当晚,纪和从图书馆出来,骑上脚踏车往家中驶去,走到一半,发觉有尾随车辆,他停在路边让车子先过,不料司机突然发难,撞向纪和。
纪和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撞击,摔在一旁,纪和一时不觉疼痛,本能的想逃命。
他暗呼不妙,急急想爬起,已经来不及,车上跳出两名大汉,按住他手脚“纪泰,欠债还钱。”
这时否认他不是纪泰是没有用的事,他蜷缩起身子。
“给你三日,不然要你狗命。”
他们各踢了纪和几脚,再三警告,然后上车离去。
纪和想站起来,双脚却乏力,这是他知道腿骨已经折断,不禁暗暗叫苦。
他一身冷汗,这时有途人经过,发现受伤的他,纷纷停车援助。
纪和咬紧牙关取出电话报警。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来救援。
纪和只说不认得司机,也没记下车牌号码。
在医生诊治后他右小腿打着石膏回家。
第二天一早卞律师来看他,发觉他一句怨言也无。
纪和正洗脸准备上学,他可不打算缺课。
纪泰在他身后说:“纪和,对不起。”
纪和劝:“你快把债项还清吧,不然还有麻烦。”
“事情已交给卞律师办。”
纪和不出声,纪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处理,这是不对的。
卞琳说:“你们两个,入夜后别出去。”
纪泰吟笑一声:“笑话。”
卞琳只得叹气:“我得与你父亲说话。”
纪泰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纪和问:“他可是欠下天文数字?”
“一家妙运赌场说他欠下数十万元。”
纪和跌脚“他遭人陷害。”
卞律师忽然笑:“是,我们的确都是遭奸人陷害。”
纪和不能开车,有司机接载。
看上去,身份更似纪泰。
不过,纪和知道,他只是那个捱打的替身。
纪泰才是男主脚。
纪和人缘好,同学纷纷问候。
今敏听到消息,过来看他,见他穿着一直塑胶保健靴,可以走路,这才放心。
她这样忠告:“纪和,我们什么也没有,健康最重要,丧失工作能力,就得睡到街上。”
她完全正确,纪和再次出一身冷汗。
今敏把一张布告给他看。
纪和跳起来,校方宣布开除纪泰,因为他上课率不足。
“已经三次口头及书面警告,纪和,他从来不上课。”
纪和握紧拳头。
“他不在乎,旁人很难帮他,以他的聪明才智,只需略略用功,便可以顺利升级毕业,学校课程并非为天才所设,普通人即可以做到。”
那天放学,卞律师与纪泰都在家。
书房凌乱一片,有人摔过摆设,纪泰铁青面孔,显然发过脾气。
纪和把地球仪与书本放好,灯罩扶直。
卞琳生气:“终于开除了。”她也收到消息。
纪泰把脚搁到桌上,卞律师忽然生气,把他的腿扫下“坐好。”
廿余岁的卞律师大声同年纪相仿的纪泰说:“你若是我儿子,我打断你双腿。”
双方都年少气盛。
纪和劝说“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很严重,纪泰,你听卞律师说话。”
“我已经向纪先生辞职,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
纪和楞住。
这时卞琳的电话响起,她开启会议装置,大家都可以听到对方声音。
那是纪伯欣“卞琳,什么一会事?”
“我已详细向你报告。”
“纪和可在?”
“纪和纪泰都在书房。”
“纪和,我托你看住纪泰,你有无尽力?”
纪和苦笑。
纪泰这样回答:“他已做到最好。”
卞琳说:“我同意。”
纪伯欣厉声问:“为何被校方开除?”
纪泰答:“爸,是我无心向学,自暴自弃。”
“你欠下大笔赌债,你被学校踢走,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欠债还钱,我想搬去夏威夷居住,我喜欢那里的生活。”
纪伯欣问卞琳:“我多次警告纪泰,你全知道?”
“是,最后一次替他还债,最后一次原谅他,但是,他总是以为有下一次。”
纪泰觉得情况不妙,他脸上变色。
纪伯欣声音低下去“纪泰,我对你心灰意冷,学期初以为你态度有所转机,兴高彩烈,谁知又是失望,纪泰,你已超过廿一岁,你即管去追求理想生活,谁也不再勉强你。”
纪泰大惊失色。
卞琳问:“纪先生,是否照计划进行?”
