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寺中的生活宁静而安详。
饼惯了刀头舔血的生涯,而今清静下来,于慕容华衣说来,却是难得。
每日里在木鱼声中醒来,听和尚念经礼佛,看那些个僧人挑着扁担,沿着山间的碎石小径,一颠一颠地将溪水挑进寺里,这般平静的日子,平日里何尝有过?
闲来无事,她最常做的,便是缠着荆云秀,要学什么厨艺女红。每当看着荆云秀端出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外加玲珑剔透的特色点心,她就忍不住重重叹息。
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她连烤只山鸡都脑凭成焦炭的颜色?
第九次从浓烟滚滚的厨房里蹿出来,慕容华衣喘着气,指着抿嘴偷笑的荆云秀道“这辈子,再不进这地方了。”
拉起她的手,荆云秀笑道“不进就不进。”抿了抿嘴,岔开话题道“姐姐,你上回不是说要学刺绣吗?”
“对呀。昨儿个下山,我把你要的绣线素巾都买来了。你瞧着合适吗?”
“合适,当然合适。”
于是,两人一同进了厢房。直到晚饭的时候才出来。
沈着脸,慕容华衣一声不吭地坐在饭桌前,闷头吃饭。
荆云秀低眉顺目,一言不发。间或偷偷觑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
“这是怎么了?”梦无痕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没事。”慕容华衣抬头说了一句,继续闷头吃饭。
“姐姐”荆云秀望着她,欲言又止。
“云秀?”荆孝儒奇怪地看着她。他这个妹子虽是养在深闺,然而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扭捏。
咬了咬唇,荆云秀觑了觑慕容华衣,小声道“姐姐,你的手还是用纱布包一包吧。”
“华衣,你的手怎么了?”梦无痕蹙眉问道。
“没怎么。”慕容华衣面色一红,瞪了荆云秀一眼,闷闷道。
“伸手给我看看。”梦无痕道。
“都跟你说没什么了。”慕容华衣恼羞成怒道。
“没什么?”梦无痕挑眉,眸中带笑地望着她。
指掌微动,众人尚看不清他的动作,慕容华衣的左手已经落入他的手中。
“你”恼怒地瞪着他,慕容华衣恨恨地道“你是看准了我武功不如你?”
“我是怕你伤着了,却不说。”梦无痕淡淡一笑,翻开她的掌心。
一望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左手五只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有些明显扎得很深,血珠缓缓地渗出来,端是惨不忍睹。
吸了口气,梦无痕抬眸“怎么回事?”
慕容华衣别开眼睛,不理他。
“云秀?”
“啊?”被他这样淡淡地看过来,荆云秀只觉的压力顿增,喃喃地道“那个姐姐说,嗯,想要刺绣。”
“刺绣?”吃惊地望了慕容华衣一眼,半晌,梦无痕叹了口气。
版了声罪,拉着慕容华衣离席,寻了纱布为她细细包了,末了,叹气道“华衣,以后要什么巾帕绣品,就去绣庄买罢。”
想当然耳,又惹来慕容华衣嗔怨的一瞥。
好在从此以后,慕容华衣再不提刺绣这档子事了。
然而就在她一心想要当个贤惠女子,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荆云秀却对她那身高来高去,英飒利落的功夫羡慕不已。找了个空档央她传授两招。
慕容华衣眯着眼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娴雅的气质,清秀的容颜,纤细的身段,进退有度的举止,无论从哪一样看起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女子。这样的女子竟然要学功夫?
好罢,既然要学功夫,那她自然也不会藏私。就先从蹲马步练起吧。
于是,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荆云秀一动不动地在后院蹲了半个时辰,扑通一声,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叫道“不学了,姐姐,我再也不学了。”
这事传到荆孝儒耳里,自是大为心疼,唤了妹妹过来,千叮万嘱地道“往后再也不准这么胡来了。”
梦无痕微微苦笑,望了眼慕容华衣,道“你呀,尽会折腾人家姑娘。”
“功夫便是这么练出来的。”眼眸子一转,慕容华衣笑道“不过我说云秀,你也别学什么功夫了。白白浪费了精神。就像我,现在对什么厨艺呀,女红呀,一概敬而远之。”
荆云秀抿了抿嘴,叹了口气“以后,再也不说学什么功夫了。”
这一来一往,已是十天过去。
这一日,慕容华衣从山下探了消息回来。说是临安王爷带兵投奔燕王去了。而此时,荆孝儒的伤势也已好转许多。
于是梦无痕雇了马车,又修书一封,嘱荆孝儒带着,让那对兄妹去他江南的别邺。到了那里,自然有人会安置他们。
一路将两人送到山下。
荆孝儒有伤在身,躺在马车上,然而一双眼睛,却依然殷切地望着梦无痕,张了张嘴,唤了声“恩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梦无痕淡淡地道。
窒了窒,荆孝儒垂头,半晌,问了一句“那您还回不回京城?”
