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
陈玉软弱地问:“咱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可意又习惯性地拿出主编召开编审会的腔调来说:“现在的问题是:慧慧死了,留了一个婴儿让我们收养。现在有两个问题要考虑:一,我们是留下来继续参加婚礼还是马上赶去北京处理慧慧的后事;二,谁来领养这个孩子。”
咪儿急了:“难道我不结婚了吗?礼堂和餐厅都定了。有近百桌呢。难道要我做逃跑新娘?”
陆雨不耐烦地说:“婚可以结两次,人只能死一次。”
咪儿打陆雨一下:“去,不吉利。”
陆雨无奈:“死都死了,还说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人们都沉默下来。半晌,还是咪儿先开口:“我还是要结婚的。而且,我总不能一结婚就弄个孩子回来养吧?”
陆雨说:“我虽然结了婚,可是境况跟单身女人差不多。老公不在身边,突然多个孩子出来,别人会说闲话的。”
可意也说:“我家在西安,工作在北京,自己都不敢要孩子,还领养别人的孩子?领了来,谁带呢?我?我连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老公?更别想了。”
陈玉慌了:“你们都看着我干嘛?我已经有一对双胞胎了,按照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国家政策,已经超标了。我再没精力养第三个孩子了,再说也不符合领养条件。”
四个女友再次沉默下来,她们都有些心虚内疚,甚至微微地有些瞧不起自己。
女人的友谊,在生死面前,忽然显得单薄脆弱而不堪一击。
3、
从上海去北京的飞机上,三个女人在继续讨论没有咪儿。她最终决定留下来继续她的婚礼。
她说:“我是个不成功的演员,一直演配角;可是,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可以充当两次主角,一次是婚礼,一次是葬礼。我总不能连一般人都不如吧?你们要去做慧慧的配角我不反对,但是我必须做自己的主角。”
她说得慷慨激昂,简直像一场刑场宣言。那一刻四个人都有些糊涂,不知道咪儿是要去结婚还是要去砍头。但是不管怎么说,咪儿的婚姻生活,已经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道死亡的阴影。
在婚礼和葬礼之间,女友们到底选择了葬礼。因为可意说:“世上从来不缺乏锦上添花的人,就让我们三个雪中送炭去吧。”
陈玉也说:“慧慧已经说了,我们四个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不去,她就只得一个人走了;咪儿不同,她嫁的人是李佳,还怕少了凑热闹献殷勤的人吗?”
陆雨最感性:“在婚礼和葬礼之外,还有生命与死亡。别忘了,慧慧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小baby在等着我们照顾呢。”
可意自我检讨:“如果我们能多关心慧慧一点,不只是依赖网络和电话,而能亲自上门去看看她,就会早点知道慧慧怀孕的事,她就不会那么无助,也许就不会自杀了。”
陈玉百思不得其解:“慧慧的孩子是谁的呢?我们三个都在北京,虽不是常来常往,可也一直保持联系。没听说她跟谁拍拖呀,更没听说她怀孕。连孩子都生了,可那厮连毛儿都没让我们见着一根,什么人啊这么神秘?”
陆雨说:“也许这个人比较低调,或是有难言之隐。”
陈玉气愤:“那不叫低调,叫卑鄙!他让慧慧生下孩子,却不肯跟她结婚,也不肯对孩子负起养育责任,要不慧慧怎么会想到将孩子托付给我们三个呢?他才是逼慧慧自杀的凶手!”
可意和陆雨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又望了陈玉一眼,都觉得陈玉的气愤里,多少有些因为那男人不肯承担责任而使她有可能蒙受损失的缘故,不过关于“那不叫低调叫卑鄙”的结论她们倒是赞同的。
陆雨说:“男人的罪行有很多种,最常见也最可恨的一种,便是不负责任。”
可意说:“女人在生孩子后,便从女孩成长为女人,负起母亲的责任;而男人永远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自己便永远是长不大的男孩。不负责任是男人的天性,只有极少数的男人可以因为高度的道德感而自我进化,成熟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陆雨不耐烦:“你们可以不要有那么多警句吗?你们让我觉得我应该随时准备个笔记本儿,把你们的话记下来。”一转眼看见陈玉已经在记了,一愣“你干什么?”
