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艰难很艰难才肯定儿子已经入睡,赛明军站了起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
看看表,已经是深夜近十二时了。
做母亲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明军这样想着。
母兼父职,更难。
难、难、难!
可是,这未婚妈妈一当就过五年,证明再艰难的日子还是会得过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
当年?
唉!明军叹一口气,日子好像不是人过似的。
她回头望望儿子嘉晖一眼,再度肯定他已入睡,才蹑手蹑足地返回自己的睡房去。
孩子似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故而狠狠地发了脾气,恹恹闷闷的一整晚,拉着赛明军的手不放,要她跟他不住的讲话,决不肯睡。
明天,一定得带他到医生处检查一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定要防范未然。
赛明军坐到睡房的书台边,翻开那一大叠文件,开始做自己的功课。
看样子,明天是要花半日功夫在儿子身上,不能赶返公司去了。故而必须要在今晚把要草拟的信件做妥。等下用传真机送回写字楼给秘书,以便她能利用早上时间整理好,待明军下午回去,就能签批发出。
鲍事是永远不能因私人理由而受到阻挠的。
这又真是个分秒必争的世界。
客观环境固然如此,主观原因呢,是她赛明军的责任感极强。故此,工作异常劳累,在所难免。
赛明军并不是埋怨。
如果要埋怨,她不会埋怨工作的辛勤。她有成箩的委屈,值得她长嗟短叹。
不能再往回想,一如是,就有可能花掉一两小时,阻缓了工作进度,今个晚上自己还要不要睡了?
努力控制着思维,强迫精神集中到文件上头去。
差不多到凌晨一点,赛明军才吁出一口气,终于把信件草拟完毕。
跑出客厅去,先拔掉电话,换上了图文传真的插掣,把文件送回办公室去,并附一张字条给秘书:“小图,我早上不回办公室,请把那六封信件打好,告诉老总,下午约二时半会赶回。谢!”
做妥这一切,又忍不住走进儿子的房间去。
就在他的小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扭亮了床头的小灯。
嘉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那长得非卷曲不可的眼睫毛,屡屡教人误以为他是个女的。
几岁大的孩子,不可能有高高鼻梁,可是,嘉晖又是个例外。
那张小嘴,不论是闭着、开着、嘟着,在任何时刻,都那么美丽。
他其实像他父亲。
尤其浓密的一头黑发,教明军不期然地想起左思程来。
明军苦笑,躲来躲去,这么些年了,还是会不期然地想起他来。
只为生活有太多他的影子,每当儿子活泼泼地一把抱住自己,嚷:“妈妈,我爱你!”
明军闭一闭眼睛,有一种感觉,好像左思程跑回来,抱着自己似的。
她还是爱他的。
无可否认。
赛明军以手轻轻地扫着儿子那头柔软的黑发,低声地说:“孩子,其实妈妈不应该把你养下来。如果来到这世界上要受一点点苦楚的话,都是妈妈害你的。”
当她怀了嘉晖之时,曾想过要弄掉他。
然,舍不得。
她死抓住左思程不放,摇撼着他:“我要把孩子养下来,我要,我要!因为他是我们爱情结晶。”
这么些年过去了,赛明军才惊觉,孩子并不是爱情结晶,只不过是男女交合的一个错误产品。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左思程第一次占有她时,就在那天旋地转,乾坤在位,二合为一的一刹那,赛明军在心里欢呼、呐喊:“让我们有第二代,让我们的精与血,透过一个共同体,表达爱情的完整。”
如果左思程在那光景都有同样的心思与感情,那下一代的诞育才是无憾的。
否则,一点也不!
爱情不是单程路。
爱情结晶,不是一厢情愿的产品。
往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左思程并没有把整件事认真地考虑过。整个过程,只是人性的自然回响与正常的体能反应。
连狗都可以一群群小畜牲的生下来。
赛明军每一触动这个激烈而残酷的意念,她的头就胀痛欲裂。
糟糕,又将是无眠的一夜。
翌晨,仍须早起。
赛明军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厨房去,熬了一小兵稀稀的麦粥,让儿子吃一点,才把他带到医生处。
嘉晖并不愿意起床,在故意地翻来覆去,把这个做妈妈的弄得左右为难。
“晖晖,你得做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就起来!”
嘉晖不肯。
“让妈妈抱你起来!”
嘉晖拼命拨掉明军的手。
“晖晖,你听话,等会妈妈给你买个玩具!”
嘉晖仍然无动于衷,管自的挣著他两条肥胖至极的小腿。
“晖,我告诉你,你这样子是太令妈妈伤心了。”
赛明军没有办法,她气馁地坐在小床前,眼眶竟一下子湿濡。
嘉晖回转头来,眨动著他那双明亮得如水晶似的眼睛,望住母亲,说:“妈妈,你别哭,晖晖这就起来了!”
随即爬起床来,一把冲前抱住了赛明军。
“晖,你不能再令妈妈为难,妈妈已经很辛苦。”
赛明军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是否应该在儿子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向他灌输这个母亲为养育他而劳心费力的思想。
她只是随心而语,言为心声。
左嘉晖看牢他的母亲,把个小头颅略为上扬,一派很英明神武的模样:“妈妈,你不要这么辛苦,我保护你!”