“回。”梦无痕道。
荆孝儒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抬头道“那就好了。若是恩师回了京城,圣上定然龙心大悦。朝堂之上,六军之中,总算有人能镇得住场面了。”
听他一句一句说下去,梦无痕并不打断,直到他说完了,才苦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是神是仙?如今朱棣大军直指南京,挥军而下势如破竹。你以为靠我一个人,就定能力挽狂澜,保得南京无恙吗?”
荆孝儒马上反驳道“恩师早年随太祖南征北讨,战功赫赫,无论朝中军中,影响力都是勿庸置疑的。”
“我在朝中有些人脉,军中确也略有薄名。”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梦无痕接道“但你要记得,这万里山河,不是一个人能撑得起的。”
怔了怔,荆孝儒道“那恩师的意思是?”
淡淡一笑,梦无痕道“该做的,我自当去做。你且宽心,在江南好生休养。等到时局稳定之后,再做打算。”
沉默了一下,荆孝儒垂首。
其实他心里明白,待这阵风波过去之后,天下局势又有变化。若是当今圣上无恙,依然稳坐龙庭,他还有为官的希望。若是圣上不幸,燕王登基称帝,那今生他是只能效仿陶渊铭,采菊东篱下了。
那边,两个姑娘手拉着手,说了阵子体己话,离情依依地走了过来。
上了马车,荆云秀抹着眼泪,道“姐姐,你们可要快些来江南呀。云秀和哥哥会在那边等着你们。”
“去吧。”慕容华衣拍了拍她的手,道“一路保重。”
“时辰不早了,是该启程了。”望瞭望天色,梦无痕道“你们一路保重。到了江南,需要什么尽管和那边的赵管事开口。”
“多谢恩师。学生这就去了。”荆孝儒抬头看了看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轻薄的烟尘里,马车渐行渐远。
目送他们远去,慕容华衣忽道“你就让他们这样去了?万一路上碰到临安王府的人,或是出了其它什么茬子,那如何是好?”
“他们都已经走了,你才想起问我。不嫌晚了些吗?”梦无痕微笑地望着她。
“我就不信你没有安排。”慕容华衣瞪着眼睛,佯嗔道:“还不快从实招来,你暗地里究竟找了谁去护送?还是一会儿我们缀在后头,干脆一路将他们送去江南。”
“我们还有事待办,拖延不得。”梦无痕淡淡一笑,接道“不过我确是派了人护送他们,你尽可放心。”
“谁?”慕容华衣好奇地道。
“你不妨猜猜。”
灵光一闪,慕容华衣抬眸道“难道是和尚?”
“不错。”赞许地点头,梦无痕道。
“好呀,你竟然瞒我到现在。”
慕容华衣瞪着他,难怪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觉念寺的方丈慧远禅师成天关在禅房里,烹茶下棋,谈经说佛,端是一见如故。
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两人一早就认识了。
于是又问“如今可能告诉我了罢,这觉念寺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这群和尚又什么来历?”
“其实也没什么。”梦无痕微微一笑,正要说下去,忽听远处官道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浓烟滚滚,蹄声如冬雷阵阵。
数十骑快马在梦无痕面前敕勒勒地停了下来。为首的那名骑士右腿侧拐,纵身跃下马来,却在看到慕容华衣的一瞬,面色微变。
见到此人,慕容华衣也是一怔,悄声对梦无痕道“这人名唤江骅,是朱棣麾下的一员大将,很得重用。”
以前为朱棣做事,她与此人打过几个照面,没想到却在此处相遇。
江骅上前一步,朝梦无痕抱拳,施礼道“梦大人,末将江骅,奉王爷之命,请大人前往一叙。”
他官拜燕王座下左卫都指挥,原是个粗豪人物。如今一通文绉绉的话说下来,眸中已有不耐之色。但出门之前王爷偏生千叮万嘱,要他见着梦无痕后,定需以礼相待。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以武相挟。
主子对此人万分看重,这他是知道的。
然而眼前此人,素带白袍,望之仅是一介书生,除了气韵比常人优雅了些,其它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纵是时常听到关于梦无痕的传闻,又知燕王对他很是其中,但一见之下,却不免有些失望。
自古文人轻武,武者轻文。江骅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虽然探子回报说,梦无痕身边有一女子相伴,却没想到竟是慕容华衣。再看两人相处时的神情举止,便知她与梦无痕交谊非浅。
他再怎么鲁直,也知道慕容华衣是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了,不但如此,甚至她还会帮着梦无痕拖他后腿也说不准。
这一来一往,江骅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将军所说的王爷,可是指燕王?”梦无痕淡淡地问。
“正是。还望大人莫让末将为难。”江骅冷着脸道。
淡淡一笑,梦无痕道“只不知,燕王以何召见在下?若是今日之前,王爷有召,无痕当欣然前往。然燕王兴兵作乱,已成谋反之势。而今凡我大明臣子,讨贼诛逆是为本分,燕王召见,恕无痕万难从命。”
江骅的眉头越皱越紧,怒道“咱就问一句,你算是跟不跟咱们去见王爷?”