“是,工作做妥你可以离职。”
“明白。”
纪泰大叫:“爸,慢者。“
纪和也急急说:“我有问题。”
“有问题可以对卞律师说。”
纪和提高声音问:“我与纪泰是否孪生兄弟?”
纪伯欣一楞,终于缓缓回答:“你知道了。”
纪泰在旁边听见他们一问一答,错愕惊讶,张大嘴巴。
纪和继续追问:“我们生父母是谁,可是纪伯健与罗翠珠?”
“你可以问卞律师。”
“不,”纪和大声说:“请亲口回答,你看着我来长大,你欠我一个答复。”
这个打击对纪泰象是五雷轰顶,他跌坐在椅子里,不相信双耳,大叫:“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
纪伯欣终于清晰地说:“纪和与纪泰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你们是一对领养儿,分别在两个纪家长大。”
这次,连纪和都耳畔嗡嗡响。
他们是孤儿!纪和站不稳,摔在地上。
纪伯欣挂断电话,那边已没有声音。
纪和终于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纪泰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像是跌进冰窖里。
卞琳却往伤口上洒盐,她狰狞地说:“听清楚了纪泰,我得到指令,从今日开始,纪先生不再与你有经济上任何瓜葛。”
纪泰茫然看着兄弟,他喃喃说:“我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
卞琳宣布:“纪先生有详尽吩咐:纪和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直至毕业,你是上进青年,纪先生对你学业上承诺不变。”
纪和摇头“不,我决定搬出去。”
卞琳拼命向他使眼色,纪和只是看不见,他又说:“纪泰,我们一起走。”
卞琳气结。
纪和低声说:“卞律师,请把领养文件,我俩真实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关资料交还我们。”
卞琳点头:“我会与你联络。”
她挽起公事包离开纪宅。
纪泰缓缓过去扶起纪和,两兄弟坐在同一张沙发里,两人都捧着头,不法一言。
终于纪泰沮丧地说:“世界末日。”
纪和却说:“决不,天下无绝人之路。”
纪泰瞪他一眼“对,你穷惯捱惯,你不怕。”
纪和说:“家母十分疼惜我,我并未吃什么苦头。”
纪泰探口气“你比我幸福,我母亲自幼不喜欢我,我们十分生疏,我现在明白了。”
“胡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你不知珍惜,终于失去一切。”
纪泰跳起来:“我还有一双手。”
纪和不屑“你这双手就会作弊。”
“纪和,你客气点可好?”
“你是我亲兄弟,我为什么要虚伪?”
纪泰沉默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我孑然一人,现在我们俩人(子子)生,倒不愁寂寞。”
“纪泰,你为何逃学?”纪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与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读书,既然老父放弃我,我决定找一份蓝领工作,支持你升学,我来死不了。”
纪和十分意外“什么工作?”
“车房所有程序我全了解,通渠,剪草,我都做过,你以为这是老父第一次对我经济制裁?”
“呵,失敬失敬。”
“我们找给地库搬出去。”
“纪泰,你不会习惯。”
“我还有什么选择?”
“乞求饶恕。”纪和提醒他。
“已经求过十多次,实在是最后又最后一次。”
纪和恼怒“为什么不知适可而止?”
纪泰的回答十分凄凉“我以为我是亲生儿。”
那天晚上,他来各自就寝,可是两人都睡不着,辗转反侧,起来进浴室喝水咳嗽叹气,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纪和喃喃说:“不管如何,太阳仍然会升起。”
纪泰在另一间房里问自己:“太阳照旧升起,那市一本小说吗?”
两人心意相通,隔着墙壁可以聊天。
纪和又说:“我思故我在,这是谁说的?”
纪泰在另一边答:“十七世纪法人笛卡。”
他们同时倒在床上呜咽,这也许是这队双生儿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纪泰到厨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纪和/
两人凝视对方,忽然一起问:“谁是兄,谁是弟?”
纪和马上说:“我肯定是老大。”
纪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纪和哽咽地叫一声。
他俩紧紧拥抱。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佣人与司机开始忙碌。
纪泰不停的吃,力气与勇气渐渐回转,一夜未寝,他却精神闪烁。
纪和建议:“我想找一个朋友来上来一下,三人计长,她是街头战士,会有好主意。”
“她是什么人?”