赛明军破涕为笑,说:“好,你保护妈妈,别让人家欺负。这个人家,尤其不是晖晖自己才好。”
左嘉晖摇摇头,说:“老师说的,男孩子欺负女孩子,罪加一等,不可饶恕。”
“老师真是这么教你的吗?”
“对。”左嘉晖切切实实地点了头。
“那好,她一定是个好老师。”
其实,是不是好教师呢,赛明军不敢肯定。怕是个曾吃过男人苦头的女人,倒还有几分真。
赛明军赶紧替儿子穿戴停当,硬要他进了半碗稀米粥,就带着他出门,往儿科医生的诊所去。
整个候诊室都坐满忧疑满脸的母亲,带着他们生了病的宝贝孩子。
噫,这么样一坐就要整整两个钟头的样子。这位儿科医生,非常非常的其门如市。
人生就往往如此一面倒,越旺的越旺,越红的越红;相反,越穷越霉的,周时就只有每况愈下。
坐在赛明军身旁的一位年轻太太,也许是闲得慌,于是跟赛明军搭讪:“你的儿子长得很漂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一听赞美自己心肝宝贝的说话,灵魂儿就立即要飘上天空去了。
赛明军礼貌而开心地回应:“谢谢你!”然后她看到对方怀中那手抱的婴儿,就说:“你的女儿也是美丽的洋娃娃呢。”
“她像她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式烘出来的饼似。我常跟丈夫开玩笑说,这女儿是轮不到他不认账的。”
然后管自嘻嘻地笑起来。
如此的情不自禁。
如此的自我陶醉。
赛明军不知如何再答腔,她试把话题带到另外的一个方面去:“现今的思想都作了个大大的转变,不重生男重生女,因为女儿总会陪伴父母多一点,男孩子的心老是野!”
“我先生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保守派主义大男人,现在还不住吵着要我多生一个儿子。”
还是扯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能够有个丈夫,真是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吗?
那位太太并没有注意到赛明军突然间的沉寂,仍在兴致勃勃地讲话:“若果肯定能生个男孩子的话,我还是愿意有第二胎的。但谁敢担保呢,等下又是弄瓦,可怎么得了?太平盛世还少一点顾虑,现今这年代嘛,又得考虑移民,如何能兼顾这样多的老与幼,真难呢!我那先生总不明白做女人的种种难处。”
就是因为赛明军没有答腔,那位太太便不期然地把谈话目标转移到小嘉晖的身上去,哄着他说:“好看的小兄弟,你有妹妹吗?”
嘉晖摇摇头。
“弟弟呢?”
嘉晖又摇摇头。
“妈妈只生你一个?”
这一回,嘉晖点头了。
“爸爸有没有嚷着妈妈要生一个弟妹给你作伴呢?”
左嘉晖抬头望住了赛明军,不晓得反应。
“怎么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说话?还是你不要爸爸妈妈给你生个弟妹作伴了?”
话未讲完,只见左嘉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豆大般的眼泪连连不绝,他,直情是放声啕哭。
哭声震动了整个候诊室。
吓得赛明军把左嘉晖抱得紧紧,微微慌了手脚,说:“晖晖,快别这样。看,这儿的小朋友们都在看着你呢,哭成这个样子,太失礼了。”
母亲的劝慰对左嘉晖起不到半点作用。
孩子完全像失了控制似,连声音都哭得变成沙哑。
终于惊动到护士,推开门,给赛明军打招呼:“把他带进来吧,让医生看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
赛明军抱起儿子,三步拨成两步的跑进诊所里头的一个指定等候的诊症室内。
一颗心被左嘉晖的哭声吵得纷乱。
这些年了,什么大风大雪大风浪,都顶著过,似乎最为难的往往是儿子痛哭失声的时候,赛明军心头必有一种贸然而生的歉疚。她深深的后悔要把孩子带到这世界来试凄。她不能推卸,这是她的责任,甚而是罪过。
“嘉晖,求求你,不要哭,妈妈的心乱得发痛!”
左嘉晖哭得力竭声嘶,不能自已。直至谢医生走进来,把他自母亲的怀中接过来,放在她眼前的一张旋转椅子上。
谢适意医生是个女的,看她的模样,大概是二十六、七岁上下的年纪吧,但她的言语动静,都比年龄更显了一份持重的老态。不知是不是职业要求使然。
谢医生记得每一个她长期照顾的孩子的名字,且因为左嘉晖是个额外漂亮的男童,因而连医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一次,谢医生还摇了个电话给赛明军,说她的一位好朋友是电视台的编导,要物色一个男童角色。谢医生觉得左嘉晖最适合不过了,于是她诚恳地跟赛明军说:“我只是觉得左嘉晖适合,且看在对方是我好朋友份上,才冒昧地摇给你这个电话。当然,我很明白一些父母并不喜欢孩子出现在大小银幕,有种抛头露脸的感觉。”
赛明军正正是这个意思,谢医生既然已经坦白的讲出这层顾虑,显然就不会介意她把盛情推辞,于是明军答:“我是个保守的人,且实在也腾不出空闲时间来陪嘉晖去参加这种课外活动,这次要辜负你的雅意了。很对不起!”
