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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司机孔武有力,能言善辩,千岁敬而远之。
客人坐满,他又开车。
白天上课,他把早一晚的经历用英语写出:“那司机不顾伤势,先检查货物,原来那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价值千多万元,运货生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如此司机生涯!”
孔老师读了十分感动,把若干词不达意部分改动,更正文法,把作文贴在布告板上。
其他同学不以为然:“孔老师若那样尽心教我们,我们可以写得更好。”
“老师偏心,喂,天下有无不偏不倚得教师?”
“王千岁你真幸运。”
千岁轻轻把作文摘下。
孔老师问:“你害怕闲言闲语?”
“不,他们不会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会明白。”
孔老师忽然改用英语说:“我是本市妇婴院一个孤儿,五岁被一对美国欧裔夫妇收养,再新泽西州长大并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视洗礼。”
千岁抬起头来,他意外到极点。
“大学毕业,养母重病,养父与她离异另娶,由我照顾养母到她离世,然后,我到本市教书,一耽下来便是三年。”
千岁都听懂了。
孔老师微微笑,丝毫没有苦涩的意思。
呵,原来她有那样的身世。
“对于苦难,我也略知一二。”
千岁哪里还敢小觑孔夫子。
他又学了一课,不要以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无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千岁,试用英语作答。”
“我不敢,怕讲得不好,叫老师笑话。”
“我不会取笑学生。”
“我自觉羞愧。”
孔老师又说:“你一定奇怪,我为欧裔收养,怎会姓孔,我自何处找到姓氏,我是否见过亲人?让我告诉你,我养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于是,我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岁耸然动容,老师有可叹的身世。
“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学习中文,没有学好,不过也足以应付生活,我俩有很多相同之处。”
千岁不知何处来勇气,期期艾艾,用英语回答:“怎能同老师比。”
“是,你更好学勤力。”
别的学生到了,孔老师叫千岁做新的功课:什么叫欧洲文艺复兴。
千岁想说,写这些功课实在太费时间,他都无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下课。
忽然发觉,他大著胆子,竟与老师讲了那么多话。
平时,王千岁一个月也说不到那么多。
“你一个人在本市,可是住亲戚家?”
老师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间房间,平时用公路车或步行,房东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帮她打理帐单信件,她替我准备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么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点挂念老同学。”
他们开始做功课,他读课文给老师听,老师更正他读音,渐渐上口。
假使老师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学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师终天陪在身边。
千岁灵机一触,把孔老师读书声录下,随时聆听。
她读新闻:“油价疯狂上涨,并无抑止现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势必引起通胀,车主及生意人纷纷叫苦。”
千岁妈问:“这是谁?声音多么动听。”
千岁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语说些什么?”
“妈妈,为什么几个叔伯都没学好英文?”
“自小出来做工,哪有时间好好读书,你三叔会说几句。用英语说些什么?”
而王千岁同学本人,因视力障碍,看英文课本深觉吃力。
他听见妈妈说:“对面有顽童玩镜子反光。”
千岁把竹帘放下。
这时,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么人。
当然不是娇纵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静但无甚主张的大小姐,亦并非特别善待他的女医生,路上邂逅的莺燕更不在范围之内,王千岁真正喜欢的人是孔老师。
他想她在身边,不是因为想学英语会话,纯为看到她有一种平时罕有的喜悦。
他的手搭著帘子发呆。
妈妈说:“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亲戚,有几个女孩子想认识你。”
不知不觉,王千岁已找到他喜欢的人。
他低下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千岁,为什么发呆。”
他回房间去写功课。
金源对家课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学自下午四时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头,那么勤工,我打工随时赚一万八千,足够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欢,便是受罪,不爱应酬的人一见盛大场面便叫苦连天,不爱读书看到家课就无比厌恶,金源从来不做功课,他带一只球回学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动停学,在修车行得心应手,不知做得多么愉快,他磨砂的车平滑一如原厂手工,客人赞不绝口。
之后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的他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么,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强忍著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者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发黑。”
千岁沉默,他觉得恻然。
金源终于像他那样,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头“读书人斯文。”
千岁轻轻问:“打算怎样教导?”
“蟠桃说:搬到名校区域居住,一早请补习老师,教他们英文数学等科目,只准看教育电视,不许看胡闹综合节目,家里禁绝粗话烟酒。”
千岁点点头“修车行由谁继承?”
“将来再说。”
“你去名校接放学,是否换上西装领带,抑或,扮作司机?”
金源一愣,忽然听出这是极大揶揄,他生气,悻悻说:“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与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岁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气“你看死我儿子不会读书。”
他走了。
千岁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父亲,忽然感动,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孩子。”
“对,应该如此。”
千岁不出声。
千岁只想做一个比较好的王千岁,不是别人,他不想为任何人脱胎换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头等客,忽然听到收音机报告:“因为旅游车司机忘记携带省际旅游证,引致车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游客在枫泾出口被警察拦住,动弹不得,司机没向乘客作任何解释,随警察去了派出所,将游客晾在一边,全车乘客十分惊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机空车前往枫泾接载旅客前往目的地乌溪,速与电台联络。
千岁一听,只觉好笑。
他打电话到电台“我愿意载,正驶往枫泾。”
“你贵姓名,几时可到?”
“我叫王千岁,车牌一三三八二,约二十分钟抵达枫泾。”
“谢谢你。”
千岁赶到现场,狼狈不堪的乘客见车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岁把他们连人带行李载往乌溪。
乘客只给消费,没有车资,千岁也不予计较。
第二天他往修车行加油。
忽然好奇问:“金源,油从何来?”
“讲多错多,不说不错,明知故问。”
“不是违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们好吗?”
