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为我生下孩子便会死心塌地,事实上她平淡的口气使我觉得她对这个孩子并不觉惊喜。
然而我期待这孩子。我知道我会爱他或是她,而与我的妻子不同,这一次我的爱会有回报。
我派人跟随她左右,小心照顾她饮食起居。我没有想到她出事时,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们宴请完宾客。我送她回房。
路过春华堂,忽然间,有刺客从屋檐跃下。
我将她推至安全之处,不过三招已将刺客制服。他垂死挣扎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为我轻易避过。
然而,当我跃开回头,竟看见慕容宁不知何时回到了我身后。
她站在那里,对迎面而来的暗器视若无睹,竟完全没有闪避!
懊刹我如身在梦中。
我看见月光下她明洁脸容微微仰起,冷漠双眼闪过分明热望
忽然间我一切了然,这发现让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仓促间掷出的长剑为她击飞了若干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数枚。
刺客来自被灭的霜门,五年前混入庄中卧底。暗器淬有霜门剧毒烟波玉。
我数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忧怖丛生。
爱恨攻心,我已近崩溃边缘。
终于取得解葯,保住她性命,孩子却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来。
“你只是想要死吧。”当她的伤势终于稳定,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着我。
“何必要问?”她说“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热,我想要一剑杀了她,又想将她紧紧抱住永不放松。
然而我只是冷笑,不再说话,我走出了房门。
从那天起我开始想要杀死关荻。
我痛恨她这样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动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为我并没有刻意地瞒她。终于有一天她来找我“请你放过他。”她说。
“我会放过他,如果他放弃见你。”
她很快失态:“你明知他一定会来,即使你告诉他这里只是个圈套。”
我仍不动声色:“所以我无法放过他。”
这样说时,我并未感到丝毫快意。我只是觉得必须将一切进行到底,半途而废从来不是我的习惯。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后她起身,预备离开。
然而她在门口站住,回头望我:
“你杀了我吧,”我听见她说“我们便可以两清。”
一时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着她,一言不发。
“要杀他只因为我爱他,不是么?”她忽然笑起来,一室魅艳光芒“但是即使你杀了他,我仍然爱他。不如杀了我,我就永远无法去爱别人。”
她的笑容美丽绝伦,充满了挑衅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这样说的用心只是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为所动,一切仍按计划行事,但是忽然间我觉得疲倦心死,不必挣扎。
“我成全你,”我说“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来换他的。”
透过书房的窗,我望着远处的红莲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这里落足以前,曾有一对相爱男女由很远的南方逃来,仇人追杀而至四面包抄,他们无路突围,放起大火,一同烧死在火中。
“就在红莲峰顶吧,放一把火。”我喃喃地说。
“什么?”她没有听清。
我望着她,清晰地重复:
“在红莲峰,放一把火。你愿意死在那里么?若如此,我便放了他。”
她怔住,很久以后她说:“你要记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设想一般。
必荻并没有浪费机会,他很快进入了庄中。我带领人马掩近包围。
火把亮起,我看见他们对望的眼神。我才知道当她爱一个人时,会有什么样的眼光。
我拔剑,站在关荻身前。
我听见她要我停手。
我当然记得我答应过不会杀他,然而我不能在数百庄丁面前任他离开。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输掉,我才能下令将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会在一招之间伤了他,他竟几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惊诧之余,慕容宁已冲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们曾有的约定。
我看见她雪意脸颊,火一般目光,我觉得我已将成灰烬,再无力量控制心神。我脑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浊浪翻腾,那一刻我分明见她脚下心血四溅,是被她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我的心。
我不脑控制地大笑。
是这样吧,宁死也不肯爱我。
那么,我还有什么需要计较?
