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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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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

    那是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眼珠子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灵巧、活泼、迷惘,更带一点凄惶,像一只在森林里觅食的小鹿,既不愿放弃眼前足以果腹的食物,又怕因谋生而误堕敌人圈套,反转来成了强者的弱肉,岂不万劫不复?

    眼前的她,的确宛如当年的我。

    才不过是来应征当秘书罢了,用得着这般紧张?真是!

    然而,我多年前出道时,正正就是如今这个叫我拿眼瞄一下办公桌上放的人事部档案啊,这个叫于康薇的模样!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年方二十一岁。未踏出校门前,张牙舞爪,豪气干云。大有种除非我阮楚翘不师成下山,闯荡江湖,否则人海武林又添一员猛将,三两个年头之后就必自立门户,自成派别的气势!总之,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也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而已!然而

    事实跟想象距离极远。

    那年头,成百封求职信发出去,获得面试的只那么百分之二十。见完了面,随即石沉大海者,又占大多数。直至有一家中型洋行肯取录我了,才拿那么二千大元的薪金,我就得喜心翻倒,差点感同再造,微微向那人事部主管鞠了个躬,才退出他的办公室去。

    走进该洋行的升降机内,往镜子一照,都自觉形容猥琐,很不得体。

    十年寒窗苦读,染了一身书卷气,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呢?二千元月薪的一份牛工,跟五斗米无异,我就如此这般慌慌地折了腰了!唉!

    不折又如何?回到家去,相依为命的母亲必又是那句话:“又见不成工了?你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人家自拼不上你!”把个“又”字提高嗓门来讲,尤其刺耳!

    妈妈!

    我容貌端庄、轮廓分明、高矮肥瘦均恰到好处,由头到脚,都干净整洁,有什么不对劲?

    母亲老有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毛病,无奈她何!

    我们大厦芳邻,那位住b座的周太,养了个超重的女儿,一张肥脸上,眼耳口鼻全挤在一个小范围内,伴以密密麻麻的雀斑,被家里送去美国两年,名为赴洋深造,回来后一口美文,竟然就能在我母亲大人的心上,成了个学富五车、珠圆玉润的好姐儿!

    呸!

    包可恨的是社会上大概多的是像吾母一样有眼无珠的人,不然,怎会三朝两日,那位胖小姐就已找到一份优差,到电视台的公关部任事去!

    消息立时传遍整幢大厦后,母亲每天看我求职不遂回家来,就更觉丢掉尽祖宗十八代的脸!

    我怎么还有本事赋闲在家,妄谈傲骨?

    二千大元就二千大元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小时候,母亲携我去看相算命,都批我女生男相,品性豪迈潇洒,做事“有大开埋”姜太公还得八十岁才遇文王呢,大器必定晚成,我才二十一!

    谁又想得到,我鞠了躬,尽了力,打那二千大元的一份杂工,也有百般委屈、千样艰苦!那上司是个社会上早期的女强人,天天绷着脸对待下属还不打紧,我这个讲明是当行政见习生的,竟要被指派负责替她买指甲油、卫生巾、洗头水等一应女性常用物品,还得在茶房的翠姐腾不出时间侍候她时,专管斟茶递水!遇有哪天不遂心,不称意,就以鸡毛蒜皮的公事为借口,把心头一股怨毒之气对准下属,当口当面喷!

    挨足一个月,把二千大元弄到手了,彻头彻尾有种胜利的舒畅感!

    可是,好景不长,把薪金一携回家去,呈上母亲大人尊前之时,立即备受奚落。

    “b座肥妹薪金比你棒,还不住可以给左邻右里拿到明星照片以及电影院赠券!她人缘顶好,是电视台的开心果,绰号幕后沈肥肥。”

    我冷笑!差点要追问母亲,要不要我写信应征电视艺员,投考训练班去?当不成汪亚姐第二,都好歹做个电视台的任冰儿,炙手可热的二帮王!她做母亲的才乐透心吗?

    眼前就是一本影画杂志,大字标题:“某银色花旦收入跟派头不相称,廉政公署无奈其何”!登时就有种把本画报飞到母亲跟前去的冲动,问问她老人家是否要我也成了如此这般的封面女郎,才算出人头地了?

    辛辛苦苦捱尽三十天,谁有过可怜我的念头?

    这以后,很自然地有点意兴阑珊,久延残喘地拖了几个月,着实干不下去了!

    既没有精神支持与鼓励,又乏物质刺激与诱惑,要我天天的受窝囊气,苦不堪言。连超级市场的物品涨价,我那上司都茫无所知。竟要细细审阅我代购物品的账单,证实所报数目尽皆实情,才放得下心!教人怎么还能对这种婆娘尽忠职守下去?

    辞了这第一份工,躲在家里看母亲的面色,聆听她的忧疑,又凡数月。

    母亲最爱在吃饭时长嗟短叹,道:“看!报纸上的聘人广告多的是呢,怎么堂堂正正有文凭的大学生,却要双重的待字闺中?”

    我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吧。精神畅快与肉体温饱,是鱼与熊掌,既不能兼得,只好择一!

    唉!年轻人偏偏能肆无忌惮地吃,挨饿与胡乱花钱,都不是我有资格承担得起的事。也就只好同台吃饭,跟母亲各自修行,听进耳朵里的闲话能消化的就一并跟饭菜消化掉,算了!

    终于,几经艰辛,找到第二份工作了。

    如若三朝两日又守不住,要转工的话,那种凄惶恐怕跟失恋或小产两次的女性心态类似。

    年纪轻轻,人生经验跟脸皮成正比,都薄如轻纱蝉翼,吹弹得破。

    早晚祷告,希望这第二份工的上司是个男的,或许会待我好一点。

    不错,同性大多相拒,异性则易相吸。

    然而,一有过分的情况出现,就更糟糕。

    那姓陈的男上司待我是太好了!才跟他在这大洋行的市场推广部任事数星期,便硬要我陪他吃午饭,进而晚饭去。开头还说些跟业务上头有关连的话题,其后讲的都是他的私生活。

    男人与女人一旦聚在一块儿,以个人起居习惯为话题,关系就会日形暧昧。

    我怕得要死。

    忽然的,上司更有大跃进之举,说客户送来电影院免费赠券,嘱我齐往捧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说道老板要伙计潜水撞墙,赶汤蹈火,都得悉力以赴,又何况只是嘱我去看戏?

