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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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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节

    我并无下过任何功夫,意图使丁松年回心转意,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丁松年心上始终有我,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固然令新欢面目无光。尤有甚者,丁松年为了我什么也不曾做、不屑做、也不肯做,因而觉得自己不再为人所重视,事必要濒临被抛弃的边缘,才觉醒、才挣扎、才回头,只表示他绝顶的自私,爱来爱去都只不过爱他自己。

    丁松年原来是个霸道的、唯我独尊的男人,儿女私情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点缀品。这件纵使是价值不菲的饰物,也必须由他来挑、来选、来判定,也只有他才有全权决定是否放弃?

    作为生命配衬者,怎能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无他,谁自愿做谁的附属品,下场就只有如此。

    邱梦还轻轻地说:“我的醒悟,怎么尤在你之后?”

    “但愿是我们过份的敏感。”

    “你会回到丁松年身边?”

    她问得非常诚恳,自无半点敌意,到底是有慧根的女人,丁松年的品味始终是有斤两、有分寸的。

    我也直率地答:“还未到非留有一个男人陪伴着过活不可的那个地步。那一天怕总会来临,届时,是否世界上只有一个丁松年可供我选择,也是未知之数。”

    从来不知道我的说话可以如此的显了身份,如此的表露自豪。

    “是的,曼明,你看得透彻。我是太多年、太多年的独自行走江湖,因而我累了,需要弯在一双男人的臂弯内竭息,于是我争取,倒不曾想过,原来那争取的过程,也同样筋疲力竭。”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邱梦还赞赏我的识见,我也认同她的经验。

    大有可能,再过多几年,在江湖商场上,麾兵逐武,逐鹿中原,自然会既厌且倦,那就是女性向男性扯白旗的时候了。

    有什么话可说呢?

    自古至今,女人的前途亦不过如是。

    窗外,突然响起了雷声,沙沙沙地,大雨倾盆而下,觉着了一点寒意。

    已是凌晨三时多。

    我看看表,问:“要不要煮一壶咖啡?”

    “好。”邱梦还答得爽快,答:“可有一点点吃的?我觉着饿。你不怪我如此的不客气?”

    “当然不会,你小坐,我等下就来。”

    把两碗热腾腾的海鲜窝面煮好,再泡了咖啡出来,邱梦还竟在梳化上睡着了。

    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转醒过来。

    我问:“是不是有点冷?”

    “一点点。或许有食物下了肚就温暖一点了。”

    “不,去给你拿件外套。”

    就这样,我和她,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在剪烛夜谈。

    或许,我们今夜的领悟是痛苦的,又或许,只消太阳一升起来,又得忙不迭地跟现实妥协。心里纵使看到了谁的面目,知道了谁的心肠,也还是要装作不知不觉,继续相处下去。

    然,此刻,我们但觉是同道中人,同舟共济。

    不论以后,丁松年要的女人是她,抑或是我,还是其他,我和邱梦还都不会把这一夜忘掉,更不会告诉丁松年。

    我们会守着这个小秘密,直至老死。

    在未曾黄土一坯,仍营役于世时,有那时那刻困倦了,我们会得回味着曾有过这个不为男人所知,正大光明的秘密,必然是一番享受,也是一番振作。

    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何其多。忽有一天,秘书小姐冲进我的办公室来,十万火急似的变了脸色,急嚷:“青衣那边的乐宝厨房失火了,现在大批消防员已经往救!”

    我还是镇静地合上了正在批阅的会计部数据,抓起了手袋,穿上外套,才走出写字楼,开车前往视察灾情。

    不是故作镇定,是已练就处变不惊的一份涵养了。世上要生的意外,要翻的滔天巨浪,是真太普通、太频密了,太令人习已为常。

    跋到现场,才发觉只不过是小小的失火而已,当然善后功夫还是有很多,又是一番忙乱,然,还是无伤大雅的。

    我打点完,再回到写字楼去时,坐下来,最至紧的功夫是彻底的预防措施。

    非要尽快的成立一个中央统筹的厨房不可。就由这个大厨房负责食品的总制作,以货车分发到各区去,区内的零售店,当然有保暖及翻热的一流设备。实际上,货车更兼大批订伙食的送货功能。

    现今乐宝快餐的服务对象,已不单是工厂工人,连区内的小家庭,工余都懒得费心费神费力去煮食,干脆来买那两菜一汤的外卖,回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营业对象的范围比我们预料的宽阔得多,是一支极有效的强心针,我把这下一步的拓展计划向股东报告时,他们都击节赞赏。

    会议后,我忍不住悄悄问宝钏:“不会没有通知柏年吧?”