“明天到你家吃饭,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妈要杀鸡宰鸭。”
“你妈叫你成家,千岁,我们既不能扬名立万,结婚生子也是一项成绩。
说到他的孪生儿,金源脸上发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岁认真替他高兴。
上课时他问老师:“送什么给婴儿最好?我一对孖生侄子满月。”
千岁的英语因为勤练,发音颇准,可是语气生硬,不太似对白,有点儿像背书,常常在不应该断开之处停顿,正是初学者的口吻。
老师却只有鼓励神色“下了课我陪你去选一件颜色鲜艳的玩具。”
千岁的心咚一跳,这不是主动约会吗,呵,有否机缘呢。
下课他们一起离去,在婴儿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岁大开眼界,原来今日幼儿自有他们全套日用品,可爱的小小件,不比千岁小时,什么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拨一些出来给小孩,千岁有点感触。
岸账的时候,售货员说:“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货运到,有一种婴儿床,安全舒适,请来参观。”
千岁福至心灵,转过头对孔自然说:“明日中午,可否赏脸到我家吃饭?”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应允“呵,那我也得选一件礼物,这只小熊音乐盒很适合。”
千岁鼻酸手颤,要过片刻才镇定下来。
下午他在家,情绪高昂,不能自已,满屋乱走。
母亲在厨房忙个不停,有鱼有肉,加鸡汤蔬菜,幸亏老房子厨房宽敞,足够活动。
千岁帮母亲裹云吞“为什么吃这个?”
“因为像元宝。”
“华人为什么崇拜金钱?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饺子、油条都象征金钱、金条,最好钱财滚滚而来。”
“因为穷人多。”
千岁没话说。
片刻三叔来访,带来水果,三叔对寡嫂一直这样关心。
千岁妈突然问:“三叔,你还记得罗湖桥吗?”
三叔答:“嘿,当年但凡自内地由陆地过来,均需经过罗湖桥。”
千岁妈微笑“当年我手抱,由母亲带我走过罗湖桥,我还记得四周有士兵站岗,吓得一声不敢响,妈妈说,父亲就在桥那头等我们。”
三叔感慨“四十年过去了。”
千岁甚爱听他们怀旧,斟出香茗,坐在一边细听。
“真是百年沧桑,报上说两百多吨重罗湖铁路新桥已经启用,全部电气化,老桥被放在梧桐河回廊当文化展览。”
“记得梧桐河吗?”
“当然记得,那边是华界,这边是英界,没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嘘不已。
三叔说:“那时我父亲一定要南下,长辈都反对;好端端离乡背井,连根拔起,这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家父有判断能力。”
千岁妈点头“不过,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不久也学会一口粤语,同小便东一样。”
千岁妈转过头来“千岁,你载我们去走走新罗湖桥。”
千岁连忙答应:“明白。”
“千岁黑黑实实,像广东人。”
“现在哪里还分什么省什么县,都是同胞。”
“你还记得寄包裹岁月吧,猪油白糖最受欢迎,每家杂货店门口都贴着‘代寄包裹’字样。”
三叔微笑。
这时候客厅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圈光影霍霍乱转。
千岁妈嘀咕:“对面有顽童。”
三叔童心突起“来,千岁,我们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们进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镜,搬到露台,把大镜子对牢对面,刹那间把小小扁圈折射过去,强烈百倍。
千岁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这班顽童三天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把镜子抬回寝室。
稍候他告辞去邓家上班。
千岁说:“三叔一直没有结婚。”
母亲不出声,过一会儿才答:“他眼角高。”
“是为著方便照顾我们吧,他怕妻子小器,离间我们叔侄感情。”
“他又说他没有资格成家,单身没有负担,做人简单得都多。”
“三叔老来会否孤单?”
“有没有子女,老了都一个模子,千岁,将来,你以自己家庭为重,我不要你为迁就老妈而迟婚。”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上完课接孔自然回家吃饭。
千岁妈一打开门,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岁的朋友。
两人长得竟那么相像:一般浓眉大眼,同样穿白衬衣卡其裤,一般背著书包。
千岁妈以为他俩是同学,好学的女孩总错不了,她一点也没有时下少女染金发跻高跟拖鞋那些陋习。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镇定,忙不叠招呼贵客,介绍家人给她认识。
蟠桃斜眼看着孔自然:唏,清汤挂面,幸亏抹了一点口红,否则像农民,背帆布书包,穿斜布裤子,朴素过头。
但不知怎地,她看着自己的大花皱边裙及凉鞋,突然觉得夸张。
幸亏今日两个孩子才是主角,谁也抢不了他们锋头。
孔自然一见幼儿,哈一声说“以往我看杨柳青年画,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爱胖婴,今日看到这一对孖子,才知道完全写实。
千岁咧开嘴笑,不愧是读书人,称赞人也那么含蓄动听。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孔自然转过头来:“我是英语教师。”
千岁讲得更加明白一点:“你不嫌弃我。”
孔自然微微笑“来历不明的弃婴仿佛是我呢。”
千岁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刹那间,历年来委屈无奈像是在这一刻得到申诉,他心境忽然平静下来,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闲闲说:“你母亲的男友对他十分体贴。”
千岁莫名其妙“家母没有男伴。”
“那个无时无刻不静静看着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顶头,穿黑衣黑裤。”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亲兄弟。”
“呵。”
千岁却不介意“你看出来了。”
孔自然尴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这些年来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你猜,你妈妈知道他的心思吗?”
“家母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我想,她这生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异样。”
孔自然像是有话要说,但轻轻打住,他们北美长大的人,虽然爽直,但不至无礼。
千岁却这样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点点头。
送走女友,千岁回家,大伯与三叔聊得起劲。
“你以为陆地凶险,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盗在八号货柜码头起卸区,劫商船,掠货二十多万,去年三月,贼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万,八月又劫舢板,渔民受伤垂危。”
“盗贼如毛。”三叔叹息。
金源说:“这叫做杀头生意有人做,也有抢匪身中警枪当场倒毙。”
看到千岁回来,大家注意力转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说:“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学问。”
千岁亦觉满意。
三叔看着他“千岁,齐大非偶。”
蟠桃频频点头。
大伯解围“千岁喜欢谁我们也喜欢谁。”
金源问:“她能做饭吗,会带孩子否、可知生活艰难?”
千岁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说的啊,当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时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岁妈替儿子抱不平:“王千岁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岁本来平和情绪给他们七嘴八舌激起涟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风。
三叔站在他身后问:“孔小姐是你同学?”
千岁猛然转过头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会得照顾母亲。”
三叔退后一步,不知怎地,脚步忽然踉跄。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岁抢白,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他勉强点头“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著,亲人们告辞,千岁无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门关上,屋里恢复清静,千岁见大厅像刮过飓风,乱成一片,连忙帮母亲收拾。
妈妈问他:“突然面色又变,是谁叫你不悦?”