“今敏,记得吗?”
“她?”纪泰不由得用新鲜角度来看这个女孩。
纪和找到今敏,请她即来一聚。
今敏这样说:“我按时收费,从出门那一刻算起。”
纪和恼怒“你要不要我这个朋友?”
话还未说完,真正的律师来了。
卞琳穿便衣,把厚重公事包轰一声放在桌子上,取出有关文件,只得薄薄一份。
纪和问:“只得这么一点点资料。”
卞琳回答:“当年领养手续十分简单。”
文件夹子里只有一份协议书以及一长小小照片。
协议书上有罗翠珠签名,照片上是两名一模一样的幼婴。
纪泰取饼照片细看,竟分不出谁是谁。
他这样说:“当年由罗女士批发引进两名婴儿,然后零售一名给近亲。”(这纪泰什么人啊,怎么这么说话!又没欠他什么)
卞琳瞪他一眼“罗女士从未想过要拆散你俩,只是他丈夫猝然辞世,她无法维持两个孩子生活,只得做出这个决定。”
纪和轻轻说:“慈幼孤儿院,有地址电话,纪泰,你可打算追查?”
纪泰缓缓摇头“是独立的时候了。”
卞琳说:“纪和,你与罗女士谈过没有?”
纪和答:“她多次暗示我已成年,应当离巢,我此刻统共明白。”
“你心中可有恼怒?”
兄弟俩交换一个眼色,一起回答:“我俩无怨。”
卞琳点点头“这是你们的身份宣誓书,从这份文件,家长为你们申请到护照,你俩其实十分幸运。”
纪和与纪泰苦笑。
卞琳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毕。”她站起来。
纪和叫住她:“卞律师,我们欠人一笔债项—”
卞琳说:“纪先生说过,他已经受够。”
纪泰拦住纪和“不要乞求。”
卞琳说:“有志气。”
声音中揶揄之意毕露,之前,卞律师纵使无奈,也不会露出私人感情,今日,纪泰恢复孤儿身份,旁人已物顾忌。
纪泰顿感人情冷暖,他却没有发作。
一夜之间,他已经长大。
卞琳拎者公事包离去,很明显,他还有其他公事待办。
在门口遇到今敏。
今敏一进们就问:“那浑身透着势力的女人是谁?”
纪泰马上笑出声音来。
他们三人在厨房开小组会议,纪泰取出牛腰眼肉烧烤,与今敏分甘同味,他来大吃大喝,提升精力。
今敏知道他俩情况,深深叹息。
“一下子从王子变成乞丐,读过马克吐温写的这个故事吗?”
纪泰问:“今敏,我们应当怎样做?”
今敏微微笑,大眼闪闪发光“你们是男生,又还好些,试想想,女孩子被人踢到街上,何等凄苦。”
“今敏,请提供实际意见。”
“纪泰,你的情况比纪和好的多。”
纪和不服“什么?你唱反调。”
今敏笑“且听我说:纪和,你除出读书,什么都不会,可是纪泰与你刚刚相反,他马上可以找到工作,解决生活问题。”
今敏的分析玲珑剔透。
“不过,纪和,你不是没有生路,你可以回老家找工作。”
纪和平静地说:“我永远不会再与纪泰分开。”
纪泰用手擦鼻子,一直拍打兄弟肩膀“纪和,我供你读书。”
今敏:“第一件事,向学校申请奖学金,第二,找地方搬出去,过平民生活。”
“是,是。”
“第三,找工作,纪泰,棕色速递公司聘收件员,早上七时至三时,下午五时开始你到粉红猫酒吧做工,两份工估计每周赚千元。不愁生活。”
纪和听得发呆。
真是电子算盘,好一个今敏。
“至于住所,”今敏嘻嘻笑“我刚刚在东区买了一幢半独立镇屋,地库可租给你俩,每人每月三百八,包水电。”
纪和连忙说:“恭喜你,今敏,你荣升业主。”
纪泰却还价:“三百二。”
今敏哼一声“地址旺中带静,近学校,不在知多吃香,我已经给你们打了折扣,立即可以搬进。”
纪泰说“我们下午就搬。”
纪和说“两份工作,起早落夜,你吃得消?”