陈玉说:“可意的话太棒了。我决定把它发展成一篇千字文,回头给红颜投稿。”
可意笑着说:“那我得收一成稿费。”
陆雨觉得这气氛不够严肃,有点对不起慧慧的意思,便说:“你们猜那男人会不会在葬礼上出现?”
陈玉很八卦地说:“那男人会不会是我们认识的人?慧慧的生活圈子并不广,数来数去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谁最像吞了鱼饵不咬钩儿的?”
可意觉得这个比喻很新奇,不由得又笑起来。
陆雨十分不满:“你们就不能正经点儿吗?这可是生死大事。”
陈玉反驳:“咪儿比我们还不正经呢,她居然还有心情结婚,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扔花球了。”
可意惋惜:“那套房一宿两千多块呢,我还是第一次住这么贵的宾馆,还没好好享受一下有哪些服务就走了,真浪费。本来还说要试一下香水浴的呢。”
陆雨赌气地不说话。而飞机已经在准备降落。
三位女友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慧慧的公寓作为案发现场已经被查封,尸体被运往火葬场,而那个刚出世的婴儿,则失踪了。女伴们大惊:“失踪?失踪是什么意思?”
张晓慧的邻居热心地解说:“是昨天夜里十二点多”
三个好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正是她们读信的同一时间。
热心邻居说:“十二点多的时候,她家的小保姆忽然冲出来大喊大叫,那个惨呀,吓得我一激凌。整个楼都被吵醒了,大伙儿冲进去,就看见你们这朋友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大家慌着打110的打110,打120的打120,忙乎停了,人也送走了,她这保姆又叫唤起来,说孩子不见了。警察现在也在找呢。”
可意冷静地问:“那小保姆呢?”
邻居说:“保姆不敢住在死过人的房子里,搬到她一个小姐妹的宿舍去了。警察知道地址。哎,你们是她的好朋友,知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你们说那孩子会不会是他给抱走了?”
女伴们顿时齐齐苦笑。陈玉问:“你们邻里邻居的,没见过有什么男人在这儿常来常往吗?”
邻居说:“她是半年前才搬过来的,来的时候就大着肚子,说是孩子的爸在国外,孩子出生前自然会回来的。北京这种事儿多着呢,大家各过各的日子,谁也没想着有什么不对。她家的门儿整天关着,她很少和人说话,也从没什么人来看她,直到上礼拜进医院,大伙儿才纳闷儿说:怎么生孩子这么大事,也没见有个亲朋好友的来看看。就一个保姆陪她进医院,前儿个又从医院把她接出来,才一天时候,就死了。之前一点影儿都没有。”
从邻居提到“孩子的爸在国外”开始,陈玉就一直看着陆雨。然而陆雨恍如未觉,只是问:“冲进房子的那些人里,有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邻居乐了:“怎么你们几位的问题和警察一模一样?你们是干什么的?训练有素啊。当时你们三个要是在现场,可能就把那男人当场揪出来了。你们这么关心她,早干什么来着?”
这句话仿佛来自良心的拷问,让三个人一齐哑了。
也许他们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辩护:工作忙、家务忙、没想到会出事、联系不上、再说慧慧也从来没流露过任何求助的意思
但是有一点最根本的原因是不容回避的,就是人性根本是自私的,在人们的心里,朋友的事情再大,也只是旁枝末节;自己的事情再小,也自会十万火急。
她们觉得深深的羞愧,并希望为这羞愧做一些亡羊补牢的挽救工作。于是决定放下所有的事情,全力料理慧慧的后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蛛丝马迹,找到孩子的下落,以及,孩子的父亲。
4、
阮咪儿的婚礼如期举行。
服侍她换婚纱的不是她预期中的好友,而是婚纱店的服务员,这使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拿着一只小小的钻石冠和一挂名贵的大溪地珍珠项链踟蹰:“如果可意在这里,她会怎么说?”
