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之间,可以比较,而且目光也训练得锐利多了,对传统不会再盲目顺从,而是采取一种批判性的接受。我们对待中国传统文化毕竟要比“五四”时代冷静理性得多,将传统融入现代,以现代检视传统——我们在融合传统与现代的过程中,大家都经过了一番艰苦的挣扎,其实这也是十九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再造的大难题,百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似乎都命定要卷入中西文化冲突的这一场战争中。
我们战后成长的这一代,正处于台湾历史的转折时期,由于各种社会及文化因素的刺激,有感于内,自然欲形诸于外,于是大家不约而同便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起来。那时我们只是一群籍籍无名的学子,当时台湾的报章杂志作风比较保守,我们那些不甚成熟而又刻意创新的作品自然难被接受,于是创办一份杂志,刊载我们自己以及其他志同道合文友们的作品,便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事实上,这股创造台湾新文学的冲动,并不限于台大外文系的学生。五十年代后期,现代诗、蓝星、创世纪等几家现代诗刊早已发难于前,做了我们的先驱,而政治大学尉天骢等人创办的笔汇也比我们略早发刊。可见得六十年代台湾的新文学运动并不是一个孤立偶发的现象,而实在是当时大家有志一同,都认为台湾文学,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现代文学是同人创办的所谓“小杂志”我们当时完全不考虑销路,也没有想去讨好一般读者的趣味,所以这本杂志走的一直是严肃文学的路线。因为曲高和寡,销路不佳,始终亏损累累,但是却因此保持了我们一贯的风格。我们那时虽然学识不够,人生经验也很幼稚,但我们对文学的态度,却是绝对虔诚的。我们那时写作,根本谈不上名利,因为现代文学的销路一直在一千本上下,引不起社会的注意,而经费又不足,发不出稿费。我们那时努力创作可能也抱有年轻人的一种理想与使命感吧,要为台湾文学创立一种新的风格。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初在现代文学那本冷杂志上面壁十年,对日后的写作生涯倒是很有益处的。惟其没有名利的牵挂,写作起来,可以放胆创新,反正初生之犊,犯了错误也不足挂齿。那一段时期的磨炼,确实替我们扎下了根基。现在台湾的报纸杂志多了,稿费高,奖金多,青年作家成名太快,可能对他们的创作不一定有帮助。文学创作的确是一番艰辛而又孤独的自我挣扎,自我超越,不宜揠苗助长。六十年代那种严肃而又朴素的文风,倒不禁令人怀念起来。
现代文学的创立,对我个人来说,最有意义的是结识了一大群志同道合的文友,大家同时在一本杂志上耕耘,无形中也有一种互相激励的作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以文会友”吧,那的确是一种乐趣。最难能可贵的是在现代文学上投稿的作家,各人的文风各异,文学观也不尽相同,彼此居然相安无事。我想不起我们之间曾经为了文学观点互异而起争执的事情,这简直近乎奇迹,试看看早期在现代文学写稿的这份作家名单:写小说的有丛、刘大任、朱西宁、蔡文甫、王祯和、陈映真、黄春明、施叔青、李昂、林怀民、七等生等以及现文几个基本作家欧阳子、陈若曦、王文兴跟我自己,诗人也有一大群,各路人马,会集一堂,竟然能够“和而不同”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大家对文学都有一个共识:文章是千古事、不朽之盛业。在这个大前提下,个人之间的歧异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大家各说各话,互不干扰,一时倒也呈现出一片百花齐放的局面。现代文学虽以“现代”为名,但并非定于一尊,虽然那时还没有“乡土文学”这个名辞,可是一些后来被认为是“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早已在现代文学上出现过了“现代”与“乡土”在这本杂志上从来就没有对立过,而往往一篇作品中,这两种要素并立不悖,文学本来就有无限的可能性,以现代手法表现乡土感情,也是其中的一种。例如在现代文学上发表的王祯和的第一篇小说鬼?北风?人就是一篇道地乡土而又完全现代的杰作。