    唉!长叹一声,从容就义去。

    然而,任何人的容忍力,均有底线。我认为在未得我明示或暗示同意之前,在黑墨墨的电影院里头,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掌上不住摩挲,这是毫无疑问地触犯了我的尊严的底线!

    我霍地站起身来,拂袖而行。

    翌日,又得高卧至日上三竿,才跑到街口报摊去买南华早报。

    母亲的长脸孔,对我竟然在日子有功的情况下,变成一种激素。

    我突然斗志顽强地拼命写求职信,又回到校园里去拜会教授、摇电话给在大机构任事的同学,看看有没有获得引介的机会。

    其实,我从来不是个荏弱的小女孩!

    第2节

    我八岁那年就晓得要靠自己能力和勇气照顾自己的道理。

    那年头,父亲还健在,把我送到跑马地一间有名小学去念书,家居却在北角。

    每天上学下课都是坐那种月包的自牌车的。偏是那个下午,放学后,老师接到自牌车司机的告急电话,说中途生了交通意外,请校方转告家长,自行接载孩子回家。

    一车子共载七个小学同学,都陆续给家人接走了,只余我一个!等呀等呀,连老师都等得不耐烦,要托校工代替她给我作伴,她要赶去赴会了。

    我看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再摇电话回家,无人接听,试跟父亲联络,他又外出公干未返!于是,我歪着头想了想,便托辞父亲嘱我在校门对面马路等候,向校役挥挥手,溜到街上去。

    一步一步,我晓得沿着行人路一直向东行,当然还记得老师说过要看到亮了行人绿灯才能过马路,经过一间间熟识的店铺时,心就更安定下了。

    还记得擦过我身旁的一位警察伯伯,好奇地望了我一眼,但见我昂首阔步,毫无惊惶,也就把我当作一般途人看待,只对我微笑一下,大抵是传送一个“小妹妹,好好走路”的鼓励,就走开了。

    回到家里时,已是入夜!

    母亲见到我,先是紧紧地抱我在怀中,满口乱嚷心肝宝贝,才一阵子就面色骤变,拿手背拭干了一脸的喜泪,就抽出鸡毛扫来,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

    好莫名其妙,是不是?

    她认为我的罪名是胆大妄为,行险侥幸,竟不肯等她搓完那四圈麻将,才去接放学,就大摇大摆步行几小时回家来!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第一次明自什么叫吃力不讨好!然而,经此一役,我可确定了自己有临危不乱的潜质,只要立定志向做一件事,必能排除万难,举重若轻地完成。

    初出茅庐的小子,要接受些新考验,事在必然,何须耿耿于怀?自古成功往往在尝试,必须再接再厉,奋勇求职去。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学经济系的教授,给我介绍了一份好差事,让我到本城首屈一指的顺隆投资集团去做研究工作。大学时代,我主修历史,副修经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科混在一块儿钻研,只为前者是本人爱好,后者是母亲意愿。

    这投资研究部的功夫,正好揉合了我所学的兴趣与知识,真令我雀跃不已!

    况且,顺隆名满香江,在金融投资界,声名显赫,一如电视台于娱乐圈的架势,心想,从今以后,我大可在那幕后沈肥肥以及左邻右里面前,拾回半点威风了!

    大学毕业未及一年,我就已然深深领会到,其实,每个人都必有一定程度上的为人言而活。

    何必狂唱高调?

    人世间的人情道理,也真真学之不尽。

    我还未及欢天喜地地宣布喜讯,就接到一个在那年头属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顺隆投资集团的人事部,摇电话到我家来说:“阮小姐,很对不起,我们不能录用你了。”

    “为什么?”我吓得惊叫。

    “因为我们写信到你曾服务的公司去,要求他们寄封推荐信来作备案用。谁知”对方的声音透着尴尬。

    “什么?请说,请快说!”我气得乱嚷。

    “你那位上司陈炳桐先生说,你是个不肯服从上司训令的人,对合理的工作指派,经常做不出满意成绩,且恶言相向,毫无礼貌。”

    他妈的,一千句粗话也不足以数臭这姓陈的急色鬼!

    我嚷:“上司叫我死,我当真要跳楼乎?”随即摔掉电话。

    天下间果有如此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我气得好几晚不能睡好,老是辗转反侧,想着各种报仇的方法,诸如买凶毒打那姓陈的一顿、求神拜佛给他绝子绝孙的报应、写匿名信到他公司去公开他的丑行!然,气归气,想归想,报仇的心再热炽,都没有付诸行动。

    为什么?

    因为买凶打人要钱,其时,我的银行户口只有不超过三千元的私蓄。连转托神明去,都要大手笔的签香油呢!至于写信,此念一生,笔还未提起来,就已觉得自己猥琐。

    读书识字,所为何事?无非是练就宰相腹内可划船的量度而已。怎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好人儿,会思想如此龌龊肮脏、幼稚兼无聊?

    再睡不好,除了心头细数绵羊,也就只好扭开电视机,看有什么片集可以怡神。

    最好能看部粤语残片,因老是有个奸人正法的大团圆结果。甚有励志作用!