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叫母亲坐下,握著母亲双手,明明有话要说,确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晚,他载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长路,突然落泪。
亲人都提醒他:千岁,且莫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认真,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说你是痴心妄想,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当心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课,另一个老师过来教他:“孔老师到领事馆申请入境证,今天由我来代课。”
孔自然没有对他说起这件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千岁你进步迅速,是补习社明星学生,盼望你继续努力。”
每逢有人推门进来,千岁会抬头看过去。
孔老师姗姗来迟,到十一时许才现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岁连忙站起,他双手又再恢复温暖。
她示意他继续学习。
千岁低下头,原先到补习社上课,是为著学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习题,四十条错了三条,老师称赞几句下课,他走到孔自然身边。
千岁呆住她满脸喜悦抬起头。
“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终于可以实践,千岁,同事们要替我庆祝。”
千岁发楞,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将来全无地位?
他露出一个僵硬笑容。
“我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为失学孩子尽一些心意,我申请到一小笔费用,可以买书簿用具,我打算发起小型募捐,扩充基金。”
这时,她的同事们都围上来打听详情,千岁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个眼神,几句体贴话,就以为他与她有将来。
三叔殷殷忠告,他却把他赶走。
有人把中国地图搬出来找甘肃省,千岁已经离开补习社。
他内心没有怨恨,也不是太过失望,只觉凄凉。
他到欢快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见他说:“稀客来了。”
他捧著一杯河诠珍珠刨冰缓缓喝下,企图想开丢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来,问候你。”
千岁抬起头。
“她怀孕了,准备孩子出生,忙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习惯了新生活。”
这是好消息,千岁为她庆幸。
“业主收楼改建,我们要结业了。”
千岁张大嘴。
“像晴天霹雳可是,我哭足一夜,后来想,也好,自由了。以后可以到处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个打击接著另一个,千岁几乎站不起来。
他踉跄地离开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话不说。
母亲开著电视机,荧幕闪动,记者说:“圳广公路深夜车祸,两辆货柜车把一辆房车夹成废铁,三死二伤,怀疑有人醉酒驾驶。”
千岁长长叹一口气。
母亲说:“今日不如休息。”
千岁点点头。
“陪我到郊区走走。”
千岁驾车陪母亲到海角看风景吃海鲜。
他建议到外国旅行观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岁妈被他逗得咧开嘴笑。
傍晚他们经市区回家,千岁停车替母亲购物,选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亲问起价钱,他只报十分之一,她还嫌贵。
到家太阳已经落山,千岁带回六罐冰冻啤酒,喝得抬不起头来。
若非放不下老妈,喝死算数。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过去,渐入梦境,他看到一个同他长得一摸一样的中年人,脸带愁容看着他,咦,这是谁,是未来的王千岁吗?
中年王千岁走近“儿子”
啊原来是父亲。千岁很少梦到他,骤然相会,他手足无措。
“爸”千岁伸出手去,父亲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亲这时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他。
有人按铃,是三叔来访。
他喝一口茶,轻轻问:“千岁仍然浮躁不安?”
千岁妈点点头。
“我去打听过,那位孔小姐,是美国华侨,任职英语教师,最近打算出远门,我不看好这段感情。”
千岁妈松一口气“嘘,别让千岁听见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们小时候自生自灭,真心渴望有长辈做指路明灯,可是你看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时代不一样了。”
“你不必理他,他闷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著眼睛什么都听见。
斑高天花板伤有一盏挂灯,轻轻摇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疲惫,又闭上眼睛。
电话铃响,母亲去听“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开工呢。”
照说,他应该跳著飞扑出去抢过话筒,但是这次他动也不动。
母亲低声说:“好,我同他讲,别客气。”
物资又恢复静寂。
千岁转一个身,希望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稍后,他还是起来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好笑:“一脸胡子茬,旧线衫旧短裤,脚上一双塑胶人字拖鞋,活托一个粗胚,就差没随地吐痰,乱抛果皮。
他伸出双手,幸亏指甲未至镶著黑边。
喂王千岁,将来找女伴,还是往蓝劣谘里寻,彼此了解同情,没有误会,谁也不高攀谁。
千岁沐浴包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强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浪,清劲强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笆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于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著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著透明赛璐珞雨衣,里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着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著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着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着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里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呻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他朝母亲微笑。
母亲轻轻说:“在妈妈眼中,千岁永远只有七八岁模样。”
千岁握紧母亲双手。
“为著妈妈,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往飞机场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见他,她笑着走近,”千岁,昨日我打过三次电话给你。”
千岁看着晨曦中像是会得散发晶光的她,无限依恋。
她知道时间紧凑,同千岁说,”答应我一件事:继续回补习社读英文。”
千岁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会写电邮给你。”
“你自己小心。”
“千岁,你也是。”
这时,她那帮旧同事已经涌近,千岁离开。
他们像是看不见千岁,纷纷向自然问好。
千岁见目的已达到,悄然离开飞机场。
在甘肃省兰州市某处,说不定有一个比他更憨钝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么友善亲厚,会产生同样误会。
回程中买一张报纸,在内页最不当眼之处,不知怎的,甘肃二字忽然摄入眼中:甘肃暴雨成灾,隆南地区孔县的草坪乡及桥头乡暴雨成灾,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为儿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山洪暴发,五十二间房屋倒塌,二十三座电站冲毁,农作物受损面积达十八万亩
千岁平日怎么也不会留意这段新闻,路途遥远不关他事,他有他的生计足够忙碌。
他叹口气,收起报纸。
回到修车行,他努力洗车,里里外外抹的干干净净,车厢里果皮口香胶全部扫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倩影。
他转过头去,一时不认得那是二小姐邓可人,她减短头发换上套装,但是却仍然穿著红鞋。
她这样说:”人在专注工作时最好。”
千岁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左边车头灯撞碎需要更换。”
“请回原厂修理。”
“我一向来这里。”
“这盏灯只得原厂才有“。”
“奇怪,你大伯当家的时候什么都有,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告老还乡。”
可人诧异,”哪个乡下,你们不是土生土长?”