我挥挥手,令众人闪开一条去路。
苍灰大雪漫天弥地,关荻由人丛中离去。慕容宁目送他消失,回过身来。
“我已准备好了。”她说。
我们四目交投。
我转开脸,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与我一前一后走到红莲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头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她说“不过不要紧,我在峰顶存下了桐油。”
忽然间她摘下斗篷抛在雪地。盈盈一跃,她站上三尺高的那处石台。
我一震抬头。
“不要去。”我说,我的声音已哑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认。
北风忽紧,卷起她的衣裙,我觉得她如欲乘风归去,终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她无限温和。
胸中一片空荡,有如万古废墟,我颓然说:“跟他走吧,我放过你们。”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后她终于说:“不可能了,我们都已太累。”
然后她垂头望我,轻柔微笑,那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的笑容。全本小说
“其实你没有错,”她说“错的是我。那时候答应了你我会了结,却一直没有做到。”
风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缓缓飘落。
我看见她蓦然转身,轻盈背影向峰顶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头。
我心中终于只剩一片宁静,因为我知道我们已再无退路。
不久以后,我望见峰顶的火光。起初只是几处,转眼已蔓延开来。
整座红莲峰如一朵忽然活转的硕大红莲,哔剥有声地伸枝展叶,溢彩流光。呼啸山风吹起火舌,斜斜抖跃起丈余,将冥冥雪幕立断于半空。大片飞鸟由林中惊起,凄厉号鸣,有些羽翼已损,又复落入火中。火光中只见大小山兽东奔西窜,四散而逃。忽然间风势翻折,一线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间飞速流淌,转眼将至山脚。
我没有后退,我一动不动站在峰前。我看见峰顶依稀可辨的她的身影,我知道她仍在四处点火,她要自己无处可避。
当整个峰顶火光环和,山坡上也已流火窜动。
我再也看不清峰顶的情形,因为那里已成一片耀眼红光。
我一跃而起,向峰顶掠去。
我提气飞纵,在成片火海中出入穿行。草木在我耳边不惜性命地燃烧,生灵涂炭,万物沸腾。我看见满山红岩仿佛全在燃烧,异样红光,将这雪夜逼成一片妖红。
我冲上峰顶,冲入大火包围。我雪湿的斗篷已被烘干,此刻正熊熊燃烧。我甩下它。我完全不觉得痛和窒热,仿佛我的肉体已经消失,从容奔走于烈火之中的不过是我一无所惧的灵魂。我知道我终会死于这场大火,然而在此之前,我要先找到她。
我终于看见了她,当风向神奇更改,将眼前一道火墙倏忽吹走。
在那片草木焚尽的小片空地,我看见她蜷缩在空地一端。在我与她之间,是红得仿佛通透了的岩石,以及点点明灭的草木余灰。
我无声微笑,心底一片澄明。
我慢慢朝她走去,不知是什么将我绊了一下,我摔在她身旁。
我伸开双臂将她托起,抱在怀中。
她已完全没有知觉。
我紧紧抱着她,望着不远处火势如狂的树林。
我再次想起那对很多年前焚身于此的男女,我想就如此吧,虽然我们并没有他们那样两情相悦的幸福。这已是我唯一可得的结局,从我爱上她的那一天起。
我站起身,抱着她向树林走去。
整座树林正燃成全盛,不时有烧朽的树木轰然倒塌。那里的火光是明亮异常的橙红,喷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辉煌。我看见遍野红岩烈光扑面,天地已成滚滚熔炉炼化众生,而火焰纷飞如流星耀目,耳际轰陈,万种天籁霎时齐发。
我一步步走去,心无旁骛。飞蛾扑火般镇静茫然。
我们终于未能走进那片大火。
在离大火一丈之遥时,我脚下一空,落入深渊。转瞬之间,冰冷大水没过我的头顶。
当我全凭本能自水底浮出,湖边山壁柔和却明亮的几十颗夜明珠霎时映入眼帘。
我终于知道了红莲峰的山腹之中竟然便是池家宝库。
我环顾四周,心中一片迷茫。
池家宝库的秘密由历任庄主代代口传。当父亲于川中猝然遇害,我以为这一秘密将会从此沉埋。
然而天意竟会却如此拨弄更改,在我决意赴死的今天,让我失足落入秘库之中。
我臂中的慕容宁忽然呛咳。
她竟还活着!
