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成眠的人还有铁大叔。
他走出屋子,看着天空淡淡的星月,阴郁地对着南面的林子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提起一壶酒往山坡走去。
“来吧,我想你也睡不着,那就跟我去个地方吧!”
一推开雁翎家的门,铁大叔就径自走到炕边对斜躺在炕上的彭峻猛说。
彭峻猛也不问要去哪里,下了炕,抓过炕边的木杖站起身。
尽管腿上的伤经过雁翎这几天的精心照料已经可以行走,但为了明天当个“顶天立地”的新郎,今天他得小心护好这条腿。
看着他颀长身材,铁大叔不满地说:“你瘦得像根竹竿,能照顾好雁翎吗?”
彭峻猛伸出胳膊攥紧拳,对他说:“要不要咱们俩比比,看谁的劲儿大?”
“你?”铁大叔轻蔑地睨着他。“算了吧,我不想伤着你惹雁翎哭。”
对他轻蔑的神态,彭峻猛也不计较,只是站在炕前等着他。
“你以为外头有火炉啦?穿上!”见他一个流浪汉竟有此等不凡的威仪,铁大叔觉得很不痛快。他拿起炕头那件雁翎改过的棉衣抛过去。
彭峻猛一言不发,抖开棉衣穿上。
他看得出眼前这个粗鲁的大汉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男人,不然他不会那么照顾雁翎母女,而且才一打猎回来就先来看雁翎。
铁大叔看他穿着妥当后,便带头出了门,彭峻猛紧随其后。
两人在黑夜中穿过屋后的岩石树木,来到了一个用石块修葺而成的坟茔前。
小巧的石碑上刻写着“慈母秋依之墓”六个字,下题“不孝女雁翎泣立”再下一行小字则刻了葺坟立碑的时间,从那时间上看,果真已经快三年。
淡淡的月色下,没有铭文和死者姓氏的孤坟显得格外凄凉。
铁大叔示意峻猛坐在坟前一截木桩上,自己则跪坐在墓碑前,细心地将杂草拔除,对着坟墓说:“秋依,好久没有来看你,我知道你一定还是不想见我,你总是这样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我遵守了对你的承诺,把你的宝贝女儿嫁给得到她的男人。明天,我会为她办个正式婚礼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说到这,他悠长地叹了口气。
在说这番话时,大汉的口气轻柔而婉转,与他魁梧凶悍的外貌一点都不相称。
彭峻猛没出声,怕打搅了他。可是他却在此刻话头一转,对准了他。
“现在,我把这个要成为你女婿的小子带来了。”铁大叔指指他说:“其实他是雁翎自己选的,你好好看看他吧。他眼下虽然有点穷困潦倒,但他长得挺不错,看起来很有学问,总有一天他会走运的,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铁大叔再叹口气。“唉,看来你们母女有一样的爱好,都喜欢这种弱不禁风的男人今天,就让他提前给你敬酒行礼吧。”
说着,他将揣在怀里的酒壶取出来,递给峻猛。“来祭拜你的岳母大人吧。”
彭峻猛对他的要求虽觉得突兀,但并不感到荒唐。
他没有用手杖,稳稳地站起身,双手抱拳对着坟头深深鞠了一躬。“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彭峻猛一拜”
“谁?你说你是谁?”铁大叔一听他自报家门,不由得大惊,失态追问。
可是彭峻猛没有回答他,只是接过他手里的酒壶,打开塞子,将温热的酒洒一些在墓碑上,接着说:“今日小婿来此拜祭,望岳母大人恩准小婿与令媛雁翎的婚事,小婿在此以明月苍天立誓,定善待雁翎,保她一生衣食无忧。”
说完,他又洒了一些酒在碑石上。俯首道:“今日请恕小婿腿上伤口未愈,无法行下跪叩拜之礼,待来日小婿定偕雁翎前来焚香燃烛,以慰岳母在天之灵。”
言毕,又是一个长拜。
看他认真的举止,铁大叔对他的印象大为改变,同时也更关心另一件事
当峻猛重新坐下后,他急不可耐地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彭峻猛拉平身上的棉袄,笑道:“姓名有何关系?铁大叔很在意吗?”
铁大叔看着他淡定的神态,纳闷地问:“可是我怎么听你刚才说的名字竟与咱辽阳总兵大人的姓名一样呢?”
“哈哈,你看我像吗?”彭峻猛一笑,避重就轻地问。
铁大叔上下打量看他,摇头说:“是不像。想那被人称为猛将军的彭大人定是虎目龙首的英武之人,前些年盗贼横行,战乱不止,皇陵有难,可是朝廷打了贼跑了盗,有心无力。后来皇上一道诏令,猛将军即刻率军出沙漠,入草原,硬是让那帮贼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都进不了辽阳城!”
说起他钦佩的人物和故事,铁大叔来了劲儿。可是看到身边这小子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扫兴。
拿起酒壶饮了口酒后,他问:“你是哪里人,怎连猛将军都不知道呢?”
“他很有名吗?”彭峻猛兴趣缺缺地问。
“当然,天下人谁不识得神威盖世的猛将军?”对他迟钝的反应,铁大叔很不满意,可是一想到他身为流浪汉,终日为衣食所忧,又怎会了解那等国家大事?