“他在浦东乡郊置了幢独立屋,五星环境,两千多平方口尺,尽享内地低廉物价,雇一个厨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习惯吗?”
“人人想过更好的生活,最近这几年会有数万家庭移居内地。”
她走近冰箱打开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类此打算吗?”
“我得看家母选择。”可人每想到王千岁对答如流,她说:”我家在内地也有事务,不过我对工作一点兴趣也无。”
千岁看着她“总会有一种职业适合你。”她自嘲:“可惜吃喝玩乐不算工作。”
千岁又笑。
他没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邓可人又说:”我载你兜风。”
“你的车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载你一程。”
“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车。”
千岁想起都会讽刺一个人的环境每况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车子愈坐愈大。
“上车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他们离开修车行,金源两夫妇才从后门下来。
蟠桃喃喃说:“千岁并不虚荣,却时时高攀他们。”
金源笑笑,”同邓二小姐在一起,简直是低就,那女孩永远不会生撬:你看,两百万一架跑车就这样丢在这里。”
“这辆跑车若果拆散逐项零件出售,一共可卖三百万。”
两夫妻摇头叹息。
这时,邓可人坐在大车后门,不知多舒服,双臂抱在胸前,对司机说:”到郊外兜风,我不上班了。”
“那怎么行,公归公,私归私。”
“千岁,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你一次。”
“有那样的事?”
“你约十岁左右,老王带你到我家花园玩,你喜欢那只金毛寻回犬。”
“我记得那只狗,但是却不记得你。”
邓可人啼笑皆非“谢谢你。”
“寻回犬呢,它很特别,并不看低人。”
“所有犬只都上天堂,你看到它时已十岁八岁,它们寿数不同人类。”
“多可惜,它叫什么名字?”
“我家两只狗,一只叫百子,另一只叫千孙。”
轮到千岁啼笑皆非,原来他可以与它们称兄道弟。
到达目的地,邓可人下车。
她丢下一句:”我姐姐嫁人后,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吗?”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悦。”
她自己拉开车门,下车去了。
纵有烦恼,已经比贫女多若干选择:家里大门永远开著,豪华跑车总在等她,无论在外面多么失意,家里佣人还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车驶回家,才发现车窗上用豆沙色写著:”约我”两字,千岁凝视一会才擦去。
千岁如常补习英语。
一日车子经过游客区,一对外籍老妇伸手截车,千岁停下,用英语对她们说:”我这是专线车,你们去何处?”
老太太见他英语流利,高兴得很,”我俩要去大佛像观光,找不到车子。”
千岁一看手表,正是计程车司机下班转更时分,的确却比较难叫车。
“你们上车,我载你们去总站。”
老太太像小女孩般欢呼上车。
她俩穿著大花衬衫,戴宽边帽子,挂著照相机,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俩对市容赞不绝口。
千岁佩服她俩人生观:活著,心情愉快,尽量享受,不论年纪,照样快活。
白种人对生命较为豁达,生老病死看得开,也爱惜动物及环境,值得千岁学习。
“年轻人你英语说得很好。”
千岁笑“不敢当。”终于派到用场千岁笑。
到了计程车总站,千岁下车,替两位老太太安排一辆包车,讲好车资,让她们上车到用场。
一位老太太忽然故作失望地问千岁:”你不一起来?”
大家都笑了。
一直到晚上,千岁嘴角仍然挂著笑意。
千岁同母亲说:“你,你未老先衰。”
“华人习俗不一样,我们要是学洋人,便是老十三点。”
千岁吁出一口气,多可惜。
“记住,明午与陈伯母喝茶。”
是要介绍物件给他吧。
母亲挑的茶座相当优雅,母子坐在小房间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对方姗姗来迟。
千岁只当陪母亲散心,耐著性子,不发一言。
陈氏母子终于出现,千岁照国外人规矩马上站起来。
那陈小姐悉心打扮过:浓妆、花裙,相貌不错,可是不知怎地,好好一个人,却喜搔首弄资。
她似站不直,专靠在母亲肩上,坐下之后,又拨头发,又仰首笑,没片刻停下来,不住吸引人注意,看得千岁眼花缭乱。
连千岁妈都觉得不大对劲。
说不到几句话,陈小姐告辞,说另外约了朋友。
这大概是表示对王千岁不感兴趣。
千岁无所谓,多陪母亲三十分钟,挑了几种点心打包,预备送给金源。
分手后,千岁妈咕哝:“轻佻浮躁,不像个样子。”
千岁笑而不言。
你挑人,人挑你,可是这样?
幸亏双方都没把对方看在眼内,根本没有下一次。
千岁去探访金源。
金源欢呼一声,打开盒子吃热辣点心,一边说:“千岁,蟠桃坚决搬家,一切为孩子著想:前途要紧,务必设法考进名校,不惜工本,我们不能叫孩子步我们后尘,你说可是。”
千岁不出声。
“可记得你我在球场混到深夜不愿回家不顾功课,跟一些人吃喝,差点入会?我的孩子可不能那样。”
千岁仍不说话。
“人要突破出身谈何容易,”金源语气突然文雅“我家原是工人阶级,孩子们要做第一代读书人,可得靠他们自己努力,我不会教功课。”
“工人始终屈在社会低下层,”金源干笑数声“书本上说得什么职业无分贵贱之类,都是故作大方,唉”
接著,他说起育儿经验,婆婆妈妈,似个中年太太,千岁无从搭腔,只得拍拍他肩膀。
那辆华丽跑车仍然停在车行里,烂灯已经除下,新灯尚未装上。
千岁想一想,拨了个电话,叫原厂师傅派人来把车驶走。
“二小姐若责怪下来,你负责应付。”
千岁答:“我不怕。”
“她仍然缠著你?”金源怪羡慕千岁。
“没这种事,别乱讲。”
千岁看着原厂把邓可人得跑车驶走。
不知为了什么,他像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台风凤凰离境,来了喜鹊,横风横雨。
他母亲说:“千岁,今晚别出去了。”
“车站上招眼挤满百多辆车。”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可计双倍车资。”
“叫你别去。”
千岁答是是是。
母亲看着儿子轻轻说:“听说一结婚,就都光听妻子的话了。”
这许是她唯一心事。
“妈妈我陪你回乡探亲。”
“所有亲人都问我们要东西,先是猪油白糖,后来要电器家具,接著要七日港澳游,现在看不起我们了。”
“你可想回乡住?”