    这以后,一连见了三份工,均不得要领,两份是我自动鸣金收兵的,只为对方要循例索取最新的雇主推荐信。何必又多给那姓陈的杂种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

    其余一份,根本都未谈到是否取录,那年约四十的主任女士就笑着对我:“我看你精神不大好,应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再到江湖行走。年纪轻轻的,不应太执着某人某事,只有害得自己憔悴,几重的得不偿失。天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什么恩怨情仇都是指顾间事而已。”

    我的天!不是不感谢对方的提点。然而,她那口气活像劝勉个失恋少女似的,不由得我红了脸,却无从分辩。

    过来人总喜欢把握一切宣泄机会,揪着后生儿女听训。唉!道别时,这主任很有点功德圆满的快慰,我呢,无可奈何,兼啼笑皆非。

    算了吧!凡事得从正面而健康的观点着眼。

    于是,决心把江湖上的这重恩怨暂且放下,好好睡上两三天,精神饱满,养精蓄锐,再恋战下去。

    当我坐到章德鉴的面前去接受面试时,是的确颇为紧张的,像足了多年后的今天,应征当我私人秘书的这位于小姑娘。

    当年,不由我不有点心慌意乱,如果连章德鉴这一人公司都那么斤斤计较于前雇主的推荐书和我毕业后那一大段游手好闲日子的解释,我就真真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无葯可救了。

    事实上,我沦落到要专找这种老板与伙计、经理与秘书、主席与后生都总共只两个人的公司收容,已属千重委屈,万种不幸了。

    我以略带焦虑、灼热、期盼的眼光,望住凡五分钟都无言语的章德鉴,到那时,我才深切体会到,等待答案原来如此的苦不堪言!

    当年章德鉴面试我时,他大约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两道浓眉,飞扬跋扈地长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鼻子管直,嘴唇不厚不薄,紧紧地抿在一起,有种坚定不移、果断决断的气势。

    我不喜欢嘴唇薄的人,相书说,唇薄者无情,为这种人卖命,命最不值钱,何必!

    我也不爱相处嘴唇厚之徒,我们阮家楼下有个住户是真真当舞女的,嘴唇比一般女人厚,母亲说,这形相额外的不甘食贫。

    这姓章的,怕都没有这两种毛病。

    面试其实应是极公平的一回事,人选我,我选人,人相我,我相人。当然,落选的滋味不好受。最可怜的偏偏是经过毕业后这一年的折腾,大大地损耗了我的选择自由。

    章德鉴认真地读完了我的学历,又目不转睛望住我好一会,才正式开口跟我说第一句话:“为什么应征?”

    章德鉴问我为什么应征。

    我差点失笑,答:“想被录用故而应征。”

    这答案本来是最简洁而正确的。在渡海轮上遇到朋友,若问:“过海吗?”那是当然了,难道想跳海不成?

    有些蠢问题问出口来,答了,就等于撕问者的脸皮。

    然而,我竟毫不客气地没给对方留半点面子。

    第3节

    看着章德鉴的面色一沉,大概大势已去掉一半。

    “我的意思是章氏是间一人公司,我需要雇用一名秘书兼行政助理,等于要他来处理全部杂务,你是大学生,不想去打大机构的工吗?最低限度接触面辽阔一点,学识因而易于增广。”

    大学生有个屁用!在中环大喊一声,叫有高等学府文凭的人排队,站满了一条皇后大道中,还有甚多够资格的人额满见遗。

    然而,能够由秘书小姐代订中区高贵会所桌子午膳,而无须买饭盒者,有几多个是大学毕业了?

    我因而答:“大学生算不了什么,如果自己有心涉猎学识,任何工作环境都有机会。大机构当然有它的好处,加盟一人公司,事事从低做起,跟公司一同成长,有另一方面的意义。或者,更能省掉应付复杂人事的时间,对工作吸收得会更快。”

    章德鉴听完我这番话,当即说:“你明天就上班,行吗?”

    “明天?”我对一下子感受的兴奋,难于应付。

    “对,我急着要人。月薪三千!”

    “好!我明天来报到!”

    哈哈!我差不多是手舞足蹈地回家去的。

    月薪无端端涨了百分之五十,怎能不喜心翻倒?

    母亲大概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妈!”人还未进屋子里,就高声乱叫。

    开了门,才发觉母亲在客厅内搓麻将。

    心上的兴奋与热情,登时冷了一半。

    母亲拿眼瞄我一下,说:“应征职位结果如何?”

    我点点头,还未及将详情相告,那隔壁b座的周太太也就是幕后沈肥肥的妈,就提高嗓门:“这年头,姑娘们去应征工作真要带眼识人,我女儿在电视台公关部任职,记者们不知给她说了多少人海奇案。什么人独个儿租间写字楼,借口高薪聘请女职员多名,其实是骗财骗包,尤有甚者,乘机经营黄色架步,引诱无知少女误堕火坑!”

    苞着,四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不住在讲那些迫良为娼的个案,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一会,就把自己锁在房里,哭笑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要不要上班?那章德鉴是坏人不是?如果不上班,茫茫人海,人浮于事,又到何年何月才有工作的机会?

    上了班,自问是个眉眼精灵的人,公事上的来龙去脉,总能多少看出端倪,然,待至有何风吹草动之际才请辞,岂非又落实了一次败绩?倒不如干脆不上工好了!

    辗转反侧,无眠的一夜。

    翌晨,母亲差不多是把我拍醒的,嚷道:“不是说,找到新工作了吗?看你懒散成这个模样,打什么工,给正经人家当个小媳妇,也会得出事,这年头,什么脚色都要拼命苦干才活得下去了,哪儿会像你?哼,若不是你爸爸还留下一些资产给我,靠在你身边怕早要沿门托钵的周围求人施舍了。”

    我一骨碌地跳起来,以最高速度整装,夺门而出。再留在家里,要给闷死!

    章氏贸易公司在中环偏西永乐街的一幢名为永成大楼的旧商业楼宇内。

    我在大厦门口还一直迟疑着,不知应否上工去。

    仰头看看这幢六层高的楼宇,租用给近三十伙人作写字楼用,每间公司都只占地五百尺的样子,当然都不是大规模的机构了。

    我瞪着那个表列各层公司名称的告示板,踌躇不已。有位大厦管理员走近我,问:“小姐,你找什么公司?”

    “章氏。”

    “章先生写字楼在三楼。”

    “谢谢。”

    我灵机一触,探问道:“这位是管理这幢写字楼的先生吗?”

    “对,人们都叫我忠伯。”

    “忠伯,你好。你认识章德鉴先生吗?”

    “当然哪!他租用这儿的写字楼有一年多呢!”