六十年代走严肃文学路线提倡实验创新的杂志不多,现代文学在那段期间提供了一块文学园地,让一大群有才华有理想的青年作家,播种耕耘,开花结果,日后大都卓然成家,成为台湾文学的中坚。这,恐怕就是现代文学最大的功劳了。稍后文学季刊创刊,也培养了不少优秀作家,并且开创了一个新的创作方向。到今天我还记得有几位作家的初创首篇在现代文学上发表时,令我感到的惊喜之情。有一天在台大文学院的走廊上,有三个低我们一班的学弟来找我,要投稿到现文,那就是杜国清、郑恒雄(潜石)和王祯和。我拿到王祯和的处女作马上跟王文兴几个人传阅欣赏,大家惊叹不止,我那时好像已经看到王祯和的未来。我的画家朋友顾福生拿给我一篇小说惑,是他的女学生写的,那个女孩子只有十六七岁,我颇为讶异,我说那篇小说很怪,那个女孩子有怪才,我拿去现文上发表了。那个女孩叫陈平,就是日后的三毛。许多年后,三毛才吐露,原来就是因为惑的发表,她才决定弃画从文,开始了她的写作生涯。从前我只知道奚淞是个才气纵横的青年画家,并不知道他也有文才。有一次他很淡然的告诉我,他写了一篇小说,要我看看。我一看,大吃一惊,封神榜里的哪吒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令人目为之眩。那是一篇我自己也想写而没能写出来的寓言小说。我在美国接到二十三期现代文学,有一篇小说壁虎,特别引起我的注意,这篇小说写得慓悍,我以为是男作家写的,向姚一苇先生打听,原来施叔青竟是个在中学念书的女生。这些发现,都曾带给我莫大的喜悦。那些作家那时都那样年轻,而且一出手就气度不凡。现代文学的确发表了不少优秀的短篇小说,那些作品有的到今天还是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随着台湾社会转型,八十年代工商起飞,同人办的文学杂志在台湾的生存空间几乎接近于零。多元化的工商社会朝气蓬勃,勇往直前,但也有其飞扬浮躁,急功近利的一面。台湾文学的发展,一直是我最关心的一件事,总希望台湾文学茁壮结实,蒸蒸日上,爱之深,责之切,就不免有许多杞忧。于是我便想如果能将现代文学重刊,将现文作家群从前那种不问收获的垦荒精神再现给台湾的青年读者,也许对一些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产生一种鼓励,因为他们现在的客观条件毕竟比我们当年优越得多,如果他们也肯披荆斩棘,苦苦耕耘,成就一定远超过我们。这个宏愿,终于能够实现了。去年夏天在台北遇见了允晨出版社的负责人吴东升及林伯峰二位先生,他们对文化事业的推展,满腔热忱,他们赞成我的构想,同意重刊现代文学一至五十一期。他们尊重现代文学一贯的精神,此次重刊,不以营利为目的,若有盈余,可能设立文学基金,奖励青年作家写作出版。最重要的,重刊的现代文学将有低价的普及本,让青年学生也有能力购买。这次重刊,先出一至五十一期,因为前期的现代文学早已没有存书,历史价值也许比较大些,日后有机会,再将后期的二十二期补齐。当然,后二十二期也有许多重要的作家及他们的作品:马森、黄凡、陈雨航、吴念真、宋泽莱、蒋冲等,而且几个专辑“文革文学”、“抗战文学”也有其特殊意义。
这次现代文学能够重刊,丘彦明的功劳最大,这位联合报副刊、联合文学的名编辑,不辞劳苦,自告奋勇,策划现文重刊。她花了不少时间精力编纂作家及作品的生平索引、大事年表等等,而且又力邀当年现文的作家及主编,撰写现代文学与我,回忆当年在现文投稿及编辑这本杂志的情况,他们这些文章,日后都将成为台湾文学的重要史料。现代文学的成长,与我自己的写作生涯可谓唇齿相依,为了这本杂志,我曾心血耗尽。对它,我是一往情深,九死无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