“我喜欢城市。”
千岁觉得母亲还有别的原因。
果然,她轻轻说:“你爸回来,找不到我俩,那可如何是好。”
讲的有道理,千岁恻然,他也盼望父亲时时在梦中出现。
深夜,电视开著,播幕员不停轻声报告台风新闻,千岁打瞌睡,梦中看到自己--只有一点点大,父亲仿佛已经辞世,他满山走,漫无目的,有点凄凉,却又有点畅快。
荧幕上闪过一辆鲜红得跑车残骸,记者说:“跑车撞成一团废铁,怀疑司机醉酒超速驾驶”
千岁没看见,他蜷缩在沙发上熟睡深夜,电视开著,播幕员不停。
他母亲轻轻关掉电视。
他睡到第二天清晨,被门铃唤醒。
门外站著三叔,他铁青著脸,强做镇静。
千岁问:“什么事?”
“千岁,别惊动你妈,快梳洗,跟我走门外。”
任何时候,三叔那样尊重千岁妈,真正难得。
千岁连忙洗脸更衣,与三叔出门“去何处?”
“派出所。”
“到底什么事?”
三叔叹口气“二小姐昨夜车祸出事,重伤入院。”
千岁张大嘴。
“她的跑车风雨中闪避一辆货车,装上灯柱成一团废铁,几乎断为两截,救护人员剪开车门,把她拖出,她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与邓家追究责任。”
千岁明白了,他出了一身冷汗。
“车子进过王家得修车厂。”
千岁连忙说:“我会向警方交代,跑车的确停过王氏修车厂,但是我们却原封不动,通知原厂驶走。”
三叔一听,突然松口气,刹那间出现一脸皱纹,像是老了十年。
“让我说话。”
派出所内邓家律师一见他俩便迎上来。
警员接著问:“谁是王氏修车负责人?”
“我,王千岁。”
王金源有妻有儿,凡是还是由王千岁担当。
三叔迟疑片刻,维持缄默,他并不偏心,凡是分轻重,这个时刻,他也觉得千岁做的对。
千岁异常镇定,答案纹理清晰,时间地点俱全,方便警方记录。
“我决定请原厂修车师傅派人来开走跑车,我们有记录,并且有对方签名。”
“邓小姐为何不往原厂?”
“我们假设她认为我们手工不错。”
“还有其他理由吗?”
“也许,她常修车,我们比较快捷,但这次我们没有零件,故此,不予受理。”
“你可有碰过引擎或刹车?”
“完全没有。”
这时,三叔忽然站起向一个人迎上去,那人身形神气高大,千岁听见三叔叫他邓先生,原来是邓树荣本人到了“。
他与律师低声谈了几句。
然后他走近千岁“劳驾你。”
千岁连忙站起来垂手说:“应该的。”
律师再与他商议了一会,他又匆匆离去。
这时,警官对王千岁说:“你们可以走了。”
三叔松了一口气,与千岁离开警署,两人汗流浃背,这才发觉,已在派出所逗留超过三个小时。
千岁问:“邓可人情况如何?”
三叔恼怒“谁理她,夜夜超速驾驶,如一枚定时炸弹,祸延他人。”
千岁不出声。
“幸亏这次我们没有替她修车,否则麻烦多多,警方已把那团废铁拖走,邓家会找专家研究可是机器出了毛病,我们甩难。”
千岁沉默。
“过一段时候,我会向管家辞职,千岁,这次多得你。”
“应该的。”
三叔长长嘘出一口气。
千岁在三天后才从三叔口中知道邓可人已经苏醒。
他说:“命不该绝,她头颅严重受创,半边头盖骨粉碎,只剩一块头皮包著脑子,左耳失聪,喉咙重复插入氧气喉,令声带受伤,据说声音粗糙。”
千岁惊骇“以后怎么办?”
“医生神乎其技,会有办法,她此刻戴著特制头盔保护头颅,将来用人造骨头接驳。”
千岁问:“她在哪家医院?”
“圣灵私家千岁,此事与你无关。”三叔警告千岁。
“明白。”
可是过一天,千岁还是到圣灵医院探访。
“我叫王千岁,请问邓小姐是否方便见我。”
“你等等。”
看护进病房说话,片刻出来“邓小姐请你进去,不过,先随我来穿上袍子口罩。”
他轻轻走进病房,一时没把病床上伤者认出来。
是她先叫他:“千岁。”声音嘶哑。
他蹲向前
邓可人像只被主人丢弃的洋娃娃,瘦小软弱,脸上有缝针疤痕。
千岁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他说:“以后别开快车了。”
她反而笑“我醉酒,什么都不记得。”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个女客。
看护说:“可人,邓太太来看你。”
千岁意外,邓太太竟这样年轻,仿佛不比邓可人大许多,他蓦然想起:这不是邓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邓太太站在病房门口,并没有走近的意思,只远远招呼一声。
母女冷淡地说了几句,然后,邓太太说:“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开门离去,一出病房,就扯脱身上袍子,露出名贵套装。
可人不出声。
千岁轻轻问:“姐姐可有来看你?”
可人点头“她匆匆来回。”
千岁忽然问:“几时装人工头骨?”
“明天下午。”
千岁说:“祝你早日痊愈。”
“多谢你来看我。”
千岁离去之际在走廊看邓树桑与随从进来,他轻轻闪避一旁。
千岁不想打恭作揖。
那几个人走过,走廊好像卷起一阵风,所以叫威风。
千岁静静离去。
可怜的邓可人,平日一起玩的猪朋狗友不知去了何处。
她的红鞋儿呢,医院只有一双灰色拖鞋。
不过,她仍是邓树桑的女儿,她决非公路边红灯区里一名飘零女。
也许,王千岁的同情心是过分泛滥了一点。
下午,金源蟠桃夫妇抱著孩子们来道谢。
金源汗颜“三叔说你一手把事揽上身。”
蟠桃同孩子们说:“说谢谢二叔。”
两个幼儿咧开嘴笑。
千岁妈莫名其妙“什么事?”