梦无痕摇了摇头,平静地给出两个字“不去。”
慕容华衣原本懒洋洋地靠着树干,这时忽地婉转一笑,俏生生地站直了身子,道“我说江大人,您是听到了吗?我家公子说不去呢。”
眼珠子一转,接道“您还是赶紧回去复命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啦。”
江骅眸光一沈,高高举起手去。
那数十人马上齐刷刷地跃下马来,站在江骅身后,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阵势。这些黑衣人方才骑在马上,还没什么特别的。如今下了马来,手指搭在腰间的刀鞘上,顿时凌厉起来,就仿佛一柄蒙尘的宝刀,忽然脱鞘而出,锋芒毕露。看得出,这些黑衣人,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的死士。
慕容华衣依然笑靥如花,背脊却绷得笔直。袖中的短刃已然划至掌心,指腹贴着刀刃,感受着冰凉的触觉,莫名地感到心安。
唇角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梦无痕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江骅眯起眼睛,高举的手眼看便要挥下。
山脚下,杀气弥漫,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就在此时,忽闻一声佛号!
宽袍大袖,罩着红色的袈裟,手持一柄漆金禅杖,面如满月,慈眉善目,正是觉念寺方丈慧远大师。
他远远而来,举止从容,脚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已到了山脚。这时山中响起肃穆的钟声,嗡嗡地连击三次,余音不断。
伴随着钟声响起,四面忽然涌出二十几个和尚。定睛看去,那些和尚年龄都在四十上下,按东南西北排列,每处七人,呈北斗七星之状。他们手中既无刀剑,也无其它利器,仅握了根木质短棍,微微向外倾斜着。
“大师!”梦无痕微笑颔首。
“梦施主。”慧远大师双手合十,回礼道。
“咦?”惊讶于和尚的一身轻功,扯了扯梦无痕的衣袖,慕容华衣悄声道“你说,这慧远和尚究竟是什么人?”
握了她的手,梦无痕但笑无语,惹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边三人一派轻松,然而燕王那边,江骅的面色却马上变了。
“四方天河阵!”瞪着慧远大师,江骅一字一字道“你是七巧才子丰丘海?”
身为燕王的臂助之一,他自然是识得厉害的。
这四方天河阵,乃是七巧才子丰丘海所创。十年前此人带着手下二十四天鹰,仗着一身绝世武功,再加上四方天地阵的助力,横扫黑白两道全无敌手,被江湖各派视为心腹大患,甚至召开武林大会,只为诛杀此人。
却不想武林大会之后,各门各派竟是怎么也找不到丰丘海的下落。而他在之后的十年里,也确实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上。
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再次见到了旁人闻之色变的四方天地阵。若是他猜的不错,这二十四个中年僧人,正是当年追随丰丘海纵横武林的二十四天鹰。
想到此处,江骅绷着脸,额头却开始冒汗。
“阿弥陀佛,出家人法号慧远。”
喉结动了一下,江骅色厉内荏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如果不想与燕王爷为敌,就给咱马上退下去。”
他为官甚久,即便知道慧远和尚有可能就是十年前纵横武林的七巧才子丰丘海,开口之下,却仍脱不了那口官腔。
然而慧远大师也不气恼,平静地道“日月山下,戒斗戒兵戒杀!还请施主速速退去,勿要使老衲为难。”
按又回首对梦无痕道“梦施主。你我昨日棋局尚未终了,一会儿还待向施主讨教。”
他说话语气平和,然而一字一句,却半分都没有将江骅等人放在眼里。
梦无痕暗暗一笑,十年了的修身养性,那人骨子里的刚烈性子,却还没被消磨干净,看来这脾气一辈子是改不了了。
“正合我意。”他淡淡笑道“如此,在下便于华衣先行回寺了,此处之事”
话音未落,慧远大师已道“此处之事,交给老衲便是。”
朝慧远大师点了点头,与慕容华衣两人,便径自拾级上山。
“休走。”江骅喝了一声。
数十黑衣人身形立动,飞身就待拦截。
“阿弥陀佛。”清风拂动,白髯飘飘,慧远大师双手合适,闭上眼睛,念道“四方无极,天地有界!”
“北斗为尊!”二十四僧人齐声喝道。
身随意动,阵形马上发动,一时间,四周之间人影旋动,将那些黑衣人密密地包围在阵势中心。
江骅只觉幻影幢幢,刀剑砍出去,明明看准了目标,却偏偏砍了个虚空。
想是出家人忌讳杀业,那些僧人并不主动攻击他们,然而时间久了,江骅等人便已气喘吁吁,眼看就要累得跌坐在地,丢尽燕王的面子。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二十四武僧马上退去,手中短棍却依然向外倾斜,形成北斗七星之状,将江骅等人包围在阵心。
幻影消失,江骅眼前豁然开阔,抹了把冷汗,道“慧远和尚,你是铁了心和燕王作对,不让咱上山?”
“出家人劝施主一句,万事还当以和为贵。”慧远大师右手微抬,二十四武僧马上退了下去“施主还是下山去罢。”
愤然瞪了慧远大师一眼,终是畏惧四方天河阵的威势,江骅挥了挥手,出头丧气地道“收队。”
望着数十骑人马匆匆而去,慧远大师抚着白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觉念寺的禅房中,茶香阵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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