“不要紧,我明白,你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则,就见外了。”
就因为谢适意的大方与坦诚,使赛明军好像无端端欠上了一份人情,无以为报。忽然之间,有一种以私隐作为交心之举的冲动,赛明军幽幽地说:“单独一个女人带大孩子真有很多的难处,顾虑比别的正常家庭尤其多。”说了这两句话,好像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也熟络了似。
这样子又畅快地聊了些别的,才挂断线。自此之后,谢适意更加记住了左嘉晖。
“我从没有见过左嘉晖这么个难看至极的模样!”谢适意一边说,一边拍着嘉晖的手“快快收起眼泪来,否则谢医生不要给嘉晖看病了。”
医生真有她的特别权威,孩子渐渐静下来。谢适意很耐心地替他检查,且问了赛明军一些问题。
“谢医生,嘉晖是有什么不适吗?”
“有一点点的情绪不稳定。”谢适意答:“是的,连孩子都可以闹情绪。”
“为什么呢?”
“我估计是单性父母所带来的缺憾,有时使孩一下子觉得不适应,且产生不安全的错觉。”
赛明军像被人在胸口处捣了重重的一拳似的,使她差点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
谢适意继续平静而和蔼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一下子就会回复正常。”
“谢医生,会不会影响他成长后的心理?”
“任何外在的环境都会影响孩子的心态发展。要看我们怎样使他明白事理,接受现实。”
“这些都不是一个四、五岁孩子的责任。”赛明军伤心的喟叹。
“人生岂无憾然,总有难题放在自己跟前的,是不是?”赛明军再无言语。也只好静下心来,听谢适意给她的各种劝导,牢记照顾孩子的方式。
版辞时,谢适意从抽屉拿出了一小块白玉来,放在左嘉晖的手上去:“这是谢医生送你的,回家去叫妈妈用条红丝线帮你串好,系在颈项上,你就会得做个小痹乖了。”
赛明军立即辞让:“我们怎好受你的重礼?”
“不是值钱的东西。本城任何一间中国国货店都可以买得到。前一阵子,我到广州去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买了好几块刻了各式生肖的新山玉回来,我记得左嘉晖是属兔的,是不是?”
谢适意真是好心思,那块小白玉正正雕刻了一只小白兔。
“嘉晖以后把小白玉挂在胸前,就不会再顽皮,无端端的哭将起来了,是不是?”
左嘉晖慌忙的点了头,把块小白玉捏在手里不放。
扰嚷了整个上午,这才算安稳下来。
赛明军先把儿子带回家里去,陪他吃了午饭,等着了那个带孩子的钟点保姆芳姐来到,把嘉晖交给她,才准备赶返公司去。
平日,也是赛明军把儿子送上校车,下午由芳姐接他放学回家,直至赛明军下班,才算完成当天的职责的。
今天,因左嘉晖闹了一点不舒服,所以才略改了工作程序。
也幸亏有这位芳姐,帮了赛明军近三年了;否则,无论如何不能专注在工作上头。
人家说家中有一老,如有一个宝,也倒是千真万确的。尤其当有了小孩子,需人照顾之时。
赛明军就是没有这个福气,她父母远在加拿大,没有娘家在港。
谁不知道有娘家的好处?
别说是可以把孩子带回去寄养,透一口气。就是自己有什么屈曲了,跑回父母的家,躲在一隅,畅快地流一夜的眼泪,也还是好的。
女人在夫家不宜哭,谁愿意讨个只会干流眼泪的女人回来耽在家里。
在外头的火毒太阳之下呢,更甚!谁哭了,谁叹了气。谁就是弱者。
多么可惜,时代已是强人的时代,没有人认为薄弱无依的女人,楚楚可怜。
在那一段最难过最难过,被左思程遗弃的日子里,赛明军生不如死,在各种绝望之中,她最命定的无奈就是她不可以回娘家投靠和哭诉,这其间的原因又是一言难尽。
是越想越远了,赛明军正要出门时,芳姐叫住了她:“赛小姐,我要提你,我就快要取假,你得安排,有人带晖晖才好!”赛明军这才醒起,芳姐老早给她说过,要趁这个夏天到温哥华走一趟。
现今的移民潮直卷女佣一族,也真只有她们更有资格,更轻而易举地移民。
就以加拿大为例,因为严重缺乏住家女佣,故此轮不到移民局反对。当地的劳工处支持批准外地劳工入境,只要有几年真正女佣经验的人申请,又有当地雇主担保的话,半年内就能取得工作证。抵步工作两年,就可申请成为移民,完全不用资产与学历,甚至在加亲属予以支持。