金源吁出一口气“千岁你是好兄弟。”
千岁拍拍他肩膀“我们没事。”
一家四口吃了饭才告辞。
千岁妈说:“他们家真热闹,没一刻静,孩子们会走路的时候,更加吃不消。”
饼一会,她说:“陈太太问你为什么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为她不喜欢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纵。”
千岁笑“谁有空玩游戏。”
“那么,明日陪我与桑太太喝茶。”
真没想到母亲有那么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儿。
不是人家不够好,是他配不上别人。
第二天他不愿去见桑小姐,千岁妈忽然落泪,千岁吓得即时更衣。
到了公园茶座,千岁妈仍然双眼通红。
桑太太朝千岁点头“千岁长得这么高了。”
她外形朴素踏实,千岁对她好感。
桑小姐也迟到,不过桑妈有解释“桑子在飞机场上班,她马上来。”
桑小姐匆匆赶到,活泼大方地打招呼,身上还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员,千岁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随即介绍:“桑子是在飞机场任职见习修理员,你们俩的工作都与机器有关。”
千岁心想,噫,可能多一个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来。
约会后千岁妈说:“桑女比陈女好得多。”
千岁取笑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啐,太不尊重。”
“妈,谁会让读过书的女儿嫁一个司机。”
“照你这么说,司机统共娶不到老婆,岂有此理。”
回到家,千岁查阅电邮,并无孔自然音讯。
虽是意料中事,却仍失落。
报上小角落有关甘肃二字新闻还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坏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时,由白兰高速公路白银驶往兰州方向高岭子隧道内发生重大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加长太货车发生追尾碰撞,二死三伤。
记者连死伤者姓名也不写:反正告诉你也不会知道。
终有一天,甘肃两字同山西、辽宁、湖北、宁夏、青岛这些省份一样,失去任何特别意义。
三叔来访,同千岁妈说:“千岁今年长大许多,你可放心。”
千岁妈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岁吧。”
千岁搔搔头,一百年?那是一世纪呢,人无百岁寿。
三叔却说:“我们都已年过半百。”
“你盼望长寿?”
“我不介意皮肤在骨架上打转,最重要是健康。”
千岁妈问:“听说你向东家辞工?”
“提了,东家不让我走,邓先生亲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岁妈嗯一声。
三叔声音低下去:“我在邓家,认识一个人。”
屋子忽然静默,三个人,都不说话,电话铃响,也没人去听。
三叔轻轻说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实,相貌端庄,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岁,高中程度。”
千岁马上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微微转身,看向母亲,想知道她的反应。
只见千风妈嘴角弯弯,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滞,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三叔说:“我们俩打算结婚。”
千岁妈连忙说:“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个家,迎好厨艺颇佳,人品不错,过年过节,她到邓家帮手,我们因此认识。”
千岁说:“三叔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便站起告辞。
千岁纳罕,轻轻说:“满以为三叔不再打算结婚。”
可是时势环境转变,忽然这种老王老五大受内地女子欢迎,又有生机。
三叔结婚后,他们母子势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顾两头家。
千岁倒是不怕,可是母亲少一个说话的人,叫他恻然。
千岁问:“三叔还打算生儿育女?”
不可思议,五十多岁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连路都走不动。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类。
这时,千岁吃惊,原来他竟那样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远负责照应他们母子。
母亲不出声,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门铃解了他们母子的窘,门外一对年轻男女,由旅游协会派来,这样说:“一对艾克逊老姐妹,来自美国德州,特地致电我们,表扬一位热心司机,她们抄下你车牌号码,我们经过查控,找到一位王千岁先生。”
“我就是王千岁。”
“王先生,协会想给你一个奖状。”
“不敢当,我做的所有事,都属份内,每个司机都会那样做。”
“王先生,我们觉得你的名字有点熟,打探之下,原来你一向热心公益”
千岁汗颜,他说:“惊动你们不好意思,今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谈。”
他几乎把他俩推出门去。
这些时候,母亲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渗进屋内。
饼几天,千岁帮三叔去接邓二小姐出院。
邓可人坐在轮椅上推出来。
看护想扶她上车,被邓可人推开,小姐脾气不减,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复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聪,容貌同从前的俏丽是不能再比。
最惊人的是保护头盔与纱布已经拆除,千岁看到她短发下有科学怪人般缝针,像拉链般交叉整个头颅。
看到千岁,她有点高兴,想说话,可是张开嘴,又忘记想说的是什么。
送她到家,管家出来迎接,邓氏夫妇却始终未曾现身。
避家对千岁说:“下星期一你还得来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国史丹福求医。”
避家语气有点无奈,千岁马上应允。
“她脑子里积淤血,说不定还要打开医治。”
千岁退下,这时,邓可人转过头来向千岁招手,千岁连忙走近。
邓可人看着他微笑,她轻轻问:“我的鞋呢?”