“算了,我也不想跟你讲这些了,反正以后你留下来,少不了随我出外打猎放牧,见的人多了,自然会听说的。”
他没趣地说着,又猛喝了几口酒,将剩下的倒在墓碑前,落寞地说:“秋依,你都看到、听到了,虽说这小子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他已经对你保证不会亏待雁翎,那你也该放心了。希望你在那个世界不再寂寞,脑旗乐”
听到他对“猛将军”的推崇,彭峻猛心里有丝撼动。他知道民间对他多有赞誉之词,但当面听一个普通百姓坦白不避讳的赞美,这还是第一次。
但更令他感动的是,铁大叔对雁翎母亲所表现出来的深情。
很显然,这个粗鲁率真的大汉深爱着坟墓中的那个女人。
“既然喜欢她为何不娶她?”在他们走回木屋时,彭峻猛提出心里的疑问。
铁大叔听到他的话,身下脚步一顿,仰头看着天。
“你以为爱一个人就能得到她吗?”他深长地叹口气。“当她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时,我又如何能得到她的心?”
彭峻猛理解了。“原来她心里有人,那人是雁翎的爹爹吗?”
“没错,是那个该死的男人!”铁大叔突然折断了路旁伸出的树枝,恨恨地骂道:“可是那个男人在弄大她肚子后竟抛弃了她,害她直到死都没有开心过!”
原来如此,难怪雁翎说她没有爹,而她娘竟到死都没告诉她爹爹是谁。
“那个男人是谁?”他愤慨地问,真想将那个男人找出来,替雁翎的娘讨回一个公道。在他看来,铁大叔既然知道这些内幕,就一定也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可是他失望了。
铁大叔委靡不振地摇摇头。“我要是知道那个黑心郎是谁的话,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了!他不该毁了一个好女人!”
彭峻猛从他哀怨的神情中领悟到,雁翎的母亲至死都爱着那个负心汉,并将其深埋心底,对谁都没有说过,即使他对她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真是个痴情又愚蠢的女人!他心里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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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小院里就来了不少人。
但彭峻猛一直没有见到雁翎,却看到银花跑来在雁翎的炕柜里找出一个包袱,临走前还神秘地对他笑道:“今晚让你看看咱们雁翎有多漂亮!”
然后不时有人进出,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他面前走过时,看到他不是笑,就是窃窃私语,弄得他很不耐烦,便走出了屋。
而院子里也有不少人彷佛在自家院里似地自在打扫、布置和生火,于是他穿上雁翎为他改制的棉衣,抛开那根“手杖”出门往坡上慢慢走去。
坐在坡头,看着眼前偶尔飞过的飞禽,他想起与雁翎坐在这里用弓箭射野鸭的情形,不由得笑了。真渴望从今往后都能与她在一起过那种轻松愉快的生活。
直到一个大男孩来叫他回去吃饭时,他才离开了大坡。
回到院里,他惊讶地看到门口的麻叶树上绑着一个果子,果子下悬挂着两只小小的荷包。彩色荷包在风中飘舞,倒是挺漂亮的,只是不知有何用意?
而院里新添了一个大火炉生起了旺旺的火,火上架着的大铁锅里熬煮着羊肉。
火炉前有张桌子,上面放置着一些切肉用的刀叉和装食物的食具。
才在桌边坐下,就有人递给他一个盘子,里面有一大块烤好的肉。
肉烤得金黄,散发着陌生的香味。这是什么肉?
“那是熊肉,吃了能耐寒气。”
就在他寻思时,铁大叔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接着他庞大的身躯落在他身侧的座位上,用手撕着肉块吃起来。
彭峻猛看到他吃的是同样的烤肉,于是也不说话,学着他的样子大吃起来。
从来没有吃过熊肉,今天一尝,味道有点像黄牛肉,很是细嫩鲜美。
饭后,一个爱笑的小媳妇来到峻猛身前。
当她说要给他量量身材,好替他赶做一件新郎衣时,彭峻猛连连摆手拒绝。今天他可不想穿别的衣服,他要穿这件由雁翎亲手改制的棉衣与她成亲。
见他态度坚决,铁大叔只好让小媳妇走了。又对峻猛说:“你这人真奇怪,给你衣服穿都不要,没见过你这样的流浪汉?”
“我不是流浪汉。”
“那你家在何方?因何负伤流落到此?”铁大叔不相信地问。见他不回答,又略带不屑地说:“瞧,说不出来了吧?你也甭嘴硬,这里没人瞧不起你,你只要以后好好跟雁翎过日子,她会是你的好女人,这里也会是你的家。”
被他数落一番,彭峻猛并不生气,反而扯动嘴角笑了。
他心里默默回答着铁大叔的话:没错,雁翎会是他的好女人!至于这里嘛,是不会成为他与雁翎的家的。
院里的人更多了,男女老幼都有,彭峻猛估计这就是上河屯所有的居民。
依然没看到雁翎,他也不问,只是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切。
冬天天黑得早,所以婚礼在晌午时开始了。
当脸上施着淡淡的脂粉,黑亮的长发被梳成发髻,头上戴着一顶缀了红宝石、悬着彩色玳瑁珠的绒帽,耳鬓簪着一朵浅红绒花的雁翎,被一群姑娘簇拥着来到小院时,围坐在一起的人们都欢叫起来,峻猛也被她娇俏的装扮吸引了。
她上身穿了件红色紧身小夹袄,下着深色绣花长裙,显得婀娜多姿,却美而不艳,把她身上能够显露出来的丰满和纤细,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
看着她步履轻盈地向他走来,峻猛的心竟如战鼓骤响似地“咚咚”狂跳不停,他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张美丽的脸。
此刻,雁翎同样也注视着他,他们的视线紧紧地粘在一起。
当她的手被牵引着落在他手掌上时,他情难自禁地紧紧握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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