这近年,在港工作了几年的菲佣,有很多都循此路径,移民到加拿大去。
原本菲籍女佣可以一如香港,成为加拿大的劳工热潮的,可惜的是有很多菲佣不遵守合约,在一抵加拿大境后一个短时间,就逃之夭夭,嫌弃困身的住家女佣功夫,跑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去干活。
她们既有一纸工作证在手,移民局亦因地大人多,哪儿管得了。在法例松弛的支援下,菲佣更有恃无恐。
这么一来,太多人上过当,干候半年,盼到菲佣抵步,三朝两日,就发觉原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觉心寒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也就没有太多人愿冒此险。
然,芳姐的情况不同,她是同声同气的中国人;在温哥华,有好几家相熟的朋友,都恨不得她答应过去做长工,打理家务、煮食,兼带孩子。
芳姐思前想后,自己反正是孤零零一个人,无亲无故,年纪才不过五十,还有一段人生路好走,若还不照顾自己,谁又会关心了?姑勿论以后如何,既是移民者众,想也必有一定的好处在。倒不如先到温哥华走一趟,看看环境,再作定论。
真是世界轮流转,几多中产家庭,伸长脖子想办法移民,还是在资格上危危乎,去又不成,留又不是;反倒是做女佣的,可以从容选择,也就无谓错过这等机会了。
当芳姐认真地跟赛明军商讨这个问题时,她也只好鼓励芳姐说:“到外头走走是一定有好处的,最低限度增广见闻,而且为自己盘算后路,分所当为。”
意见是恰当的,然,赛明军心内叹气,届时又得为安顿儿子的问题,而大伤脑筋了。
看样子,早晚要抽空上那些菲籍女佣介绍所去,备一个来服务是正经了。心里头知道要做的事顶多,然,问题永远是腾不出时间来。
这一头才走回办公室去,秘书小图立即飞快地压低声线跟她说:“刚才老总找你多次,问你到哪儿去了?我说你今儿个早上巡店去,他心急得要我打电话到各分店去留口讯,怕你这个下午还是不见人影。”
赛明军是在本城一家建煌集团辖下的丽晶百货公司任营业部高级经理的。还是在这最近才擢升这个职位。
一年前,她只管辖百货店的化妆品及人工首饰部门。她的顶头上司兰迪太太的丈夫在金融机构工作,忽然之间,英国总部下令将驻港的业务结束,要调回老家去,兰迪太太只好请辞。
她差不多是哭着离去的。
那个英国人尝过本城位高权重、荣华富贵的甜头,会甘愿拍拍屁股,两手无尘的就离去呢?
丽晶百货公司的老总韦子义于是乘机培植机构内的华人势力,在赛明军与另外一个洋婆子莎莉卫兰特之间,作出选择。结果他向上头,也就是建煌集团的董事局推荐了赛明军。
事实上,明军有辉煌的业绩作为她的后盾。各个牌子的化妆品在所有百货店内都有代售,唯独在赛明军接手之后,丽晶百货公司所有港九分店的化妆品生意,都一枝独秀,傲视同群。
商场上,认真来说,在老板的心目中是没有脸谱,而只有银码的。
尤其是在外资机构内,轻的是人情,重的是工作表现。
当然,韦子义的推荐,无非亦是循例手续而已。
赛明军这下子还未站稳在办公室内,才听小图报告了几项重要公事,台头的对讲机就传来韦子义秘书的声音。
“赛小姐回来了吗?”
小图代应:“刚回来。”
“韦总请她十五分钟之后,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那十五分钟之内,赛明军七手八脚,三头六臂地处理了多项公事。
专门管辖运动用具部门的周培新,从赛明军的办公室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请示意见。
“那批新货的船期出了问题,我们要求公关部更改宣传计划,他们硬是刁难。”
已经到了会议室门口,赛明军只好说:“等下我亲自给他们的头头商议好了。”
走进会议室去,气氛额外的肃穆,差不多可以肯定,会有重大的事件要发生了。总经理职级以下的一线高级经理、公司秘书、法律部及财务部主管,都到齐了。
韦子义在万众期待的气氛下出现。一坐下来,就语出惊人。
“我们明天申请停牌!”