避家连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里。”一边朝后边摆手,叫千岁离去。
千岁识趣即时退出。
他看到女佣提著一双红鞋进去,不由得深深叹息。
三叔对他说:“医生说二小姐只可以恢复八成。”
千岁不出声。
三叔又说:“有八成功力也足够应用。”
三叔是活泼得多了。
他带千岁进员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绍侄儿千岁给你认识。”
那位范女士转过头来,五官端正,一脸笑容,与三叔的殷实十分相配“。
千岁恭敬问好。
他们坐下聊一会,未来三婶爽朗健谈,千岁马上喜欢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着说:“当司机其实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车,下午那些人下车,又有另一票上来,陌生人,可是有缘偶遇同车,亦须珍重。”
千岁点头。
司机永远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车,司机历尽沧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机,有些人是乘客。
三婶亲手做了碗刀削面给他吃,千岁赞不绝口,接著他告辞回家。
在补习学校,学习英语仿佛失去从前滋味,测验成绩在八十分左右,又为他注射强心针。
他开始读马丁路德传记,从前常常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现在明白了,因此把课文背得烂熟,当作一种特殊享受。
补习社再也无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补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岁送邓二小姐往美国。
避家亲自伴行,带著女佣。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荡荡往飞机场出发。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伤口,神情呆滞。
一个送行的朋友也没有。
不知是没通知他们,抑或他们无暇道别,邓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刚停好车子,推开车门,忽然有人自行上车,一个坐他身边,另一个坐在后座。
两人身手敏捷,千岁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按在座位上,后边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后脑。
“开车,照华南路直驶。”
千岁回过神来,他轻轻说:“先生,你们认错人了,我叫王千岁,与你们一向没有纠葛。”
“王先生,我们也是听差办事,开车。”
千岁知道他们敲晕了他,一样可以把他带走,届时,头上还多一个瘤。
他只得强自镇定,朝华南路驶去,到达僻静小路,大汉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来拉开车门,叫千岁下车。
“王先生,这边。”
大汉指向停在路边一辆黑玻璃窗大车,示意千岁上车。
千岁忽然想起母亲,心中恐慌,双腿发软。
大汉拉开车门,他进后座,发觉有一个中年男子已经坐在车里。
他神情亲和,一脸笑容“你好,千岁,可是喝青海啤酒?”对他的嗜好了如指掌。
司机递上啤酒花生。
车厢宽松舒适,面对面两排座位,像个小型客厅。
“千岁,我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我想与你合作做生意,听涤衣街及木兰路的行家说:你为人可靠负责,胆大心细,正是我想罗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饰整齐,口气斯文,口口声声说做生意,千岁略为放心。
他看着中年人,待他说下去。
“很好,你不爱说话,实不相瞒,我最怕多话的人。”
千岁点点头。
“千岁,你每晚走岭岗,据我手下说,你只载人,全不载货。”
千岁明白了,他轻轻说:“我王家只会规规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岁发觉大房车在市郊缓缓兜圈子。
“千岁,每晚你替我带一箱货物上车,你如常驾驶,到了站头,自然有人接应,半年之后,你会有能力自置楼宇,做一门生意,发展才能。”
千岁仍然不出声。
“你心里在想,这是什么生意?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无所谓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与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处,你已经廿多岁,也该想想前程问题,你不能一辈子做夜更司机,这条路你也走腻了。”
千岁诧异,他从未试过与说服力如此强烈的对话,一直以为江湖客是粗人,他错了。
王叔亲切地说:“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后岭岗地下铁路通车,你们通统要转行,届时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职。”
千岁看到他,这王叔连他几岁都一清二楚,每句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去。
“你还有寡母需要照顾,手边宽松,替她雇个帮佣,苦了一辈子,也该松口气。”
千岁忽然泪盈于睫。
“每天晚上,我会派伙计上车放妥货物,到了岭岗,又会有人取回货物,你毋需知道货物在什么地方,你如常开车即可。”
交接如此简单便捷,可见这个集团经验老到,办事精密,已有一套规矩,他们经营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样子,这王叔不过是一个中层人物。
那合作建议是如此吸引。
“拥有积蓄,人就自由。”
千岁发觉他在郑重考虑,不由得汗流浃背。
“每走一次车,我会把这笔数目存到你名下,户口在美国西雅图国家银行。”
王叔给他看银码及户口号码,呵,数目宠大。
这时,王叔忽然这样说:“做得好,在集团会有升职机会。”
千岁忍不住骇笑,王叔说得好,这也是生意,分明是间大机构,自然有晋升机会。
“千岁,不要放弃机会。”
千岁终于开口“暴利生意,不适合我。”
“你有一天考虑的时间,如决定加入我们,可在车头放一个暂停载客牌子。”
车子停下,司机开门给他,放他下车。
整个过程像电影里一段剧情。
回到家里,千岁扬声叫母亲,没人回应,他心头一紧,慌张起来,一路叫著进母亲寝室。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说话。
千岁立即叫救护车。
临急找三叔,住宅与手提电话都无人接听,大伯已经回乡,金源自顾不暇,千岁从未试过如此苍凉。
鲍立医院大房间里躺著数十位病人,半数以上痛苦呻吟,像人间炼狱。
千岁忽然镇定下来,同医生说:“我要转私立医院。”
当值医生说:“病人轻微中风,需做心脏手术。”
“我明白。”
他跑回车站,把“暂停载客”牌子竖起。
他另外写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时间回来,字条已经不见。
千岁上车,发觉车底煞车掣上有一只信封,里边放著一叠黄色现钞。
千岁伏在驾驶盘上,深深悲怆,世上原来没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亲手上还有一点点钱,那是寡母用来防身,断然不会轻易取出乱用,他为人子,应负起人子责任。
千岁刚好来得及到医院办理手续,他与专科医生商量过后马上决定做手术,一次过付清费用。
以后,即使要他用一条右臂来换,在所不计。
母亲苏醒,仍然无力言语。
千岁握著她双手,肯定告诉母亲:“有我在,你好好休养。”
那天晚上,他照旧驾车过岭岗,出发之后,他知道货物已在车上,什么货色?千岁苦笑,总不会是一箱水果,或是两瓶洋酒。
千岁明知故问。
现在,他已置身非法行业。
千岁茫然。
检查站的执法人员大多数认识这批职业司机,知道王千岁是模范市民,特别方便,他顺利过关。
到站下车他掩上门去喝茶,回来,发觉车厢尾一只小型灭火筒转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数,一声不响,接客上车。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后,母亲已会说话,对于中风一事,毫无记忆,才不过中年的她,忽然呈现老态、词不达意,记错名字、时间、地点
而医生却觉庆幸:“救治及时。”
但是千岁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做到从前那般,也许,对她来说,日子只有容易过。
三叔接到消息赶到医院,万煎穿心,充满悔意地说:“我不过去了苔里岛三天”
三婶紧紧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笑,不愿离开他半步,现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见千岁妈已经清醒,泪盈于睫。
千岁走近说:“妈妈,三叔来了。”
千岁妈转过头来“三叔她轻轻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决定,对千岁说:“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婶说:“我不口渴。”
“去。”
三婶仍在笑,不过笑得略僵,千岁陪她出去。
三叔低声同千岁妈说:“他放出来了。”
千岁妈怔怔听著。
“真没想到二十年牢狱,晃眼而过,他自纽约回来,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现。”
千岁妈不说话。
“他跟朱飞那伙,不知又有什么主意,我十分担心,我猜想他会来找千岁。”
千岁妈只说:“啊。”
“我真怕千岁会见到他。”
千岁妈凝视三叔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点高兴,她问:“你母亲好吗?她没同你一起来?”