    行走江湖,小心为上,一于宁枉毋纵,为了自己安全,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决定好好地查探这叫章德鉴的,是哪一路上的人。

    于是我微笑着对忠伯说:“对了,对了,我也好像听过章先生提起忠伯的名字,你是这儿的老臣子了。”

    对方乐不可支,忙道:“章先生真客气,他是个有为青年!我跟他算是渊源浑厚了,从前章先生未自行创业,就在隔壁的永通银行当职员嘛,跟我早晚也有招呼,他现用的三楼这个单位,就是我介绍他租下来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打天下,绝不简单,我还给大业主求了个情,以旧租签的约呢,算是给创业的他鼓励了。”

    “这么说,章先生是做正经生意了?”

    “那当然了,小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不,女人总是多心多疑,我只是想知道出入章先生写字楼的女人并不多吧?”

    我是实话实说,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那忠伯听了我的问话,竟瞪着眼睛,重新好好地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一次,然后微微笑道:“小姐请放心,章先生根本从不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连午饭时间,他都草草吃个面包或饭盒便又躲在写字楼工作至黄昏日落了。这么一个勤奋向上的人,我老早就说,应该寻个理想的女孩子,好好地辅助他、照顾他呢!”

    忠伯望住我,感动而安慰的笑意,刹那间,却化为当头棒喝,哎呀!一时失慎,当个糊涂侦探,竟惹得对方误以为我是个要侦查男友的醋娘子。真是啼笑皆非。

    我无辞以对,只好尴尴尬尬地回以一笑,就快步钻进升降机里去了。

    推门走进章氏写字楼时,章德鉴的面色真不好看。

    我讪讪地说了声早晨,对方就答:“不早了,已经差不多九点半。”

    真倒霉,上工的第一天就迟到。世间上最难为情的是自己理亏,让人家抓住把柄。如若行为检点,光明磊落,谁敢动我一根毛发,我就跟他拼了!

    第4节

    “你要把这迟到的习惯改掉,从前我打人家的工,只有早到迟退。”

    章德鉴一本正经地训我。

    任何人一屁股坐到老板的宝座上去,不管那第一把交椅是黄金钻石铸造的,抑或是杂货摊捡回来的三手货色,一样是那副嘴脸。

    我恨得牙痒痒。

    也轮不到我分辩了,章德鉴就把一大叠的帐单放到我的办公桌去,教导我如何归纳成档案,并把新近的帐目一一上数。

    章德鉴的写字台就在我对面。这写字楼没有分隔房间,一大半面积都用来贮存货品,一盒盒的箱子叠高至天花板。

    一整个上午,章德鉴都没有跟我说过半句闲话,我们二人分别埋首工作,直至午膳时分。

    “我可以到外头去吃午饭吗?”我忍不住问。

    “可以。”章德鉴看看手表“回来时,给我买个饭盒,随便什么饭盒也可以。”

    章德鉴把五块钱塞到我手里,并且补充说:“不用买饮品,我们这儿有茶水。”

    替老板买午饭,格调总胜过替女上司买卫生巾,也真亏世界上有如此不得体的女人。

    在中环溜达了好一会,橱窗里的货式,吸引我的,我买不起。那些在我经济能力可以应付范围内的物品,又自觉看不上眼。

    真是!怎么说钱不好呢?

    就这么一顿午膳,再加一杯奶茶,每个月结算下来,就去掉月薪的十分之一。难怪章德鉴宁可躲在写字楼内吃饭盒,饮自泡清茶。

    连他这负责支薪给我的人也如此省吃俭用,我是不是也应该精打细算,学着量入为出了?不期然地觉得在街上无聊地逛着,也是浪费。可别待到无事出街小破财的情况出现了,才来个悔之已晚。

    于是快手快脚地把个饭盒买好了,就回办公室去。

    在大厦门口,又碰上忠伯,看到我手上的饭盒,问:“还没有吃午饭吗?”

    “啊!不!这是给章先生买的。”

    忠伯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忙道:“当然,当然!”

    真气人!无端惹上这种杯弓蛇影,不知何时才甩得掉。我总不成拉住对方说:“老人家,你别敏感,我只是章德鉴的小职员而已,不是你心目中以为的章先生女友。”

    算吧!实情日后自有分晓。

    这姓章的男人,竟没有女朋友吗?我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相信章德鉴定是个孤家寡人无疑。

    为什么?

    谁个怀春少女会喜欢三木武夫之流的男人?跟他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就知道惟一吸引他的是工作,每天早晨八时上班,直至黄昏,差不多饿得弯了腰,才舍得离开写字楼。

    谈恋爱是需要时间的。

    当然,也需要心情。

    谁人把时间与心情放在什么人事上是看得出来的。

    谤据章德鉴给我解释,前两年,他还在银行任事,由写字楼后生开始,凡十年功夫,晋升为押汇部主任。公事上头,他接触到不少开始留意大陆市场的商人,在交流意见上给了他甚多灵感与信心。因念工字不出头,再苦撑一个十年,极其量亦不过是银行的一名小经理罢了。

    人望高处,水往低流。一定得趁年轻时冒一些计算得出来的正常而健康的险。时光一溜走了,再要拾回雄心壮志,倍觉艰辛。五十在望的人,如何输得起?

    是要趁手上有本钱时下注,赌赢了固佳,押输了,回头再觅份安稳的工作,还可以过下半世。

    于是章德鉴毅然辞职,求了银行的旧上司支持,给他划定了一些商务贷款额,便在这小小写字楼建立起他的小王国来!章氏经营的贸易,以香港为媒,撮合大陆与台湾的相互需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大陆有的是货,要的是钱,而台湾呢,情况刚好相反,只为海峡两岸的嫌隙,阻挡了商人的发财之路。

    然,穷则变,变则通。章德鉴稍费心思,把台湾需求的大陆货品购入,转运至台湾去,果然有利可图。也就是独脚戏唱得颇为有声有色,才有信心,要把业务稍加扩展,于是登报雇用个秘书与行政助理,要求中文底子厚的,以便跟业务对手沟通来往。于是选中了我。

    实则,章德鉴和我之所以成为宾主,严格来说,只为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若不是我时运不济,给那姓陈的急色鬼整倒了,总不会肯屈就任职于这么一个小洋行,门面话只是说来让章德鉴开心而已!实在,他要雇用个愿意跟他同甘共苦的大学生,又岂是易事?