    “当然通知了。他这一阵子顶忙,你也没见他一段日子了吧?”

    我点头,吁了一口气,答:“忙就好,只怕他是生病了?”

    “看样子是忙得病恹恹的。我昨天才在一个业务场合碰见他呢,所以说,我并不赞成他还是孤家寡人时要跑去美国发展。没有女人照应的男人,总是不能无后顾之忧,何况孤伶伶在外地。”

    “什么?柏年要到美国去?”

    “他没跟你提起吗?听他口气,像快要成行似,会不会是在这儿跟丁松年有什么合不来的地方,才想到另谋发展,我是不方便问的。”周宝钏想了想,再说:“以你的身份,或者他们肯讲。”

    我木然,心上真的七上八下,不安至极。

    问题怕不会出自丁松年身上,而是关系于我。

    有这么严重吗?

    第47节

    这些日子来,我在拼命的逃避,我不要正视丁柏年的感情,甚至是丁松年的。我不要去碰触他们,惹他们。

    我需要宁静,我需要麻木,我需要活得像个机械人。

    因为我怕被伤害。

    那一段茫茫然,为全世界人抛弃,自最繁华的高峰骤然摔个粉碎的遭遇,其实已深陷于心,没齿难忘。

    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岂是个愿意逃避责任的人?

    丁柏年,说到底是一个在我极度苦难时搀扶过我的兄弟。

    如果再往远处想,他是个把我暗藏在心底经年的人。这一份情意,是几许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我纵无感谢,也该欢快。

    想着想着,竟发觉不能就这样让柏年远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摇电话给丁柏年:“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说:“我这就开车来接你。”

    车子一直风驰电掣,把我自市区一直载到极南区的大浪湾来。

    很好,所有的言情故事都需要一个配合剧情的美丽画面。

    我们漫步在沙滩上,静听着海水涌上来,退下去的响声。

    如果彼此是初恋情侣,真是太可爱了。

    我开口问。

    “柏年,你要到美国去?”

    “是的。”

    “丁家这么急于要开拓彼邦的业务吗?”

    我知道家翁在美国东西两岸都拥有极多地皮,其中有一幅,根本是雄霸一个山头,面积庞大到足以兴建一个小小城镇。然,松年与柏年都不打算在这十年开展,老早把地皮都拨入丁氏家族永久基金内,由着第三代去继承,至于说美国开拓食品罐头业生意,更非正办。丁氏产品的发行网,早已遍及全球,各地的总代理一直营运得相当畅顺,若说设厂加强生产,目的地应是国内而非国外,绝对没有理由倒行逆施。我这一问其实只不过是开场白而已。

    果然丁柏年看我一眼,苦笑:“你应该或多或少的知道丁氏企业的情况吧,为何有此一问?”

    我当场哑掉了,原本希望丁柏年会得砌词,找个藉口,然后就顺着情势,彼此下了台,万事都好办。然,他非但不打算帮个忙,撒个谎,让大家好过,反而斩钉截铁地实话实说:“我很窝囊是不是?男人大丈夫竟然也在逃情避责,远走天涯去,真是成何体统?”

    我止住了步,耳畔的浪声忽尔隆隆作响,似是震耳欲聋。

    “柏年,这又何必呢?如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再重新翻出来处理,更多为难。”

    “对我,那并不是过去了的事。感情生出来之后,根本没有停止过、没有中断过、没有摧毁过,只随着岁月而茁壮、而盘根、而成熟、而不可动摇。”

    我有点不知所措,反而生了气愤,答他说:“更因为松年抛弃了我,你就以为可以有转机,有结果了,是不是?”

    我的语气比我所想像、所控制的要脱轨、要难听。难怪丁柏年怔了一怔。

    他无辞以对。

    我也默然。

    “对不起,柏年,我有点惶恐。”

    “我明白。”丁柏年说着,转脸看着海洋,继续说他的感受:“曼明,也许你说得对,丁松年的转变给了我一个机会。然,这个机会只不过是让我表达多年郁结于心的一份感情与感觉,并无其他。你一天仍是丁松年的妻,我一天没有资格向你倾诉情怀。如果你认为给予我这个机会,仍属罪咎,我就无话可说了。”

    “不,柏年,请你说,我会听,甚而,我应该坦白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听,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有异于常人的思想与举止。能够有人对我好,肯定我的可爱可亲可取可怜,有什么叫做不好的?简直梦寐以求,欢快若狂。不过怕受人恩惠,无以为报,那就倒不如不受恩、不承宠,干净安乐得多了。”

    说出了这番话,我心上的凝重已减轻,的确,没有女人会拒绝这份为异性恋慕的虚荣,只是虚荣背后的代价不菲,若是负担不来,倒不如忍一忍好。

    丁柏年伸手搭着我的双肩说:“不单只是松年,根本上连你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自己。”

    “你认为只有你才认识我了?”我差不多失笑。

    “认识一个人、一件事、一条道理的真相,除了智慧,还仗机缘。天下间其实不缺许曼明,都有潜藏的慧根在,只不过际遇太美好,环境太畅顺,就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碧玉,未经雕和琢,收藏在粗糙的岩石之内而已。”

    “松年是那些不知道碧玉蒙尘的人吗?”