一时间我激动到不能置信。再无暇多想,我急急游向岸边。
湖水洗净了她脸上尘烟,她的衣物也已破损,漏出焦黑的肌肤。她伤势之重令我不忍卒睹。我知道即便可以留住她性命,她也会从此面目全非。
她仍未苏醒,却仿佛已感到伤处剧痛,不住颤抖。她灼伤的肌肤不断渗出水来,着手之处如有火烫。我知道我必须马上设法出洞,找到医治她的葯物。
我将她放下,抬头去看数十丈高的来时洞口。
离地一丈的石壁已凿得十分平滑,但一丈以上岩石凹凸不平,颇可攀爬。只是洞口位于穹顶中央,需如壁虎般吸附于洞顶,横过五丈有余,方能抵达。
我知道宝库应该仍有其它出路,但机关重重,此刻已不及破解。唯有一试这条出路。
我疾掠至壁下,借力提气升起丈余。探手抓住石壁突起,片刻后已攀至洞顶。
在洞顶我燃亮火折,细细观灿讠壁可攀之处。待内息三次流转,我清除一切杂念,深吸一口气,骈手坻足面上背下,屏住呼吸,向洞口靠近。
然而到距洞口一丈二尺时,石壁已成光滑如镜,再无法着力。汗水刺入我眼中,闭气过久,我的肺已如欲爆裂。我凝聚全副气血劲力,猛然施出“空云徘徊”的轻功,凌渡虚空一丈二尺,穿洞而出。
洞外风火扑面,我极力站稳。胸中烦恶欲呕,喉头腥甜,是方才内力过耗所致的内伤。然而我已不能耽搁。
峰顶火势见弱,觅路下山并不甚难。而山坡上因无高大树木,大火过境,此刻已将干草大致焚尽。
却见残火余烬之间,近百庄丁正攀援而上,欲赴峰顶。
我迎上一人,斥道:“不是说过今晚不得擅出?”
那人抬头见我,喜极忘形,并不回答,却只大呼小叫:“庄主在此!”
话音未落,已有人飞掠至我身边,竟是池枫。
他紧紧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却一时无言。片刻之后方展颜一笑,眼中却已有闪动泪光。
“大哥,不要怪他们,是我要他们出来。”又回头吩咐那人:“传令下去,庄主已经找到,要大家下山,各自回房。”
那人领命而去。
池枫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声问道:“大嫂她”
我明白他已猜到了一切。
“她还活着。”我打断他“只是烧伤很重。你有没有什么葯物可以治疗烧伤?”
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几盒葯膏。
“这些是我方才上山时拿的,只可暂时解痛控制伤势。我记得医书中还有一些良方,我会尽快配制。”
我接过葯膏放入怀中。
“山腹中是池家秘库,”我说“我今晚刚刚发现。我只知从一处洞口进入,但那里出入艰难,势必不是正门。你配齐葯物后要痹篇众人,来峰西树林旁找我,需带一条长绳方便出入。”
池枫低声答应,若有所思。
我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
“大哥,”他在身后叫我“你自己的伤也要医治。”
我没有回头。
我仍由洞口跃入湖中。上岸,看见仍未苏醒的慕容宁。
我将葯膏涂上她手足身体,头脸颈项。她的体温稍稍降低,大约疼痛多少有些缓解,她慢慢停止了颤抖。
我握住她手,将真气慢慢渡过,努力平息她紊乱疾速的脉搏。她不时呛咳,想必是为烟气伤了肺脉。我继续摧动内息清除她肺脉淤积,直至她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不少烟灰,我的手被她震开,我才发现我已不剩什么内力。
我在她身边躺下,疲累已极,半昏半睡。不知多久以后,我隐约听见她低声呻吟。
我想要醒来,却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无法使出。挣扎之间,觉得她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我听见她发出一声喑哑惨叫,包含了无穷伤痛,却又忽然中断,没了声息。
我一惊而醒,心胸狂跳。
转过头,我看见她已醒来,她大睁双眼茫然望着我,却仿佛全没看见。她眼中赤红,泪水如同泉涌,疯狂渲泻,一径冲开她脸上葯膏。她浑身痉挛,嘴仍张着,却已痛得再也出不了声音。
我知道她这样痛苦是因为烧伤难忍的剧痛。我身上的灼伤此时也痛不可抑,而她的伤势却严重得多。
望着她如此折磨,而我丝毫无能为力,我闭上双眼。
胸中似有长刀冲击,汗水很快流满我全身。
我忽然拔出剑,在腿上深深刺下。
热血涌出,令我稍觉好过。
当我听见湖上水声欸乃,慕容宁已再次晕去。回过头,我看见划船而来的池枫。
他看清我时乍然一惊,一跃上岸,过来搭上我的脉搏。随即皱起眉头,由怀中掏出一粒丹葯,示意我吃下。
不待我说,他又俯身察看慕容宁。
“她怎么样?”我吞下丹葯问他。
他看我一眼,垂头道:“比我预想中严重,但应该有法可治,只是不但容貌再无法保全,背上伤势也会牵制她日后左臂行动。而且,肺脉受损,势必留下隐疾。”
我听他一句句说来,感到我沉重而锐痛的心跳,正一记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默默无言,靠上石壁。
池枫此时忽然发现我腿上伤处。
“大哥!”他过来点了我止血穴道,抬头望我,责备的目光使我明白他已猜到其中缘由。
我痹篇他视线“我没事,”我说“快些帮她医治。”
当池枫料理好她的伤口,为她服下一剂止痛催眠的葯物,我才想起他并非由我落入的洞口而来。
“你怎样找到的另一个入口?”我问。
池枫正为我包扎伤口,并未抬头,只淡淡说:“记得么?我们小时候,爹教我们背诵的‘碧丛丛’歌诀?”