    大学生在香港纵使一毫钱一打,他们自有最犀利的本钱,说来说去还只是青春二字。

    大量时间在手,经验肤浅嘛,可以错完再错,还有机会改进。学养不足,又可以学完再学,学无止境,只要有心神体力便成!既然选择还是有的话,无须急于委屈自己。

    我不同,我被江湖风浪一下子吓怕了,外头大风大雨,决定找间小庙宇避那么一避,也不怕它破破烂烂,只要不是闹鬼或是兼逢夜雨,就能让我休养生息,之后再慢慢探头到外间花花世界去厮杀不迟!际遇与环境造就了我和章德鉴,信是有缘了。

    月底,真金白银的三千元拿到手里。

    再将薪金转到母亲手上去时,是自我毕业以来,头一次见她真心诚意的眉舒眼笑。

    “楚翘,你那老板待你好吗?”

    “过得去,君子之交淡如水,总之他交代下来的工夫,我都能应付自如便成了。”

    母亲煞有介事地训我:“话可不能这样说呢!你没听说过未学做事,先学做人的道理吗?一间中型机构内,少说也有几百员工,像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娃儿,也决不在三几十个以下。人人都争着向上游时,做顶头上司的,总得有个选择,不能逢人都在年底加薪升职。如此一来,考勤审勇之余,还要看你跟上司与同事的交情。只学做事,不学做人,我告诉你,将来有一日,死得更加冤枉!”

    真该死!我竟一下子忘了在初打章氏工时,面子攸关,情急之下撒了个谎,把章氏说成中型机构,才惹来母亲这番训导。原来说谎的人应该要有好一点的记忆力。

    或者,当那急色鬼老陈在戏院里拉起我的手时,我不应该立时间发作。好歹羞怯怯地先把手抽回来,忍那么一忍。再过得三五七天,找个漂亮借口辞工去,临行前还该跟那见鬼的陈上司打个招呼,温言柔语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一场风波就消失于无形!

    我是既不精于做事,又不识做人。事必要把奸佞之徒的面具撕下来,等于赶狗入穷巷,迫着人家翻脸无情,只有害苦自己。双重的吃亏,层层叠叠的划不来!想着也哑然失笑。

    算了,昨天的经历是今日的教训,也必是明天的成果。

    母亲对我那三千元的月薪甚感满意。我亦然。

    起初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物有所值,更奇怪章德鉴为何会如此大手笔?

    会不会是店小人稀,自知不能跟其他机构比,故而以重金礼聘新丁。其后,我才渐渐发觉实情并不如此。

    第5节

    章德鉴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他手上支出的分毫,都必然物有所值,甚至超值,连我们的记事簿,亦不过是将收到的无谓信或过时文件钉装起来用背后空白的一面来书写。

    初时,我看在眼里,心上顶不舒服,因觉得他寒酸。其后,习惯了来,非但不以为然,还不自觉地有样学样,公司里头的纸笔墨,全都用到最尽头,才舍得放弃。

    单是这种节俭的美德,就不知省掉多少开支。

    我拿的月薪,表面上是较一般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多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然,我所贡献的工作时间与工作量又岂只超越正常情况下的那个百分比?

    每天早上,我八时半就已经捧住一包街角买来的猪肠粉回公司去,一屁股坐下来,吃过这份早点,才不过八时三十五分,那章德鉴就老实不客气地把文件递到我台头上去,或开始跟我商谈公事。于是,他赚了我二十五分钟。

    午膳时分,若是功夫紧迫,根本就必快手快脚去买两个饭盒回来,狼吞虎咽,草草了事,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如此这般,章德鉴又着数起码半小时。

    黄昏时分,更是我们的黄金时间。每天五点前,台头的电话老是响个不停,简直应接不暇。很多时,章德鉴要到客户的写字楼去斟生意,又得上银行办理各种有关手续。每当他守着大本营时,我便要当跑腿,传送紧急文件,寄信寄包裹,到银行入数等等。非要五点过后,才能主仆二人静下心来,好好坐在写字台各自清理案头工作。

    也只有入夜之后,才有机会向章德鉴汇报当日业务上的特殊情况,或聆听他向我分析买家与卖家的形势,以及我们的业务动向。

    这又非做至腹如雷鸣,忍无可忍之时,才舍得披星赶月地回家去。屈指一算,每日离家足有十二小时。真是小数怕长计,我一个人两份差事,吃亏是谁?

    明知吃亏,而依然故我者,不值得同情。

    除非自愿,否则谁还能在自由社会内勉强一个成年人做他明知是入不敷支之事?

    母亲老喜欢在搓麻将时,跟那班雀友们七嘴八舌地鼓励其中一个做母亲的,要好好劝阻她家儿女的嫁娶。无论其动机是出于真诚,抑或撩事斗非,其实都其蠢无比。

    那年轻姐儿要嫁个吃白粉的,捱得她金睛火眼般,旁的亲朋戚友替她不值,真是枉费心机,当事人如不能在苦难中自得其乐,自会下堂求去。

    我细细审视今日情况,这年代出入口做的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写字楼像杂架摊,老板同事上司下属连自己在内总共两个人,除薪金不错外,认真一无是处。

    单论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为什么乐此不疲,不辞劳苦,干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死心塌地为章氏服务?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鉴请半天事假,只为要陪母亲到机场去,跟她一位过境的挚友会面。

    母亲说:“这个阿姨是第一个从产科护士手里接过你来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这些年,一直未有回过香港来,难得她到澳洲公干,要在启德机场逗留几小时,你得陪我见见她!”