    “不只松年,连你自己都一样。只为粗心大意,怀抱着、拥有着这块碧玉的你们,不劳思考如何令它可以闪出亮光。我是个在旁虎视眈眈的人,因而我留意到了,另一个例子是周宝钏,你知道她曾怎么对我说?”

    我怪异地望着柏年,摇摇头。

    “就在你们筹办那贫童基金化装餐舞会之后,周宝钏对我说:”‘你的嫂子是块好材料,投闲置散地搁在富贵之家内,真是绝大的可惜。’“

    “我问她何以见得呢?”

    “宝钏怎么答你?”我急问,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好朋友如何发现我是她的同道中人。

    “宝钏说:”有风不懂驶尽,在众人都以踩踏在我头上为快的高涨情绪下,蓦然晓得留有余地,让人有下台的阶梯者,我对她有绝对的信心。‘“

    我吁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何等幸运?人的一言一行,总是窥伺有人,竟然碰上了看到自己优点,记在心头,侍机结纳者,真是太好彩数了。

    我问:“柏年,你呢?你看到我什么?”

    “我是待在你身边经年的人,看到的事情太多太多,谈一整天一整夜都谈不完,只举其中的若干事例吧!

    “那年筹备你的婚礼,我看你蛮兴奋的搜集了一总度蜜月的资料,连机票都管自订好了。那天,松年不在家,父母把你叫来吃饭,母亲要我陪侍在旁,打算人多势众,七嘴八舌的劝你放弃蜜月旅行,只为父亲的身体实在太弱了,不愿意儿子离开。结果呢?”

    第48节

    结果,我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了。蜜月对于一个在物质与精神上都有资格享用的女孩子是更形重要的。没有选择的牺牲,价值减半。我当时的慨然答允怕是值得旁人赞赏的,只没想到评分者竟是丁柏年。柏年继续说:“那还不是最值得我感动的。过了几天,松年在我跟前叽咕,说:‘女人真善变,一忽儿要环游世界度蜜月,一忽儿说不去了,问她为什么?竟没有合理解释,只说不喜欢去就不去。老弟,依情况看,一结了婚,失去自由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松年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只看到你负面。”

    “也许只是你的褊袒,因而过誉。”

    “不否认这个可能性,得不着的人物,额外矜贵。”

    我叹息。说得太对了,婚后,我的种种好处在松年忽视之中,而却在柏年重视之内。到如今,才得着觉醒。

    “实在,我跟你父母其后也相处得不怎么样。”

    “那是他们也对你不怎样之故。人际相处一定是双程路,不可能永远一面倒。”

    “柏年,感谢你的这句公道话。”

    “曼,这些年来,对你的感情有增无已,只为目睹太多不公道的情况发生在你身上,而你甚而不自知。还记得丁氏企业有位董事叫冯日堂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苦笑“当时也总有做得不大方不得体的事,他之所以辞职移民,松年归咎于我施诸于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冯日堂在向我辞行时怎么说?

    “他以非常诚恳的态度说,‘丁太太其实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样坦率地认识强权,承认强权,其实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对我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过尔尔,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积蓄为后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过舒适的憩静生活,未尝不是好事,我本应对丁松年说清楚这个感受,然,我才开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愿意听下去,故此我只能拜托你,千万别误会我的请辞,是对丁太太有所不满,她的智慧思虑与敢言,尤在我们之上。”

    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个惊喜了。

    我呆住。

    其间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柏年爱我,故此千方百计从正面去看我的言行,发掘到我的潜质之后,捧在手里,记在心上,如珠如宝,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义已然褪色,故此,当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个方向走下去时,对方非但没有出心为我盘算,出力扶我一把,让我能朝正确的方向走,反而为了安抚那已变了的心,而认定我种种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没有智慧与灵气,重创之后不会再站起来。你自一个女人的巨祸之中证明了自己。”

    我瞪着丁柏年,感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因而,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

    “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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