“‘碧丛丛’?”我低声重复,若有所悟。
他轻轻点头。
“爹去世以后,我整理他生前杂记。看见他曾记载‘今日初传碧丛丛歌诀于二子。二子极之聪颖,一遍成诵,甚喜。然日后当不时考问,防其忘记。’后来的记载中也曾几次提到这只歌谣,更有‘杨儿日堪大任,或可考虑年内向他详解碧丛丛。’之类的句子。后来我几次研究,却发现那歌诀实在不是什么武功秘要。本以为终不可解,直到昨夜你提起秘库,我才明白那歌诀也许便是入库的线索。回去仔细参详,其中果然暗示了数道机关方位。”
他抬头望望头顶洞口,又说:“你落下之处应该只是一个天然通风口。想必原来亦做了伪装,只是一场大火,全都烧了个干净。”
说话间他已处理妥当,却仍不放心:“你的烧伤并不太严重,只是内伤却不可掉以轻心。”
见我点头答应,他才放心一笑。
当日我们根据歌诀提示历访四重秘库。
除去数十间大小石室设施俱全可供百人长期居住。其余所见不外黄金异宝,神兵利器。
唯有最后一重竟以铁壁铸就,门上一只巨大的铜制绞盘。
池枫徘徊察看,思索良久,始终不曾动手开启机关。
忽然他如有所悟,回身望我,脸色苍白。
“怎么?”我问。
他沉声说道:“里面该是满满一库火葯,一旦轮盘绞动,整个山庄会被夷为废墟。”
我一瞬凛然。知道这里该是池家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外敌入侵,无以克制,便可启动这一机关,与敌同归于尽。
伸手抚上铁壁,我与池枫无言对望,默默叹息。
慕容宁的伤势不能轻易移动。我留在秘库中照料她。池枫每日出去处理庄中事务,夜间送来食物和葯品。
慕容宁的伤势渐趋稳定,神志也开始清明。
第四日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救我?”她说,她听见自己薰哑的声音时全身瑟缩一颤。
我无言以答。
而她亦不再多说。
此后数日她昏睡,醒来,沉默地忍痛。不肯再发一言。
但她并不拒绝食物,令我渐渐放下心来。
十天以后的某个晚上,她的伤处已基本结痂,池枫为她换葯后离开,我看着她昏昏睡去,于是离她远些静坐运功。
那时我的内伤已好了六七成,内息运行几乎已无阻碍,只需再冲破嬗中穴即可基本治愈。气息流转正在紧要关头,我忽然听见她的方向传来悉娑嫌诏,她似乎已翻身坐起,轻轻咳嗽。
池枫喂她的葯应该会让她一夜安眠,她此刻醒来一定是刻意未将葯丸咽下。
一种不祥之感令我悚然心惊。
我尽力快速地收拢内息,却欲速不达。背后声响不断,她似乎在勉力移动,我不知她究竟要做些什么,心烦意乱,愈加无法凝神。
忽然间,我身后一片死寂。
我大大一震,内息霎时纷乱突入我四肢百骸。胸口如塞了一团棱角硬物,全身处处胀痛难当。
我汗流浃背。
忽听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却黯涩低哑无已为继,如已被绝望惊惧堵住喉咙。
霎时间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放弃了一切导引内息的企图,我站起身来,回头看她。
我看见她已自己移到湖边,半跪在水边,伏低了身体,呆呆望着水中倒影。
我向她缓缓走去,内息混乱窜移,只觉每一步都虚浮不定,无法触到实地。
她忽然抬头,看着我。
她眼中的光芒那么冰冷绝望,似是连整个生命都已冻结。
然后她整个上身向前猛然一探,翻落水中。
我马上随之跃下。
冰冷的水流包围了我,与我杂乱的内息狠狠撞击,如同万根钢针齐齐插入身体,刹那间我全身气血为之逆流。
然而我不去管它。
我不顾一切地在水中追踪着她。
终于我碰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将她拉近身边,她大力挣扎,拳脚相加,然而我咬紧牙关决不放手。
我竭尽全力将她带出水面,爬到岸边。然后我再也无力支撑,躺倒于地,血气似已逼至喉头。
慕容宁脸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伤痂已有几处剥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见她肩膀起伏,不停发抖。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惟恐触动她的伤处。
但是忽然间,她一跃而起,我竟不知道她这时还会有那样大的气力。
她低着头,发狂般向岩壁冲去。
我奋起最后的气力猛然一掠,挡在石壁前方。
她一头撞入我怀中,一撞之势何其强劲,我沿着石壁缓缓滑倒,吐出的血洒在她颈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双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晕后,她抬头,将脸逼近我眼前。
她脸上神情似笑似哭,伤痂牵制了她脸上肌肉,她整张脸可怖地扭曲。
“有人会想看这张脸么?”她嘶声喊道:“有人会想听这种声音么?”她忽然挣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层伤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会愿意碰到这种东西么?”她喊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咳嗽,仍挣扎着迸出断续的字句:“为什么你不让我死”