今敏冷笑“开车与酒吧,没钱他都天天做,你怕他吃不消?还有,你,你也得打工,我替你接了法庭翻译工作,薪优,需穿西装结领带。”
都替他们安排妥当。
纪和说:“纪泰不能一辈子做酒保。”
今敏狞笑:“一辈子很长,谁知道,也许我们三人都中六四九奖券,成为亿万富翁。”
两兄弟觉得今敏真是厉害角色,她是他们偶像。
今敏忽然指着纪泰说:“记住,不得碰酒精毒品,不许再赌博。”
纪泰露出荒凉的神色,落寞地说:“已失后台,只剩贱命,我明白境况。”
今敏吁出一口气“诲人真倦。”
他俩又开始吃,把冰激凌取出做香蕉船,一边大勺送进嘴里,一边在互连网上应征职位,在今敏指导下,这一切工作顺利完成。
纪和却不安“纪泰你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今敏不耐烦“纪和,遇事你反应好似小老太太,做人根本不知下午的事,只要这一刻尽力而为,已可心安理得。豁达一点可好?”
今敏总是对的,她是个人精,哲理多得像已活足一百岁。
纪和答:“若果真要按时受费倒也值得。”
在路上今敏这样说:“卞律师说你叔父对你承诺不变。”
“愚忠,你这人不会转弯。”
“他对我们兄弟已经恩尽义至。”
“你当是奖学金好了。”
纪和抬起头“我决定与纪泰同一阵线。”
“你这样脾气会吃苦,万一纪伯欣与纪泰言和,你两头不到岸。”
“那就落到水里好了。”
今敏顿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笨人。”
纪和安慰她,:“什么都有第一次。”
今敏凝视他“唯一叫我放心的是你俩搞笑本色在紧急关头忽然倍增。”
纪和申请助学金并不顺利,至快也要待到明年年初才能得到答复,列德大学采取精英制,每年找籍口淘汰不少学生。
纪和气结,问今敏:“你如何成功维持生活?”
今敏答:“苦苦经营。”
“现在我知道了。”
今敏说:“每年走进合作社,打开书单,眼前一黑,每本起码百多美金,今年一共需要十一本书,只得硬者头皮在别的地方省”
在同学之中今敏颇是个笑话,谁掉了一个铜板她会第一个捡起来。
此刻纪和拥紧今敏肩膀“嘘,你已成为业主。”
今敏用袖子擦眼角。
傍晚,他们搬离纪家。
纪泰这样说“纪和其实你不必离开,我走投无路之际或许还可回来。”
“我俩早已超过廿一岁,我不信我俩会饿死街头。”
今敏大声说:“讲得好。”
兄弟二人只整理一些基本衣物就走,纪泰那些华丽的运动器材全部留下。
今敏说:“丢下一步叫‘魔鬼’的跑车不觉得心痛?”
纪泰说:“我自今日起重生。”
纪和第二天早上要到医院拆腿上石膏,他也开始新生。
今敏的镇屋在一个比较杂乱地区,许多有色人种聚居,肮脏活泼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肥胖乐观的妇女在门前攀谈。
友善,团结,但不是精英,邻居以为他们是三兄妹。
谁进了屋子,纪和纪泰倒抽一口冷气,倒不是因为墙壁残旧破落,洁具污秽,而是四处贴着标语:“入屋脱鞋,洗衣五元,费用先惠,不可浪费厕纸,不得擅取冰箱食物,禁烟禁酒,除大考期间午夜十二时前熄灯锁门”
纪泰大叫:“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纪和说:“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今敏笑嘻嘻站在一旁。
她用手指着几桶油漆:“你,刷墙,你,洗厕所。”
纪和长这么大还未干过这等粗活,手足无策,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纪泰却说:“交给我做,纪和,这些用具不对,你到附近五金店去买这些与那些。”
纪和走一趟回来,又发呆,他发觉纪泰已把上下两见浴室洗的干干净净,前后判若云泥。
他笑嘻嘻,穿着汗衫,毫不介意做腌杂工作,他这人有许多隐性优点。
接着两兄弟帮手刷墙,修电器,换灯泡。
今敏很满意“这个月房租可以便宜五十。”
这真是最难赚的五十元。
“我们睡哪里?床呢,什么家具也没有?”