    我原本极不愿意,但母亲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请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无辞以对。

    才缺席那三个钟头,回到写字楼去,竟见章德鉴一脸慌张忙乱,七手八脚的,一头夹着电话,应付客户,一头拼命翻档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电话接过来听,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记在脑子里,立即把客户应付过去。

    章德鉴长长地吁一口气,望住我,竟有种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流泻出来。

    我必须承认章德鉴那感激的眼神,对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来从没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觉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梦回,竟还想起来,浮一脸的笑意,然后再睡去。

    每当阳光从窗口一透进来,我就三爬两拨地快快起床,冲出门口。

    与其说我爱上了这份工,倒不如说我迷恋着那种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觉,它令我浑身松弛,精神奕奕,引领我深切地认定做人的价值。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物。长年累月地以静态出现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去。最低限度成绩奇劣的同学,名字为老师所记起。我呢,终究考进了大学又如何,过了两年跑回中小学去探班,竟有半数的老师认不出我来!

    毕业后的一年,所遭遇到的纵然不是大风大浪,也不算是微风细雨,已教人一头一脸的湿濡,浑身不舒服。

    走进章氏这家小型公司,我通体干爽,精神舒服。

    因而,我恋恋不舍,不其然地认定了这是栖身之地。

    最低限度,暂时我非常乐于跟章德鉴周转。

    说来也真奇怪,这老板总未试过跟我外出吃过半顿饭,午膳时间一同在公司吃饭盒,当然不能算在里头。不知不觉,在他跟前当差一年,就算赏顿饭,以兹鼓励,也不为过吧?然而,没有。

    只半年服务期满,他实斧实凿地加了我二百大元薪金。我觉得宾主关系太硬绷绷,这是美中不足的。

    别说是一顿便饭,这姓章的根本从不跟我闲话家常。我尝试过逗着他问:“你这么勤奋工作,家里人有何感受?”

    他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算什么意思呢?

    究竟表示家人毫不介意,还是指他根本没有家人?

    我如果再不识相地追查下去,说不定会引起误会重重。

    在男女同事相处这方面,我是特别敏感和小心翼翼的。

    而且,我也相当保守,绝不愿意无风三尺浪。风浪由我引发,则更加不必。

    女孩子的矜持,是应该保存的。

    况且,章德鉴并没有什么值得我疏于防范的条件。

    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五尺八、九寸高的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

    面貌端方,一张脸,没有配上过人的轮廓,只双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如此而已。

    学历方面,我不敢问,看样子还不可能是大学的底子,否则不用在银行里浸淫多年,才爬上主任襄理的级数。

    这么样的一个男人,纵然配上雄心壮志,而流露气概与潇洒,仍非我的自马王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

    谁没有心目中理想的配偶?谁又不在未逢异性知己之前,把梦中情人幻想成占士甸或格力歌力柏的模样,再配上温莎公爵的身份?

    章德鉴?

    差得未免太远了!

    第6节

    既如是,就真不必胡乱表错情,惹对方误会,搅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笔而,老章要古肃沉默,就随他去吧!我自此谨记,不再问任何有关他私人的情况。本小姐根本不感兴趣。

    把对章德鉴的尊重,与愿跟他共事一机构的心情,拨归一起处理,并不等于要跟他作任何较深入的感情发展。

    这年头,好像颇流行办公室罗曼史。我跟几个大学同学见面,开始时他们把所属公司内的男同事,逐个品评。言语之间,多少渗着倾慕之意。顺势发展下去,很多女孩子就是如此这般地把临时归宿转变为长期饭票了。

    母亲也曾有意无意地问起:“你公司里头的同事怎么样?”

    我懒洋洋地答:“不怎么样。”

    母亲再追问:“跟你还合得来吧?”

    “还好。”

    “没有额外谈得来的?”

    “没有。”

    “跟你念大学时一样,情况半点没有进步。”

    母亲这句话其实是不必说的。

    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了,又何尝有过什么进步?还不是三言两语之后,就禁耐不住要拿凉薄说话戮得人家一心是血。

    对呀!我从来都不是个广受欢迎的风头人物,小学、中学、大学,直至现今踏足社会工作的阶段,自觉一如天地间的空气,无声无息无臭地存在着而已。

    然而,社会上若然尽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活在其中的其他的人能畅顺地呼吸不成?

    社会运作不息,并不全靠精英。草根阶层的存在与贡献,如何忽视得了?

    人们,如我母亲,只看到熠熠生辉的影视红星,却不曾思考过他们背后有多少拥戴分子。也只认识财雄势大的企业巨富,却不曾留意到他们脚底下有多少劳工在默默苦干,支撑大局。

    镑行各业只不过需要少数的领袖与偶像,并不代表其余支持力量的不足取与不必受重视。

    我当然只是支持力量一员,然而,毋须妄自菲薄。母亲并没有想通这层道理。

    她与我的智慧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通过任何具体事件,而定出高下来。

    我有信心,那一天终归会来临的。

    权且忍耐一下,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微言,我都装成听不懂,就算了。

    母亲自我长至五尺四寸高时开始,就急着我能寻到一户光洁的人家嫁进去,好让她了却一重心事。

    她认为我这种中人之姿,最高的人生成就便是能有头丰衣足食的夫家,吃着一口安乐茶饭,养几个小孩,过三从四德的日子。

    无可否认,我是一直令她失望的。

    若切切实实地问我一句,究竟自己有何理想?有何盘算?

    我都答不出来。

    事业上是否能闯出个名堂来,我未尝给自己寄予厚望。

    是怕志大才疏,反惹得满心惆怅。

    婚姻上能否青云有路,又是缘也份也的问题。强求不来之事,一旦急躁,更添苦恼。

    母亲因而老是怪责我优柔寡断,缺乏预算。

    我从不争辩,继续秉承那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做人宗旨,活下去。

    才二十二岁的年纪,我自知还有大把时间去探索门路,订定身份。

    不疾不徐地走在人生道上,我顾盼自如,留意机会,却不胡乱驻足,乱认驿站。

    好几个在大学里头谈得来的同学,自考了毕业试后,就开始谈他们的理想。

    谭素莹立志要从政,这个意念,在十年前,还真是新鲜得可以。

    杜式薇盼能嫁为商家妇,不怕一入侯门深似海,只爱翡翠拥珠围千人敬。

    李念真要覆手为云翻手为雨,实行当企业女强人,宁可冒终生孤寡的恶险去。

    她们都问我:“楚翘,你打算怎样?”