我望着她,完全不觉得惊恐畏惧,我的心多日来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疲乏。
“那么就一起死吧。”我说,我一开口就有血不停地涌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我伸手抹一抹嘴边的血,冷冷诡笑“当你说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关荻的,我就已决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红莲峰的大火里。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时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带你走进那片烧得正旺的树林我不知道竟会掉进这里”
血呛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么?”我喘息着,长剑出鞘,架上她的脖颈“我可以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这样好么?”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么。
我感到整个身体正被无数气流往复切割,如受凌迟。我的手在不停发抖,她颈中已见血痕。然后我再也压制不住那股不断涌起的强大浊流,我大口喷出鲜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来时看见池枫,他脸色憔悴,正低头启出我身上金针。
“她怎么样?”我低声问。
池枫神情一亮,摇头道:“她没事。有事的是你。”腾出手来搭上我脉搏,眉梢渐展。
“几日没睡了?”我打量他的脸色。
他苦笑摇头“不记得。为了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几乎快要累死。”想想又笑起来“这一次医术倒是真的磨炼了不少。”
虽仍强颜欢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惫不堪。他放下衣袖时,我瞥见他臂上几处淤斑,心中一沉。当年欧道羲曾说过以他这样的血质,较常人更需生息调养,淤斑之类其实是皮肤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标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约也已无力支撑,向我迷茫一笑,倒头昏睡过去。
我暗自运转了一下真气,发现内息虽然极弱,却已再无阻滞。伸手去探他的脉息,才发觉他的内力已将穷竭,想必为我针灸导气已耗尽心力。
我凝望他安静熟睡的脸孔,百感丛生。
几天以后,可以行动时我去看望了慕容宁,她已被池枫移入一间石室,紧闭双眼,静静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边,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损毁的容颜,心情宁静而悲凉。
那一刻,我看见从前那个美丽骄傲却从未属于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轻纱般升起,烟般缭绕,逸入悠远虚空。真切的唯有躺在这里身心重创万念俱灰的女子,让我愿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爱重珍惜。
“你是我的,”很久以后我说“让我照顾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轻轻碰上她脸上伤瘢,她仿佛已化为石像,任由我碰触,一动不动,毫无感觉。
“如果你不愿见人,就永远住在这里如果你连我也不想看见,我便把这里的夜明珠全都毁掉”
我停下,一阵软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终于说:
“你活下来,好么?”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间石室里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见它们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后的美丽光华,我合上手掌。再打开时,它们已成暗淡无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对着那看不见的女子低声说话: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会先灭了慕容家。”
无人知道这冷淡威胁其实不过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恳求。
两个月后,当她伤势痊愈时,我毁去了秘库里所有的夜明珠。
