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的田野已经越来越少,离开城市,沿着公路前进,我们所看到的是无边的农田,或者是人工营造的果园、鱼塘,称为田原或田园很恰当,称为田野就比较勉强——因为几乎没有了野气。
原来在城市里的隙地上,很容易看到野草野花,我上小学的时候,放了学,和同学在胡同院落的墙根下常常停下来玩耍,游戏之一就是从墙根隙地的野草丛里拔起牛筋草,互相拉
钩比赛。牛筋草的主干非常坚韧,其顶端张开着三叉或四叉绿须,那须子其实就是它的花穗,只是那些细小的花体很不显眼。你拿一根牛筋草,我拿一根牛筋草,互相构成十字,然后折弯钩住,双手拽住两头拼命拉扯,谁把对方的牛筋草扯断,谁就赢了。有关的童年回忆,常使我保持着一份对质朴生活的温馨回忆。
世界在迅疾地一体化,其特点也就是以铺天盖地的工业制品包围了我们的生活,凡带点野气的东西都被有意无意地消灭掉,野生动物正面临着数量锐减以至于绝种的局面,野草野花也总是被毫不留情地予以刈除。我们的生活确实富裕了,但我们装修完的住宅里往往久久地发散着化工涂料与粘合剂的刺鼻气息,我们楼下的公共绿地里有树有花有草却都是只能观看不能亲近的,马路把汽车尾气不停地送入我们鼻腔,空调使我们屋子里凉快却同时增高了屋外的热量。在都市的滚滚人流里我们感到孤独,却又不断地被散发小广告的陌生人贴近,我们的生活习惯与审美态势被商家的华丽广告和促销技巧勾引得朝复杂化发展,刻意追求包装,喜欢争奇斗艳,不断地购买商品,不停地制造垃圾,而外在的虚荣又引发出内心的嫌贫妒富,仿佛走在一道闪着金光却又极其狭窄的独木桥上,心理总是不能平衡,往往是,温饱无虞,杂七杂八的零碎堆满居室,却还是很难快活。
那天我去拜访瑞姐,她是个离休的老编辑,住在一座塔楼的底层,她的居室雅洁清爽,只有必要的,没有多余的东西。我一眼看见她那茶几上的陶瓶里插着些狗尾草和牛筋草,不禁欢叫起来:“呀!您哪儿采来的?好稀奇啊!”她笑说是在公园的角落,绿化工还表扬她帮助他们拔除野草。她对他们说,其实,在公园的某些地段,保留一些这样的野草和多头菊、蒲公英那样的野花,还是必要的,不仅有利于保土固坡,也有另一番诗情画意。和她聊了一阵,我赞叹说:“现在一些发达国家的人士,面对物欲横流、普遍焦虑的社会现状,提出了‘过简单生活’的主张,您这样过日子,可以说是属于简单生活吧?”瑞姐笑着对我说:“也看了几本美国人、日本人写的提倡简单、清贫生活的书,很有趣;但我觉得他们还都说得不透,我以为,简单之美,首先是内心的单纯,我现在最高兴的,是自己恢复了一颗童心。”
我与瑞姐讨论:“儿童的心性虽然纯洁,却不成熟,以那样的心思,怎么能应付如今五光十色甚至光怪陆离的复杂社会呢?”瑞姐说:“经历过一番人生磨练,成熟后,再复归于童心,这就仿佛玻璃经熔铸后化为了水晶,透明单纯而又坚实刚强。比如对财富的看法,儿童只要衣食不缺,有父母爱,有学上,那么,在野草丛里发现了一片牛筋草,他就会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富足辉煌;现在有的成年人已经拥有了必需的财产,甚至也成家有子,却总还是觉得有的人比自己住的房子大而好、赚的钱多而易,欲壑难填,焦虑不堪;倘若能在职业
基本稳定、家庭基本和满的前提下,回归亲近牛筋草那样的童心,就会眼前透亮,胸臆舒畅,会觉得别人再富有那是他的事,和自己实在无关,完全没有攀比的必要,而在结婚纪念日里,接过配偶递上的可能是很简单的礼物,或者当孩子爬在自己膝盖上撒娇时,一家人到小餐馆里点上几个实惠而可口的菜肴时,就仿佛拉扯牛筋草获胜了一样,快乐无涯!所以我说,要过简单生活,先要净化心臆!”
从瑞姐家出来,摆弄着从她那陶瓶里抽出的一根牛筋草,我心里漾涌着纯净欢欣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