今敏扔两只睡袋给他们。
纪和十分为难。
纪泰笑“原来不能吃苦的是你。”
他呼噜噜睡着。
纪和仍在斗室里感慨万千,这一年的遭遇说不出来怪异,叫他手足无措。
他仍然想念母亲,她待他亲厚,无微不至,无话不说,一点私心也无,真是个好母亲,不幸中的万幸,孤儿碰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母亲,纪和更加感激这位罗女士,在他心目中,她是他唯一的母亲。
他拨电话给罗女士,轻声问:“妈妈,好吗?”
“我在街上,你表姨回来探亲,叫我陪着四处购物,晚上我再与你联络。”
忽然有一把声音加入“纪小和,记得我吗,我是黄头发阿姨。”
是有这么一位太太,头发没染好,总是橘黄色,但此刻纪和却笑不出来,以前那些单纯舒适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分外思念艺雯,结了婚,变成小熬人,里外一把抓,下班后不知道是否需要买菜煮饭,多吃苦,也许,丈夫体贴她。
他一夜不寐,天刚亮干脆起床刷墙,勤劳,出汗,有医疗作用,纪和心境略为平静。
今敏也早起,她看着他“习惯吗?”
“言之过早。”
“你市那种妈妈帮你熨衬衫的宝贝儿子吧,家境虽然不富裕,可是老妈无微不至,从来未吃苦。”
“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你老人家法眼呢。“
“我去做早餐。”
身后有把声音说:“我来。”
今敏急急说:“喂,每人限两只蛋三条烟肉。”
纪泰呸一声:“战争期间?还配给粮食?”
今敏气结“都给你们吃穷了。”
门铃一响,是卞琳律师来访。
纪和点头“这是红十字会前来巡视。”
三人笑得跌倒。
卞琳愕然,这样穷这样乱,都落了难,他们却如此高兴,为什么,年轻真的这样好?她也只不过比他们大几岁而已。
卞琳说:“这镇屋像防空洞。”
纪泰问:“带来什么救济物品?”
她放下一制信封“纪先生对纪和承诺不变,他希望纪和毕业后到他的公司上班,还有,他说他亦是苦出身自学成功。”
卞琳告辞,她竟对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叠钞票,她马上数出来“两个月按金,一个也上期,伙食是”
纪和微笑“你干脆做管家好了。”
纪泰抢过信封“谁相信她,就这么些了”
从前动辄走进酒吧请全场喝酒,这些都得改过,岂有豪情似旧时,现在他做酒保,地位调转。
纪和怕他难过,连忙转移话题说:“天花板要补漏,暖气锅炉也有问题。“
今敏大声问:“什么暖气,加州都冻死的人?还开暖气?统统给我用冷水!”
纪泰叹口气“终于叫我们看到晚娘脸了。”
两人逃回低库。痹篇今敏追打。
他俩活下来,纪泰比纪和睡得好,纪泰会扯鼻鼾,在梦中,他从来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妈妈,纪和却会做类此噩梦:明明看到妈妈,高兴之极,挪动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头,确实陌生人,他于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课,下午到法庭做翻译,案子里四名华裔男子无仪能说英语,却涉嫌借运酱油走私制毒原料,警方连同海关在一个货柜内搜获一千八百公斤制毒原料,价值足够制造两千一百万粒极乐葯丸。
令纪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儿有女,在法庭上都担心落泪,可见他们也不是坏父亲。
人性为何如此复杂。
经过复诊,纪和断腿已经百分百痊愈,他们在家吃烧羊肉庆祝。
纪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简单家具,睡在小小床上,特别香甜,书本仍然全堆在地上,乒乓球桌当书台。他们算是安顿下来。
纪和与今敏抽空到粉红猫酒吧探访。
一进场两人变色。
所有酒吧都乌烟瘴气,粉红猫却更加不堪,他们惊见侍应都是年轻男人,光着上身,裸露肌肉服务。
今敏张大嘴巴“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侍应笑答:“欢乐场所,每晚两场表演:九时及十一时。”
“表演什么?”
今敏忽然看到剧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脱衣舞。”
纪和发急“我马上叫纪泰走。”
这时他们看到纪泰自后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着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亲友来访,热烈招呼。今敏泪盈于睫“纪泰,我们马上走。”
纪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走?”