从那时起,她在这黑暗的地库里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曾让我看见她,碰触她,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我所拥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脚步的轻响,她始终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门边,告诉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阵。
有时我会在石室中睡着。但我总会在天明前醒来,回天杨轩。
除去池枫,无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我修书慕容安,告诉他她的死讯。我甚至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坟墓。
我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慕容宁已死于那场令红莲峰从此荒芜的大火。
我让她成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为深寂的黑暗里咫尺不见的那个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与我活在同一个世间。
七年以后慕容湄来到池家。
我告诉慕容宁时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这消息对她的震动。
第二天,我将慕容湄带入了秘库。
四壁点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会漏进石室之中。
我带慕容湄划船荡过湖水,故意与她谈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宁一定在石室内倾听,因为我甚至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叹息。
“你听到什么吗?”慕容湄一凛,四面张望。
“没有。”我说。
她沉默,忽尔自嘲地一笑:“我还以为,会是宁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惊,打量着她。
而她的目光却格外纯净坦诚:“我不是故意提及。虽然我也听信过那些传言,现在却不再相信。”
“为什么?”
她凝神看我,静静说道:“因为你很爱她。”
我心中一窒,却只漠然发笑:“你知道些什么?当年的事,是确是我逼她的。”
她转开了脸,亦转开了话题。却在离去时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坚定轻声道:
“若不爱她,你又何必为她自责伤心?”
那晚将慕容湄送走后,我去看慕容宁。
我倾听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无眠。
她依然一言不发。
我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开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终于对我开口,当我告诉她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也许是因为她发觉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死,而我再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七年已经很长,”我缓缓说“多谢你,肯多活这七年。”
她沉默着。
我摸到身后的石扭,石门无声地滑开。
一脚已踏出门外,忽然我站住,回头。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这里可以有一线光明,让我可以最后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劳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声响里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几疑身在梦中。
忽然间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侧影。
还有,她穿着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里,托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
她终于让我看见她,在漫长的七年以后。
一瞬间仿佛天荒地老都已横陈眼前,我泪如雨下。
轻轻退后一步,石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
我看见石屋中的光华慢慢轧扁,终于消失了最后一线。
冰冷的黑暗一拥而上,潮水般将我霎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