这就等于宣布机构有股权架构上的转移,才会得申请停牌。
“有人向建煌集团提出全面性收购,英资无心恋战,只愿以一个好价钱成交。”
韦子义这么说,就表示建煌集团将有一个新的财团上场了。
镑人嘴里都不说什么,只是心上其实极焦急地想知道新的老板究竟是谁?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因为这份权力的转移而产生动荡?谁不晓得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回事?当然难免有隐忧的。韦子义还卖了一个关子,才继续他的演说:“收购建煌集团的是谢氏家族,亦即是地产界极具名望的谢书琛家族。”
谢书琛的名字是商界中人不会感到陌生的,谢氏名下拥有的六个商场,其中五个,都有丽晶百货在内。
然而,谢家似是很低调的一门富户,绝少在名气界涌现的场合见到谢家人。
他们名下的地产公司,都没有上市。这次收购建煌的行动,多少有点出乎各人的意表之外。姑勿论他们的行动意味著什么,最令在座各人关心的,也无非是自己的前景问题。
韦子义说:“我代表公司向各位宣布这个消息,也同时是想安你们的心,机构的股权改动将毫不影响各部门的正常运作,我们仍要各安其位,除了董事局成员会有变更之外,没有行政上的任何调动。”
这就是说,掌权的财团原则上不打算引进新的行政人才,除了最高的决策层会由谢家人执掌之外,其下的高级职员不会被取代。
在座的一班打工仔,长长的吁一口气,心上的一块石算是落下来了。
赛明军的一颗心也不再放在这个转变上头去,她正在暗暗盘算,要怎样快手快脚的做完今日的工作,好赶回家去侍候儿子。
可恨的是,工夫是永远做不完的。她在办公室内挣扎至七时,精神已开始散漫,脑海里老是嘉晖那愁苦无告的孩子脸。实在不能不下班了。
不久以前,中环一过七点就水静河飞。现今,有些微转变,尤其是今儿个晚上,竟洒起绵绵的雨丝来。
这种天气甚讨厌,街上的行人都恨不得在下一分钟就能回抵家门去。
难怪,奔扑于微风细雨之中,额外的清冷凄凉。于是争先恐后抢搭计程车者大不乏人,在车少人多的情势下,过了七点仍有甚多有家归不得的行人塞在中环。
置地广场与会德丰大厦的两旁,正正是人潮所在。一有红彤彤的街车停下来,人们就蜂拥抢前,甚至拳打脚踢地动了粗,才能钻进车厢内,稳定大局。
赛明军心里虽然着急,却也断不会为了争夺计程车而坏了自己的身分。
如果真的要争,也不必争在小事上头。极其量多候一个半个小时,还是能赶回家去的。明知有抵彼岸的时刻,又何须费心?赛明军想,自己连在前途茫茫、孤身上路的日子里,都未认真地为自己的利益争过。
那是另一个下雨天,左思程的婚礼在半山的大教堂举行。
听说他娶的小姐是本城名门望族之后,对于名字,赛明军是无法再忆起来了。
只是当时的情景,清晰得历历在目。
当时,赛明军顶着大肚子,站在大教堂对面的街角,遥望着参加教堂婚礼的亲众,如何聚、如何散。
撑着一把灰蓝色残旧伞子的一个孕妇,站在凄风苦雨中几个多小时,依然坚持着不肯离去。只为她要看看那个新娘子,看清楚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把她的左思程抢走!
站得双腿麻痹,睁得双目酸痛,才候至圣堂门口涌出一大堆护拥着一双新人的亲属。
赛明军下意识地垫高脚,极目望去,只见新娘低垂着头,伸手揽起那曳地的白礼服长裙,急步走向花车。她的跟前,是一把一把此起彼落的花伞,挡住了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一对新人的脸就在伞群的蠕动之中隐没,直至那辆名贵绝伦的劳斯莱斯绝尘而去,余下在雨中犹自彷徨的赛明军。
顶在明军头上的伞子在这一刻再无力支撑下去了,她稍稍的把伞放下,整个人淋在雨中,目送马路对面的一大班贺客,跳上各辆名车,紧随着新人离去。
明军的脸上是雨,又是泪。
直至了无一人,赛明军才快步走过马路,直冲入教堂,跪倒在圣坛之前,不住的饮泣。
眼泪模糊之中,隐隐然见台上慈祥的圣母像耸立于前,只有她才见得着新人笑,旧人哭。
赛明军在那一刻肯定,世界上再没有人会照顾她们母子俩了。
一切都只有靠自己。
事隔多年,每逢有雨,她就不期然地想起自己湿透了身,直坐在圣堂里打哆嗦的凄凉情景来。
要忘记,谈何容易。
一辆鲜黄色的平治驶过来,毫无顾忌地把路旁的一摊污水溅到赛明军的小腿之上,把她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
明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有点不满地瞪了那辆车子的司机一眼。
这一望,带来极度的晕眩。
赛明军摔一摔头,强自镇静下来,打算再望清楚,已经太迟了。车子放下了一位少妇,就立即绝尘而去。
赛明军慌张地又打算回头看清楚那少妇的模样,依然不得要领。她老早已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一晚,明军的精神很不能集中。她勉力的陪了左嘉晖一会儿,就哄儿子说:“妈妈还有甚多文件要批,你好好的早点睡,成不成?”
对几岁大的孩子,明军已习惯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说话。
“妈妈,你也要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在家里头批卷子?”
“晖晖真聪明。”
左嘉晖点点头,钻进被窝去,火速瞌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妈妈,晖晖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明军吻在儿子的脸颊上,心上有一阵感动。
晖晖不像他父亲,只像他母亲,因为他明白道理,晓得责任。
这是令赛明军最安慰的。
她扭熄了儿子的房灯,回到自己睡房去,根本上既不能批阅文件,也不能睡。
她只是把枕头垫在背上,坐在床上,傻想。
这么多年了,嘉晖已经上小学,他才出现。
今天那坐在名车之内,把她一裙一脚都溅污的,正正是他左思程。
其实,左思程又何只今天才溅污了赛明军的身子,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溅污了她的心,直至如今,仍是脏兮兮的,一片的血肉模糊。
这笔账怕是此生此世也算不完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如许忍心,抛妻弃子。记得在思程坚决地跟她说再见时,赛明军曾哭着哀求:“思程,思程,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左思程无动于衷。
“思程,你忍心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左思程很清楚的说:“明军,你知道为什么我下定决心跟你分手?”