婚纱小姐说:“您无论戴上什么都是那么美。”
阮咪儿笑一笑,赞美的话谁都喜欢听,可是她现在更需要的是中肯的意见。一个婚纱店的服务小姐懂什么?咪儿要的是满堂宾客的喝彩,来自未来公婆的赞美才是最有价值的赞美。
如果赞美也有价码的话,那么这小姐的赞美最多只值一张十元的小费,而李佳父母的赞美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藏。
阮咪儿尝试着用可意的眼光来挑剔自己,模仿着可意的腔调说:“珍珠富丽而含蓄,戴好了是贵族气,戴不好就是死鱼眼珠子,明珠投暗;钻石光彩璀灿,虽然张扬些,但是配合你的个性,倒也相得益彰。”
她满意地笑了:“好,就选王冠!”
在进礼堂之前,咪儿仍然觉得有些什么事没有做好或是做到,忍不住拨通可意的电话:“你们那边怎么样?”
“孩子不见了。”可意气急败坏地说“邻居说有人抱走了孩子,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我们要去警察局问问,你别管了,好好结你的婚吧。”可意收了电话。
不知怎的,咪儿总觉得可意的最后一句是反话,真正的意思分明是“你只顾着结婚的事,还会关心慧慧吗?”她有种感觉,慧慧自杀的阴影会一直追随着她的婚姻生活,并将影响终身。
手机响起来,她神经质地拿起来就问:“警察怎么说?”
对面是新郎李佳带笑的声音:“警察说我们结婚是合法的。”
咪儿不好意思:“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可意她们打回来的呢。”
李佳问:“你的好朋友们不是专程来为你送嫁的吗?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了?”
咪儿难过地说:“有个朋友突然自杀了。她们赶去北京为她料理后事。我真希望和她们在一起。”
“是吗?”李佳有些出乎意料,却仍体贴地安慰着爱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让坏消息影响心情。”
“可是那个朋友”
“亲爱的,别再提这件事儿了,你得赶紧把它忘掉。时间不早,得快点准备了。”李佳的电话也挂了。
咪儿有些落寞,她很想同人谈谈张晓慧的事,她心里特别堵得慌,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叫自己的心里好过些。可是可意她们不在,李佳又不愿意多谈,她能跟谁交流心得呢?
她只得冲着正跪在地上帮她整理裙摆的婚纱店小姐说:“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突然自杀了,她叫张晓慧。”
那小姐应付着:“章晓惠?是那个拍三级片的名女人?她自杀了?”
咪儿解释:“不是那个章晓惠,她是贤惠的惠;我的朋友张晓慧,是智慧的慧。”她叹了一口气“可是那个章晓惠一点也不贤惠,弄得钟镇涛倾家荡产还把他抛了;而我的朋友张晓慧也一点不智慧,居然未婚生子,还要闹自杀。她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自杀呢?”
警察局门外,三个好朋友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漫无目的。
陈玉说:“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可意率先反对:“不要,你那对混世魔王的双胞胎真让人精神紧张。去你那儿,不如去我那儿,虽然简陋些,到底清静。”
陆雨说:“我得打搅你两天。我不喜欢住宾馆。”
可意说:“那当然”话未说完,手机响了,她“喂”了一句后冲陈玉和陆雨说:“是咪儿。”
陆雨问:“婚礼开始了没?”
陈玉说:“算她有心。”
可意对着电话嗯嗯啊啊,然后说:“没什么消息,惟一进展是知道了那孩子的性别,是男孩儿。你别管这事儿了,安安心心结婚吧。”挂断电话后对两个朋友说“阿咪已经妆扮好了。婚礼十二点整开始。”
陆雨看着手表说:“不知这会儿有没有飞机?要是现在回上海,大概还赶得及咪儿的婚礼。”
陈玉停下来:“你还有心情参加婚礼?”