    我耸耸肩答:“不一定打算得来,我信命。”

    不是吗?阎王有令三更死,不许留人到五更。

    问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你有何打算,我认为是操之过急的。

    母亲当然否决我这种态度,当我们收到杜式薇的结婚请柬时,她急得直跳脚,嚷道:“你看,你看,你那杜式薇果真得偿所愿,嫁给本城巨富聂家做媳妇去了。人家比你有预算得多。”

    于是,整晚,母亲干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头,除了教训我之外,还一味地把她收集的情报,讲给我听。

    “式薇这女孩子是有心思的,那年,你们四个女孩子一起上大学,我就看她最会为自己打算。”

    “她屈指一算自己的条件,绮年玉貌,婀娜多姿,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有味道,有心机。这种女人若不嫁进富豪门户去,当贵夫人,是暴殄天物的。

    “听人家说,她是托尽人事,考进那聂家的银行去当职员,因为她留意搜集资料,勤看影画周报,看见那聂家公子是本城钻石王老五,燕瘦环肥,把他围拢得透不过气来,就认为机不可失。

    “又听说,这式薇顶会做人,每逢那太子爷聂子俊留在银行里开夜工,她就必不下班,借头借路的在写字楼内出没,引他注意”

    这以后,我睡着了。母亲差点没给我气死。

    式薇大婚的一天,是周末。

    周末当然是要上班的。我第二次向章德鉴提出请假,最低限度早退的要求。

    “老同学出嫁,我要去当啦啦队。”

    章德鉴望我一眼,说:“这么巧,我也要替旧老板当跑腿,他迎娶媳妇。”

    “这天怕是黄道吉日。我们章氏也正好休假。找张红纸贴到门外去,说东主有喜事,下周一始照常营业。”

    真是少见,我上工以来,章德鉴从未有过什么大不了的应酬。他这人也真念旧。

    我忽地醒起来了,他的故主岂非就是式薇的家翁?世界真细小呢!

    求证于章德鉴,他也为之一愕,说:“原来殊途同归,你跟新娘子是同窗。”

    “嗯!”我奇怪地问:“聂家还缺处理大场面的手下了吗?要劳动到你。”

    “永通银行有个惯例,客户有什么红白两事,都派员前往相帮,以示礼数,从而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我跟一班旧同事是这些铺店上头的老拍档,且现在还要靠永通银行甚多支持,于是就乘着大老板当新翁的好日子,回去帮帮忙,也趁趁热闹。”

    那么说,章氏休息这个周末,是顺理成章了。

    第7节

    式薇的确是个可人儿,装扮起来,更是粉琢玉砌的,无懈可击。

    我们几个谈得来的女同学,早一晚就跑到式薇家去住宿,实行送嫁。

    新娘子大概过分兴奋紧张,整个晚上都睡不熟,谭素莹与李念真则有怕陌生床铺的习惯,翌晨一大清早便齐齐醒过来了。

    只我一人,心里念着不用上班,精神宽松下来,真睡得不省人事似,要劳动到其余三人厉声喝骂,我才睁开惺忪睡眼,梳冼整妆去。

    一条半新的麻纱米白衣裙,罩在我的身上,不显高贵,却认真舒畅大方,我非常的满意。

    谭素莹当伴娘,穿一身的粉红,其实很有点格格不入。

    素莹的五官虽得体,皮肤并不白皙,这无疑是她的致命伤。配上娇嫩的粉红色,更觉难堪。

    但是,这时候才提出意见来,是太迟了,我和念真都只好禁声。

    反正今天谁也休想抢式薇半分镜头,谁好谁丑又有什么相干呢?式薇那袭雪自婚纱一穿在身上,整个人娇艳欲滴,吹弹得破。颈项上围着男家送来作聘礼的钻石镶南洋珍珠颈链,更显矜贵高雅。飞上枝头的凤凰,果然非同凡响,令人荡魄离魂。

    有友如此,与有荣焉。

    念真把我拉在一旁说:“你为什么不答应当式薇的伴娘?”

    我吓了那么一大跳,慌忙压低声浪,问:“你怎么知道?”

    “式薇去告诉我的!她也属意于我,并坦言相告,你已推却了她。”

    “不是刻意教她失望的。你知道,我生平怕死了应酬热闹的场面。倘若式薇嫁给小小职员,嘱我当她伴娘,我还不喜心翻倒呢?只是嫁这么一个风云际会的大人物,婚礼必成花边新闻,我的照片要是因此而见报,怕不吓死!”

    “你还撑得住吧!我可不成!我才不无端掉脸。”

    “素莹并不知你我推辞了,才轮到她吧?

    念真摇摇头。

    “有时真老实不得。”

    我们会意地相视而笑。

    才不过踏足社会一年,就学识了很多人情世故。

    既不能帮式薇的忙,答允她的雅意,就不好到处张扬,让有能力辅助她的朋友生了异心。谁愿意自己是第二选择呢?

    原本各人在绝对自由下所作的决定,只是极个人的取舍问题,并无高下贤愚美丑之分。人弃我取,事属等闲,只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观念与处世之道而已。

    然而,人心最易起化学反应,一旦有了自己原来并非首选的发现,多少有点不是味道。何必帮不了忙,还添人家的麻烦呢?

    念真和我心意相同,才避过了这次大喜场面内可能发生的小瑕疵,不能不额首称庆。

    聂家新郎来接新娘子时,我们联同式薇的一大群年轻亲属刻意地把新娘子收藏到睡房去,准备循旧例索取开门利是。

    式薇的大表姐当总招待,各人都分派了职务,要打一场漂亮而喜气洋洋的胜仗。

    素莹因是伴娘身份,得着了看管式薇的职责。防着新娘子偏袒新郎,偷偷地走出来,破坏了讨价还价,才大开中门迎娶的大事。

    我和念真其实跟杜家的亲朋戚友并不熟谙,故而大表姐只下令我们站在大门铁闸旁边摇旗呐喊,以增声势。

    镑人都煞有介事地营造气氛,全都七情上面,如临大敌。平日辛劳苦干,难得喜事当头,成年人也需要趁机乐那么一乐!