“为什么?”赛明军茫然地问。
“因为你不成长、不成熟,你太任性、太纵情、太幼稚。我不能跟这种品性的女人过世,孩子是你坚持要养下来的。你根本没有细心想过做父母的责任。只不过利用一条生命去维系你的爱情与私欲。我老早告诉你,千万不可把孩子养下来,我不能负这种强硬加诸于我头上的责任,你不肯。你还说爱我?爱孩子吗?不,不,你只不过爱自己而已!”
赛明军不住啜泣,无辞以对。
“你的这种行为,与勉强把一撮钱塞在我口袋里,说是贷款给我,然后要我每月付你利息,有什么分别呢?
“明军,你成长起来吧,以现代人的眼光过活,以现代社会的道德作为行为准绳!我相信你会开心得多。”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赛明军忽然的问,仰着脸,望着这个曾经跟她在花前细语、在风中漫步、在雾里拥抱的男人,问这句话。
其余的一切人情世故,赛明军都装不进脑袋里,她等着这个答案。
“她是一个具备一切条件,使我生活愉快的女人。”
这是答案。
罪不在人,却是在己。
只为赛明军欠缺了给左思程愉快生活的条件,于是他另外作出选择。
过了很久很久,赛明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去分析摊牌时左思程那一席话的动机。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最完美的借口,从而能心安理得地置她母子于不顾。
赛明军是咎由自取。左思程是无可奈何。
明军苦笑,心想,思程到底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她没有看走了眼。
整晚都陷入沉思之中。
谤本夜不成眠。赛明军苦笑,想,自从孩子出生后,自己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不到五小时,如此这般捱足了几年,现今揽镜一照,都为自己的憔悴大吃一惊。
以往赛明军双目炯炯有神,连那头浓密乌亮的头发都闪闪生辉。一张雪白的脸,隐隐然有红光。
如今,眼是无神无采疲累已极的眼,眼下的那两个泡泡越来越明显,更令人显老。面苍白得像吸毒的道友。如果没有涂口红,口唇一定发紫。
身与心的烦忧与劳累已经越来越接近极限。很多时,无力添衣吃饭,强迫自己休息,争取睡眠,无非是为了要支撑下去,直至完成一个母亲的责任为止。
怎么可以把前事忘了就好!
天微亮时,赛明军才刚刚入睡,不一会,又得赶忙起身操作。
原本最要紧的是要把那小小室内抽湿机拿去修理,以免嘉晖的房子湿气太重。
家庭的繁琐杂务,说多少就有多少。真头痛。
忽地醒起,抽湿机还是不能在今天提去修理,因为集团股权转移,新官在今早就来跟各高级职员见面,她已把巡视连锁店的时间表更改了,得先赶回总写字楼去。
匆匆打发了晖晖上学,就立即上班。今天,公司所有的人,全都有点紧张。
马槽换主,即使是良驹也会显得不安,怕不会重用如昔之故吧。
赛明军倒无所谓,她的职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单是高级经理,就有十个八个,新董事局成员不见得会把他们这些二线的行政人员放在首先处理的人事关系内。
不过,既是新主登基,群臣觐见是理所当然的。赛明军只好准时回到办公室去候命。
才不过九时零五分,秘书就通知,全部高级职员齐集到会议室去。
赛明军用手拨一拨头发,也懒得再拿粉盒出来照镜子,起身就走。
但望这种觐见新君的例行仪式一下子就应酬过去,以便她早回到办公室来清理公事,然后赶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湿机拿去修理就最妥当了。
会议室内,聚集了建煌集团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级经理,及在高级经理辖下的各部主管,韦子义并不在场,也许他到办公大楼的大堂去迎迓贵宾也未可料。
同事们都带一点点紧张,可是又竭力不形于色,都各自寻日常的工作为话题,把气氛调较得轻松自然一点。
不一会,会议室的大门打开,鱼贯走进了几位男士。领头的一位是韦子义,跟着是建煌集团的副主席徐杰。再下来,一老一少。
天,赛明军干睁着眼睛,开始觉得晕眩。脑袋的血液好像就在这一下子抽离,人在摇晃。她用手支撑着椅背,希望能继续站得笔挺。
必须如此,若在这一分钟倒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赛明军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定要镇静。视若无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贵即可!”
新贵?赛明军浑身抖了一下。如果现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贵,那不就是说,自己将在以后的日子里跟他成为同事?
是悲?是喜?是惊惶?是失措?