“这种堕落地方,简直是所多玛,我们另外找一份干净工作。”
纪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两杯苏打水招呼他们。
今敏落下泪来,用手捂着脸,一向老练成熟,视荆棘如锻炼的她忽然伤心。
“这里收入上佳,小帐丰厚,顾客多是中年女性,全无危险,表演娱乐丰富,叫女士们大笑大叫,纾解苦闷,同冰哥厅差不多。”
今敏发怔。
“你为何看不开?”纪泰抚摩今敏头顶。
纪和说:“我们关心你。”
“我很好,你们放心,我还真没资格上台表演。”
他要工作,今敏与纪和只得离开。
半夜,今敏偷偷到粉红猫看表演。
只见四名舞男扮成警察那样在台上扭动身躯,每隔一阵扯脱一件衣服,露出结实肌肉,舞步猥琐,同性感二字不挂钩。
可是一班中年女士拥挤台下,疯狂欢呼,把现钞塞在舞男裤腰。
真实,男人可以看脱衣舞,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今敏发觉纪泰站在酒吧后做他私人表演,他一样被一群女人围住,她们陶醉地凝视他,色不迷人人自迷,有时还身手捏他强壮手臂。
纪泰笑脸迎人,把酒瓶抛来抛去,有时丢上半空,伸手在身后接住,永不落空,真叫观众啧啧称奇。
真亏他的,今敏气结,做的如此兴高彩烈,甚至喜气洋洋,这个人,叫他读书真是浪费了他,一看到功课即委靡不振,做酒保却那样称职,在粉红色霓虹光管下他宾至如归。
唉,这个污秽的色情场所。
那天晚上,今敏做噩梦,看到四个身上搽满橄榄油的裸男扭到她身边要钱。
她尖叫起来,自床上跳起。
今敏向纪和抱怨:“你若无其事。”
纪和微笑:“每晚被大堆女人包围,又有薪水,算是优差。”
今敏气结“如果我在脱衣舞餐厅做工呢?”
纪和变色“不可相提并论。”
今敏感叹:“男女平等,永无可能。”
“何必在这等事上求平等,有一群洋妇见男人可以在公众场所裸胸,他们也争取同样权利简直疯狂。”
“没猜到你也是大男人。”
“我不放心纪泰。”
“今敏,人各有志。”
“那些酒瓶抛上抛下,万一摔到头上,只怕头破血流。”
纪泰在家当场表演,他拿捏准确,向耍特技一般叫今敏眼花缭乱,好看煞人。
“行行出状元。”
纪泰说:“我已成粉红猫招牌。”
“很多女人约会你吧。”
“每晚总有人等我下班。”
纪和忠告兄弟:“你要当心。”
今敏不明白“她们都已三四五十岁,为什么还不收心养性,为何丑态毕露?”
纪泰不以为然“中年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叫她们强加压抑,太不公平。”
纪和也说:“今敏,你此刻年轻貌美,不了解他们心情,说话别太残忍。”
今敏觉得好笑“你俩对中年妇女很有研究乎?”
她赶着出去替人补习。
第二天清早,卞琳来访。
今敏大声说:“卞律师好,我有早课,失陪了。”
穿着运动衣不施粉黛的她与卞琳擦身而过。
纪泰一点多收工,一早又出去送速递,也不在家。
只有纪和看看手表:“我只有十分钟。”
卞琳答:“我也只得十分钟。”
进得门来,她惊讶十分,镇屋内收拾的几乎一尘不染,厨房与浴室尤其闪亮。
她喃喃说:“不可思议。”
塑胶篮里有大叠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连她都做不到。
“纪和,这是你的努力吧。”
纪和答:“我哪里有时间。”
“那么,是你女朋友体贴。”
“今敏并非我女友,再说,她早出晚归,又忙功课。”
卞琳狐疑“那会是谁?”
“屋里只有三人,信不信由你,纪泰负责清洁工作,他又喜烹饪,大家得益。”
“不可能!他是个宠坏了的公子哥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变了,他现在比以前快活。”
卞琳失色“你们都有毛病,环境这样差,却无忧无虑。”
纪和忽然笑笑说“居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回不改其乐。”
卞琳只得笑“别太恭维自己。”
纪和说:“纪泰一生被动,从来没有人问他喜欢做什么职业,除出升学以外,是否有其他选择,他的兴趣又是什么?”