三叔呆住,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千岁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是壮汉,看到这种情况,不禁伤心落泪。
千岁回来,同三叔说:“医生说她过些时日会好转。”
三叔悲愤“她从来没过过好日子。”
三婶忽然笑着问:“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护,费用惊人呢。”
三叔抬起头来。千岁缓缓说:“我们还有点积蓄。”
三婶笑咪咪“我们走吧,这里有医生看护。”不由三叔分辩,她拉起他就走。
千岁感慨,就在这时,他听见母亲说:“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岁十分高兴“妈,你想起来了。”
“三叔说些什么?”
“他问候你。”
“有个人回来了,那是谁?”
这时看护进来“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晒太阳。”
一连三晚,千岁都看见同一个年轻女子上他的车。
她长得标致,但是眼神沧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别韵味,习惯双臂绕胸,挡著手袋,明显见过世面,大抵不轻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独自坐在最后一排,见千岁注意她,并不介意,只是牵牵嘴角。
她进进出出,总是选王千岁车子来坐,是为著什么?
第四夜,车子遇到特别检查,所有乘客需下车搜身,警察牵著狼犬过来逐辆车嗅查,分明是寻找毒品。
千岁胸口揪紧,呼吸迟滞,表面尽量镇静,他站到暗角去静观其变。
车厢里肯定有货物,今日,可在那年轻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细盘问那女客。
只见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女警伸手招千岁。千岁走近。
女警说:“车子经检查无事,你们可以上车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进千岁臂弯,千岁一愕,但他随机应变,这次,年轻女子坐近车头。
女警笑说:“你看你太太对你多好,每天跟车,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岁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是发作时候。
他坐上驾驶座位,警察示意他驶过。
回到市区,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车。
“喂,”千岁喊住她:“太太,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苏智。
“苏小姐,我俩从不认识,怎么忽然做了夫妻。”
苏智诧异“你可要看结婚证书?”
千岁诧异到极点“你说什么?”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双透明胶封,递近千岁,千岁看得呆了,那是华北政府发出盖印结婚证书,一具他王千岁姓名年岁地址,且有结婚合照。
千岁抬起头,他在做梦?
苏智轻轻说:“去吃碗云吞面。”
千岁下车,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岁问:“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俩在大牌档坐下。她笑笑“你说呢。”
“那张伪造结婚证书从何而来,照片肯定是电脑合并。”
苏智不出声,滋味地吃起宵夜,她还添叫一碗豆腐脑。
“你是什么人?”
“苏智,二十三岁,湖北人。自幼随舅舅迁居广州,中学程度,会说英语。”
“王叔派你跟车,是因为不信任我?”
苏智微笑“假设有司机连人带货失踪,如何向对方交代?”
千岁叹口气“我以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车来往岭岗。
“这是我工作。”
“又何须认作我妻子?”
“你看刚才那女警觉得我俩多温馨,马上放行。
“你同她说什么?”
“我同她说,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几乎离婚,现在,我寸步不离。千岁啼笑皆非。
这番陈情剖白达到声东击西效果,女警即时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儿同行,更加方便。”
“你这样聪明伶俐,为什么不做正行?”
苏智笑了,她学著他口吻反问:“你这样勤工好学,为什么不做正行?”眼神沧桑毕露。
千岁无奈“今日,货物藏在何处?”
“坦白说,我不知道。”
“车子面积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开车,我跟车,何必多管闲事,有本事,做够期限脱身。”
“走得甩吗?”
“木兰街有的是司机,一日来往岭岗一千转,何必缠住你不放。千岁不出声。
苏智改变话题:“赚到钱,你打算做什么?”
千岁答:“让母亲生活舒适点,你呢?”
“我打算开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苏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机们聚集在站头议论纷纷,半怠堡,口沫横飞,摩拳擦掌,他们本来话就比正常人多,何况真的发生大事。
“要削我们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讨我们老命,非赶尽杀绝不可。”
“官商勾结,杀尽良民。”千岁静静聆听。
“说是我们非法以岭岗口岸作终点,严重影响口岸服务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环境及货运,形容司机‘失控’。”
“班次一减,候车时间相对增加,票价铁定上升,对往返两地市民不便,势必转乘另一种交通工具。”
“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着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马上动手工作,手势纯熟,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后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葯似跟在身后。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着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后有两个大叔,阔论高谈,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
千岁迟疑片刻,轻轻打开,他惊叫起来。他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箧里蜷缩著一个小小女孩,大约一两岁,漆黑头发,手脚全是瘀痕,已经奄奄一息。
他这一叫,顿时有人围拢。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到。
王千岁又一次到派出所录口供。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根本不觉有人携带该件行李上车,坐在车尾位子,正是那两个口沫横飞的大叔,一路上也没有乘客发觉任何异样。
就在众人笑语声中,一条小生命渐渐湮没。
千岁问警察“小孩还有救吗?”
“情况危急。”
千岁疲倦,用手撑著头,他双手簌簌发抖。
女警说:“喝杯咖啡。”
“谁做这样残忍的事。”
女警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岁静静离去。
原来小孩不动的时候同洋娃娃一样,那幼儿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挣扎,任天由命,真叫千岁心酸。
凌晨,他瞌上双眼,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同病发之前一般殷殷垂询:“我儿,大千世界,你去过何处,你看到了什么?”
他流泪告诉母亲:“我看到红眼利齿怪兽,把活人一个个吞噬,可怕到极点。
忽然怪兽红灯笼似双眼渐渐趋近,千岁发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来,一额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风细雨,千岁梳洗,一个人到街上透气。
本来可以到欢快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发觉旧楼已经拆卸,地盘正开工建设新厦,迅速变迁,沧海桑田,再无旧日痕迹。
千岁怔怔驻足。
有一个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头呆视,像在凭吊。
终于,他们两人四目交投。
千岁眼利,马上低声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王叔却有点踌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认人,或被人认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车厢中苍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转为自若,似老朋友般亲切。
“早,千岁,你母亲好吗?”
“托赖,恢复得很快,多谢你推荐的女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难为她了。”
千岁诧异,他对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与三叔也都很好吧。”
“过得去,大伯已经告老回乡,三叔新近结婚,”千岁忍不住笑着补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这时雨下得比较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