赛明军一时间弄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得紧紧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劲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皆迫嗽一声,开始说话:“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团有了一个新的、前景优异的发展,相信韦先生已给你们报导了。
“我们非常开心谢书琛先生成功而顺利地对建煌集团作出了善意收购。闲话我不多说了,今天谢书琛先生特意跟你们见过面,彼此认识畅谈,希望日后各位能在谢氏家族领导下,得到更光明远大的发展。”
一阵掌声雷动之后,那位年纪较长,两鬓尽是花白的谢书琛站了起来。
谢书琛清一清嗓门,道:“很高兴跟各位见面,建煌集团之所以吸引我们家族的兴趣,实在由于你们多年来卓越的成绩,造就了一个非常巩固的根基,因而令我们跃跃欲试,加入你们的行列。
“今后,更要倚仗你们的努力,对集团作出更大的贡献。对于百货商场的营运,我们的经验比你们还少,故此,日后真诚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导致成功的途径。
“在建煌集团的架构上,承蒙董事局推举我出任主席,并委任我一子一婿为执行董事,我们觉得非常高兴。希望我们会自今日起,宛如一个互助互爱的家庭,努力营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儿谢适文目前仍在美国作业务考察,未及回来跟各位见面。小婿左思程,将由谢氏地产企业调任建煌集团,全心全意辅助集团发展业务”
谢书琛以后说的话,都是关于他对百货业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团的营运方针与宗旨。可是,赛明军半句都没有听进脑海里。
直至眼前人影浮动,人才定一定神,强抑着激动慌张的神绪,应付场面。
谢书琛在徐杰与韦子义的陪同下,跟各高级职员逐一握手。当然,左思程也跟在后头。
谢书琛走到赛明军跟前,先听韦子义介绍:“赛明军小姐是集团的营业部高级经理,总管建煌集团辖下各百货店的营运,赛小姐在集团服务了近五年,由主任晋升,工作效率极高,很受我们器重。”
谢书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长者的风范,他笑盈盈地说:“五年不算是一个很长的日子,能有这样的晋升证明赛小姐非同凡响。”
赛明军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那是我的幸运。”
“果真如此,我们有信心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谢谢!”
谢书琛之后,轮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赛明军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说了好多好多遍的话:“以后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赛明军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不能再有机会将之捕捉、分析、研究。
赛明军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极之难看。硬将紧张的肌肉拉动,去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出来,是狼狈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时,像有电殛,直通心房,将之刹那间冷凝。这种肌肤之亲,现今已如许陌生。
曾几何时,有一夜,在左思程送赛明军回家的路上,他轻轻的拖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两个身体有了接触。
那种接触是温和的、体贴的、情意既深且远的,教人不能或忘的。
他们那晚从街头走至街尾,本已返抵家门,左思程仍没有把赛明军的手放下来。他温柔地问:“我们再走一遍好不好?”
还不待明军答复,左思程已拖着她,再向回头路走。
如此这般的,来来回回三次,明军才怯怯地说:“这样子走下去,要走到几时了?”
赛明军抬头看了左思程一眼,他的表情似乎在答:“走到地老天荒,死而后已!”
明月当空,为媒为证,就在那一刻,她誓无返顾地爱上他了。这才不过是六、七年前的情景与心态。
左思程没有跟赛明军攀谈,握了手,信步就移到另外一个高级职员跟前去。
赛明军突然的有一种浓重的自悲涌上心头。
现实横亘眼前,从今以后,左思程高高在上,主仆分明,尊卑有别。这种新关系的呈现,切实而不留情地蹂躏了赛明军的自尊心。
包何况,建煌集团现今的控股权是握在谢氏家族手上,益发确立了赛明军与谢家小姐地位的悬殊,身分的迥异。可惜的是,谁个飞在蓝天白云之上?谁个只是艰辛地匍匐于地底?是太不容商榷了。
这是目前的形势状况。
严重的问题,还在于日后如何自处?
赛明军一念及此,连连冷颤。
像过了一个世纪,会议室的门才打开,同事们鱼贯而出,各自回岗位上工作。
赛明军跟秘书说:“我去巡店,今天不回来。”
秘书拿起了记事簿,问:“巡哪些店呢?”
这是赛明军的习惯,凡出巡视在外,一定让秘书知道自己究竟到哪几间店铺去,以便联络。
但,今天例外,明军答:“我还未决定,若有要紧事,你写便条传真到我家来吧!”
现代人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地点是不作规限。科学越进步,越能辅助,或甚而可以说越是迫压著人们做多一些事。
自从赛明军家里添置了一部传真机,她晚上居家办公的机会无形中就更多了。
明军有时伏案工作至深夜,她会得苦笑一下,想,万万不能添置手提电话;否则,更是没有宁日,几十间店铺的经理,每人每日找她一次,怕紧张忙碌得会令她暴毙。
赛明军竟把思路转到这个悲凉而无奈的层面去,是太危险了。
她赶紧回过神来,再跟秘书说:“小图,明天再见,今天下午若有什么会议,都设法推掉吧!”