卞琳说:“他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妥当,象世上所有小王子一样,有现成事业待他继承。”
纪和笑笑“表面看来,真是夫复何求。”
“可是总有一个两个年轻人追求自主,多年来纪泰的饿劣迹也许就是呼叫抗议:给我一点自由,留一丝空间给我。”
卞琳看着他“你几时转到心理系去了。”
“十分钟已过。”
卞琳点头“你们不欢迎我。”
“你一直惩罚我们,宛然施法者模样,可怕。”
卞琳一楞,微微低头。
他们在门外分手,卞琳看到窗沿有新种的紫罗兰,居所被他们美化得象童话中小屋子。
他们三人的确十分团结,出入形影不离。
谁负责食物,谁得清洁屋子,谁计划收支,都有了着落,无人推搪,都勇于承担,也每人抱怨,他们都懂得兵来将挡。
可是不愉快过去追着他们。
一日,今敏说:“纪和,我发觉门外有陌生车子停留。”
“不是你多心吧。”
“这一区罕见新车。”
“可是对面的渣摩最近进了篮球队。”
今敏沉吟“纪和,你与纪泰小心点。”
纪和抬起头“是否应该配备自卫手枪?”
今敏不语,过片刻说:“市政府一贯忠告市民:”大地震随时发生,需做紧急措施:准备食物,清水,葯品多少人会照做?又八级地震下这些装备有是否有用?“她笑起来。
纪和说:“我只有一把瑞士小刀。”
这次之后,神秘陌生车辆不再出现。
星期六清晨,纪泰自酒吧出来,到停车场遇到不速之客,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住他,给他看手中的曲尺手枪。
“上车。”
纪泰吃惊,但是他高声说:“你在这里射杀我好了,我不会跟你上车。”
黑色车门打开,有人对他说:“上车好了,妙运赌场只是要钱。”
纪泰一看,车里坐着他兄弟纪和,他无奈,只得上车。
面肉横生的司机转过头来,凶神恶煞瞪着他们两个“果然长的一模一样。”
车子开动,迅速离开停车场,驶往别处,纪和与纪泰一声不响,也没有交换颜色。
不久他们在妙运赌场前停下,被带入后门。
暗长廊最后是赌场办公室,经理在案等他们。
“请坐。”对方涸仆气。
兄弟俩坐下,那瘦削但是经壮的经理有限地说:“两位少爷,谁是纪泰?”
纪和连忙说:“我是纪泰,我被你们撞断过腿,看,伤痕还在这里。”
经理否认:“妙运从不做这种暗事。”
纪泰说:“我是纪泰,是我在你们这里输钱。’
“那么,你们两个都留下来作客好了。”
他们不出声,知道事情有点凶险。
那经理抱怨“我们也得吃饭,个个客人耍乐完毕,一走了不得之,那可怎么办。”
纪泰说:“我已被家里轰出来,断绝经济。”
“切肉不离皮,那就要看你爹怎么对你了。”
经理给手下一个眼色,两兄弟被押进一间储物室,那是一间狭小密室,天花板极矮,人走进去,站不直,需低头弯腰。
门重重关上。
纪和轻轻说:“我们被绑架了,身份是肉参。”
“连累你,纪和。”
“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
他俩蹲下,水门汀地板好不阴森。
纪泰忽然说:“这房间像不像社会:叫人抬不起头来,一辈子弯背哈腰做人。”
“你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但纪和说:“今敏只怕要担惊受怕。”
纪泰这时间:“你可爱今敏?”
纪和微笑“钟爱,但不是钟情。”
“你不担心?”
“你父亲一定会替你还债,我信任纪伯欣,但是,你无论如何不可再犯,不能叫爱你的人失望。”
半晌,纪泰问:“你从什么地方被他们掳来?”
“学校停车场。”
纪泰说:“我累了,我要睡一觉。”
纪和把外套裹紧一点,躺在兄弟身边,两人居然一起睡熟。
棒不知多久,两人被冷水浇醒,跳了起来,头撞到天花板,身子又落在地上。
有人拳打脚踢,趁他们倒地不起,无法施展力气,尽情侮辱。
纪泰用双手护头,可是胸肚都中招,痛得眼泪鼻涕直流,纪和则被拖出走廊毒打。
他眼前金星乱冒,忽然想起艺雯与母亲,在打手咆吼声中像是得到若干安慰,他渐渐昏迷。
这时,无线电话响起,有人接听,接着,沉声说:“住手。”
纪和滚到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胸部剧痛,他知道肋骨已经折断。
“拖出去,丢远一点!”