可意思索地说:“慧慧自杀又不是咪儿的错。不能因为有一个好朋友死了,就不允许别的好朋友快乐。我们为慧慧悲伤,可是我们也为咪儿祝福,这并不矛盾。”
陈玉懒洋洋:“我宁可回去看看我那对双胞胎是不是还好好地待在家里,你视他们为混世魔王,我可是看成心肝宝贝儿的。”
陆雨揭露她:“刚刚说要为朋友多做点事的,这么快又打退堂鼓了。”
陈玉反驳:“我说的是要全力帮慧慧料理后事,可没说要做空中飞人,刚回北京又去上海,慧慧的事怎么办?你们才是出尔反尔。”
可意计算:“如果现在回上海,参加完咪儿的婚礼,今晚或明早再回北京来筹备慧慧的葬礼,时间上倒也来得及。”
陈玉哀号起来:“你们不如把我的葬礼也一并计划在内,这一圈跑下来,我也就差不多了。”
阮咪儿仍然冲着婚纱店小姐唠唠叨叨:“那个名女人章晓惠才应该自杀的,可是她不,她去拍电影了,拍三级片;我的朋友张晓慧又文静又善良,她应该活得比谁都好,可是她却偏偏自杀了。谁会想到她竟然会自杀呢?还留下一个没娘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女伴们的争论也在持续。
可意慷慨陈辞:“参加咪儿的婚礼,与我们‘要为朋友多做一点事’的初衷并不违背。恰恰相反,这也是为朋友的一种。慧慧已经死了,不论我们再做什么,她也不会知道了;但是咪儿还活着,如果没有我们给她的祝福,她会很失望的。我们不能再做任何伤害朋友感情的事,我们不能放过任何可以带给朋友幸福的机会,生命是如此宝贵,去不再来,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
陆雨几乎要为可意的演讲鼓掌,揶揄陈玉:“你的小本本呢?怎么不拿出来记呀?”
戴着钻石皇冠的阮咪儿光彩照人,一出场便赢得满堂宾客惊艳的叹息声,李佳忍不住在她耳边悄声说:“今天,你美如天仙。”
咪儿仰起脸笑:“我们,是神仙眷侣。”
来宾掌声如雷。这场婚礼真是隆重极了,辉煌极了,阮咪儿走在红地毯上,成功地做了一次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飞机上,陈玉第十三次问空中小姐:“请问飞机几点抵达?不会晚点吧?能不脑旗一点?”
陆雨推陈玉:“你以为这是出租车呢。”
可意说:“刚才最不愿意来的人是你,现在最急着到的人又是你,你这人怎么回事儿?”
陈玉说:“早死早托生。反正已经来了,当然希望不要错过好戏。”
陆雨不满:“呸呸呸,又说死,不吉利。”
陈玉和可意异口同声地学着她的腔调说:“死都死了,还怕说吗?”
宾客散去,新郎和新娘站在礼堂门口送客,李佳问咪儿:“亲爱的,你开心吗?”
咪儿对着李佳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很开心。”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的笑容里好像总有所保留?”
“没有呀,我真的很开心。”咪儿说罢,重新绽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李佳摇头:“你的这个笑容是在你主演的片子野花中用过的;刚才那个是你的另一个角色护士小姐式的。”
虽然被人看穿伪装有点尴尬,然而李佳用到的“主演”一词却颇得咪儿欢心,于是咪儿再次笑了:“你真是我的超级fans。”
李佳更加肉麻地说:“不,是终身影迷。”
咪儿甜蜜地笑。
李佳正想说出这个笑容的出处,忽然看到妻子的笑容定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风尘仆仆满面憔悴的岳可意、陈玉、陆雨正从出租车上下来。
阮咪儿欢呼一声,猛地跳下台阶,向着可意她们奔去。
四个好朋友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又跳又叫,陈玉抢先说:“祝你们白头偕老。”
陆雨接口:“百年好合。”
可意接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咪儿笑着:“你们来了,太好了,婚宴好完美,可是我惟一的遗憾就是你们不能参加我的婚礼,看着我成婚。现在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们,真的,谢谢。”
她哭了,可是流着泪,却仍然在笑,笑得那么真诚,那么坦然,那么毫无保留。
李佳感动地看着这个笑容,这是阮咪儿最美的笑,不属于任何一部影片。但也不属于他。他有些失落地想,自己在咪儿心目中的份量,也许还比不过她这三位神奇的好朋友。
三个好朋友看着阮咪儿灿烂的笑容,觉得自己就像是洒向人间都是爱的快乐天使,简直要为自己感动起来。缠绵在她们心中一日夜的道德内疚感,顿时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