小图会意,点点头。
小图想,她的这个女波士就算要为私事要躲懒一天两天,也是天公地道。赛明军月中年中的超时工作,真是不可胜数。
小图曾取笑赛明军:“赛小姐,如果建煌能向你提供保姆服务,其实更着数。因为小晖晖若有人照料,你更义无返顾地卖身给这机构了。”
这些年来赛明军之所以如此卖力,原因其实悲凉至极。无非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口粮,需要争取,以生活下去。必须完成一份未完成的责任,只为自己一时妄撞,把无辜的生命带进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来。
当赛明军离开建煌集团写字楼后,她在中区最繁盛的地王区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翘起来,苦笑。
心头一个大问题萦绕不去。
从今之后,怕是连这份经年辛苦经营的精神与肉体口粮,都要牺牲掉了。
怎么可能跟左思程共处一间机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连往这个方向往下想,腿都要发软,像在下一分钟就要崩溃,整个人瘫痪在地上似。
中环,是永恒的热闹。
在置地与环球大厦的那一带地段,熙来攘往,人们不至擦身而过,可是谁也没看清楚谁的面目。这象征着没有人认真关心旁的人与旁的事,只一股脑儿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如果眼前有什么障碍,就闪避,或推倒对方,务求通行无阻。
赛明军想,自己是没有能力、没有地位、没有把握将对方推倒的了。
现今的问题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对方会不会倒转头来,认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钉。
如是,谁更有资格从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赛明军禁不住寒颤。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双手环抱自己。
是敬酒不饮,饮罚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是自己过分杯弓蛇影,对方根本已把过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会予以处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颗不安的私心,肯把过去的一笔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现今手上的安稳生活了?
赛明军无聊地徘徊在中区,几度经过建煌集团辖下的百货商场,她都没有走进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报摊处,赛明军不期然地买了一份西报,紧紧地握在手上。
又唤起了一段应属不堪回首的回忆。
左思程离弃她之后,赛明军迹近于无家可归。那种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赛明军的父母数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楼当洗盘碗的工作,把明军供书教学。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商科毕业之后,才回香港找事做,谋发展。
当时寄居在姨母家,随随便便一份行政练习生的工作是不难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个业务场合内,认识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与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里头的抗议之声,比起枕畔那喁喁细语,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赛明军决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学同学徐玉圆家居旧唐楼的一间尾房,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左思程过了一段她自以为是浪漫得无以复加的双宿双栖日子。
好景是永远不常的。
当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来的赛明军说:“我从此以后,再不来了。”
赛明军拼命摇着头,她以为对方只是一时之气。
不会的,左思程在冷静一个时期之后,他会回来。
最低限度,为她肚里的孩子。
当然是赛明军估计错误,就是因为她肚里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义无返顾地离弃她了。
这个男人言出必行,再没有摸上明军住处。
明军的电话接到左思程的写字楼与家里去,都不得要领。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惭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门,那让她进屋子里去坐的女人,自称是左思程之母。
赛明军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说:“左伯母,对不起,騒扰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话,不要紧,赛小姐,你有话尽量说。”
一接触,就词锋凌厉,完全不是善类。
赛明军愣在那里,却不知如何继续接腔。良久才晓得讷讷地说:“我希望跟思程见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咙,说:“思程并不在此。”
然后她再解释:“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赛明军轻喊,稍稍移动身子,以掩饰着她的不安。
一时间,她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的这个报导,只好再问:“思程他到哪儿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离开旧公司,到新公司上任,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说。
“他没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当有前途,是一家财雄势大的跨国地产公司,要栽培他,让他接管整个东南亚的各个发展及合作计划。听他说,一年之后,有机会进驻董事局。”
赛明军微垂着头,对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极度的关注。心里竟还掠过一阵子的安慰。
“所以,赛小姐,”左母说:“希望你千万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军吓一惊:“怎么会是我?”
“你若真的为他好,请远离他。试想想如果有个女人,终日哭哭啼啼,阴魂不息地在他的办事处附近出现,人家会怎样想?对他的名誉又有什么影响?”
左母看着赛明军稍稍动了容,乘机再进迫一步:“你们后生一代,口口声声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关系,就露出本来面目。怎么可以宁可死缠烂打的来个一拍两散,也不肯放对方一马呢?这叫做ài情吗?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爱思程的。”赛明军急着分辩,当下眼眶赤红。
她觉得天下间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为她不爱思程,爱他不够,甚至是虚情假义,企图陷害左思程。
怎么会有人这样想?
“你恕敝我。这把年纪的人,不懂得你们后生的所谓爱情是什么一回事了?赛小姐,我以为感情是双程路才行得通。硬压迫一个对你已没有了感情的人承认你单方面的奉献,这无疑是强人所难而已,因此而导致他个人事业与婚姻的损失,更是无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副模样!”
赛明军拼命摆手,渴望解释什么,可是舌头像打了结,转动不来。
“赛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请行行好,放过我们思程吧!”
很明显地,左母在软硬兼施。
现今赛明军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粤语长片的老土情节,竟屡屡活灵活现在她跟前,是荒谬绝伦;可是,确有其事。
“赛小姐,实不相瞒,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机缘,才可以大展鸿图。否则,才干只会被埋没。目前思程遇上了一个大好机会,是缘也分也,他发觉跟这位姓谢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谢家是做大企业的,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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