两人被扎上尼龙手铐,拖上货车。
纪和拼命呼吸以图清醒,他们被丢在公园沙地里。
身上电话,手表,身份证,保健卡,钞票。早被搜去。
天才蒙蒙亮。
纪泰忽然大笑,一边笑,一边痛的呛。
纪和问:“你笑什么?”
“他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谁是纪泰。”
纪和也忽然歇斯底里笑出来。
“纪伯欣终于替你还债款,纪泰,记住,他对你有恩。”
“他应当报警:这帮人绑架,非法禁锢,勒索。”
“纪泰”纪和想与他讲道理,可是痛的咳嗽,吐了一地血。
纪泰惊道:“快去医院。”
正在危急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少女扑到纪泰身边,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纪和,纪和。”
纪和看到今敏蓬头散发那样拥抱纪泰,但是口中叫他名字,不禁好笑,随即有发呆,今敏为何如此伤心。
呵可,傻子也该明白了。
卞律师说:“快,快送到私人诊所。”
纪泰呻吟:“报警。”
卞律师厉声喝:“住嘴。”
她帮手扶着两人上车,这时纪和醒来安然失去知觉。
罢相反,纪和醒来时只有遗憾,生活沉重,最好一眠不起,什么都不用应付,一日恢复知觉,又得象希腊神话中巨人西斯夫斯,每日吃力把一块大石推上山,晚上石头滚下来,第二天又再次用血汗推上,这块巨石并非什么伟大事业,华丽理想,他不过叫生活。
他叹一口气,浑身发痛,不禁呻吟一声。
一个女子站在窗前,听到声音,转头过来“醒了。”
他走近,纪和忍不住轻轻呼唤:“艺雯。”
一张脸探近,却是卞律师。
“艺雯,那是你女友的名字?”
纪和伤上加伤“她已经与别人结婚。”
“今敏呢?”
“今敏是好兄弟。”
她吁出一口起“你俩万幸,只是轻伤,纪泰脸上缝了四针,你嘴唇破裂,也是四针。”
“为什么不报警?”
“欠债还钱,纪泰有错在先,年轻人一旦成为警方熟悉人物,以后很难出来行走。”
连律师都那样讲,纪和还有什么话好说。
“债项已经还清,纪泰又可以从头开始。”
这时,房们打开,近来的人也穿着病人袍。正是纪泰,他过来紧紧握着兄弟的手,两人都一脸瘀青。
卞琳叹气:“你来为难兄难弟四字下了新的注释。”
纪和问:“今敏呢?”
“回家去了,未免尴尬,我没否认我不是纪和。”
两兄弟忽然笑了,扯动伤口,又大声呼痛。
卞琳又好气又好笑“我有一件事同你们说,纪泰,纪先生请你回去看他。”
纪泰不出声。
纪和忍不住:“为什么父亲同儿子说话要通过律师?马丁路德说”
卞琳瞪着纪和“此事与你无关。”
纪和不服气:“马丁路德说上帝的救恩毋需通过教会做中介才能得到,纪伯欣为什么要你传话,他为什么老用中间人?”
卞琳看着纪泰。
纪泰:“说我不去。”
他干脆回自己病房。
卞琳生气“纪和,这笔帐算在你的烂嘴上。”
“父子说话,拿起电话不就行了。”
卞琳忽然说出真相:“纪伯欣中风,已不能言语。”
纪和张大了嘴,又合拢。
“他想见纪泰一面。”
“纪泰可知他病重。
“纪先生健康一向欠佳,纪泰如果希祈得到遗产,他非回去不可。“
“纪泰不稀罕继承任何遗产。“
卞琳无奈摊摊手“我不过是律师,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他们父子之间有鸿沟。”
“我试试说服纪泰。”
卞律师站起来“我还有其他事,医生说你俩随时可以出院,失陪了。”
她一走出病房,今敏便怒气冲冲进来“纪泰,都是你害纪和,我罚你洗厕所半年。”
纪和好笑“我不是纪泰。”
今敏答:“你少和我来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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