    果然一到了预定的好时辰,那个负责跑到大厦正门看守、注意敌情的式薇小表弟,气冲冲地跑上来,报道:“聂家哥哥已经下了车,跟陪同他来的那班男傧相之流,朝目的地进发了。”

    于是我们女家的人,莫不抖擞精神,严阵以待。

    一阵门铃声响起来。大表姐大大方方地开了大门,隔着铁栅,跟新郎打了声礼貌的招呼。那式薇的大表姐三十刚出头,听说是个本事的小生意人,只因式薇在杜家是独生女,故从小苞她姨母的孩子们亲近,被这大表姐当亲生骨肉看待。

    “恭喜,恭喜!抱喜表妹夫你心想事成,百年好合,又各位兄弟手足们好!”我把身子稍微移前了一点,意图看真这个式薇的乘龙快婿。

    好一张出人意表的自净脸蛋,五官精细,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不像三十出头的模样,奇怪得很,模样儿还有一点稚气,稍露浮夸的气息,算是美中不足的。

    难怪,说到头来,也是养尊处优的纨挎子弟!

    其中一个陪在新郎身边的年轻小伙子说:“请开中门,我们来接新娘子了!”

    “当然,当然!”大表姐笑逐颜开:“这位兄弟想必是表妹夫的挚友,是个懂规矩的人了?”

    “闲话少说了,且开个价钱来,我们好考虑!”

    对方虽是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这话,我仍听进耳里,觉得很不是味道。

    太嚣张了,不合喜庆场面。

    只听大表姐答:“这样吧!长长久久,就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好了!”

    众女家的兵丁,都齐声说好,拍起手掌来。

    新郎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用眼瞄了瞄他的手表。

    那负责讨价还价的兄弟说道:“这倒是应该的。我们俊辟刚买了套价值百万元的钻石镶珍珠颈链给新娘子,已合了此数了吧!”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其中一位女家的姐妹口直心快地嚷。

    大表姐趁机打蛇随棍上,说:“总得表妹夫给我们还个价,才显得对式薇的诚意!”

    那聂子俊答:“好,一口价,九百九十九元。”

    我们这边厢的人,嘘声四起,却说:“不成,不成,价钱太低了!”

    苞着扰攘成一片,也听不清楚男女双方在争辩些什么。

    我稍稍挤前了一点,听到站在铁闸旁边的一位聂家兄弟说:“价钱再低,也还有人自愿献身相许呢!”

    我吓那么一大跳。

    登时杏眼圆睁,鄙夷地盯着那狗口长不出象牙来的人,只差没把手掌伸到铁闸外头去赏他两记耳光。

    对方分明的留意到我的反应,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了?明目张胆地欺到人家头上去,还是在这大喜的日子,是不是过分一点了?

    当然,未看其人,先看其友。

    能有如此嚣张跋扈的人在身边当爪牙,其主人之脸是红是白,已然可以掌握几分了。

    我不期然地打寒颤。

    我很有点呆呆地望住铁闸外的那班男人,觉得他们刹那间变成牛头马面似,快要冲进来把我们那千娇百媚的式薇擒过去,在未来的日子里,蹂躏作贱个够!

    “铁价不二,你们还不开门,我们俊辟就打道回府了,请别后悔才好!”镑人还不及反应,那班人就簇拥着聂子俊,向电梯间走去。且别管是不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唬吓招式,他们那腔毫无商量余地的、自觉不可一世的口气,实实在在的令在场人等愕然气愤。

    第8节

    正不知所措时,式薇的母亲排众而上,嚷道:“好了,孩子们,别闹下去了,否则过了吉时,怎么好算!”

    一叠连声,笑容满面地把聂子俊一班人叫住了,伸手拿了那封九百九十九元的利是塞到大表姐手上去,就把杜家的铁闸打开了。

    聂子俊走进屋里来后,不至于把洋洋喜气一扫而空,可是这天大清早就充塞在杜家的欢乐,似乎已被吓跑了一半。

    连大表姐都有点面目无光地站到一旁去。

    那个表弟花掉昨晚整晚功夫,写就一张闺房约法三章,原准备要这聂子俊当众朗诵的,现今都缩瑟在客厅一角,没有再闹下去的兴趣了。

    式薇在她母亲催促下,由素莹陪着,笑盈盈地自房间走出来。

    一对新人循例向亲戚敬茶。

    轮到大表姐饮那杯新娘茶时,我竟见她满眼含泪,抱住了式薇,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示支持,又显得如此的舍不得。

    我没由来的低下了头,默默难过。

    念真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

    式薇自今天起,选择了她要走的路,是正确还是错误?是悲抑或是喜?

    大礼在女家行过之后,新郎就把新娘子接到男家去。

    我们当陪嫁姐妹的,得着个自由的下午,才再赶赴摆设喜筵的地方办事去。

    聂家假本港最架势的君度大酒店设筵。

    念真和我跟着大表姐后头,到君度大酒店去时,已是下午六时多。

    大礼堂前,早巳排出一条迎接嘉宾的行列,清一色的男士,全部一式的黑礼服,襟上是粉红色的康乃馨,以示跟插大红襟花的聂子俊有别。

    这起迎宾,并不同今早在杜家门口耀武扬威的聂家少爷随从,想是聂家辖下的职员,包括永通银行的伙计,替他们料理嘉宾事宜的。

    如此排开阵容,很见威势。

    我的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章德鉴也在长长的队伍之末。

    我领着念真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顺便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章德鉴脸色微微一沉,略有尴尬,说道:“这儿一切功夫都已就绪,主人家等一下才来。你们且先到女家的一边去办事吧。”

    我很有点莫名所以,以眼色问章德鉴。

    “你不知这酒店还有多个小偏厅?”章德鉴拿手指指那道光洁晶亮的云石大楼梯:“你从这儿走下去,转左,再下一层,全都是女家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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