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亦是有她长兄班超的气概的。所以我要你们写国风必要兼雅颂,否则单是少女时的天趣与怀春年龄的情思,后来要难以为继的。
李义山的情诗非比韩偓王回次等的艳诗,即在其兼有雅颂之意,然犹不及李白杜甫柳宗元韩愈“
他又再提后生可畏的畏,君子畏大人,畏天命,畏圣人之言,其实是连对于普通人也有畏。他引张爱玲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称天心的击壤歌里也有这个的。谦畏礼义人,本说的是赵飞燕,谦畏二字,张爱玲回味良久,女心的无限喜悦像丝棉蘸着胭脂都渗开化开了,柔艳至此,原来张爱玲本人就是。胡老师写道“这种谦喜乃诗经颂的素质,你们是有国风与颂的素质的,惟是缺少小雅大雅的学问修养。”他曾抄录李白的诗说明畏,兼激将志气之用,诗曰、
所以尹婕妤,羞见邢夫人,低头不出气,塞默少精神。
他写道“今读此诗想起你,你见人有好处美处,即刻低头不出气,塞默少精神。以前我以为尹婕妤不及邢夫人,今有你为例,倒是尹婕妤更美亦未可知。你真是教我如何读诗之师了。”
庄子。养生主篇,有人养其天然而不知外事,有人养其物欲不知天然,两者都不好。胡老师叮咛我们的是读书所为何事?知人,知事。他说:“要知外事,最要是以历史上的见识来看现实,我才教你们选读二十四史,及研究民国史。至于现代的政治经济知识,你们平日可看报上的国际消息,看看想想。要有一种情调去看,并且把它与民国史来一道想想。”因而他请游日本,为可使我们的人生面世景面有个开拓,道是“像清末革命志士在日本叹赏感兴于日本的岁时节气行事礼仪与器物之美”不过他真的偏心女生,举鲁迅在北大教书时为例,女学生来访,饷以河南名产柿霜糖,男学生来访则只供出一碟落花生。他说东京家里招待女生们来,男生来就只有落花生──当然朱先生朱太太又自不同。
日后天心看完东周列国志推荐给我,读了管仲我写信去发表感想,未始没有一博欢心之意。胡老师来信提醒了一段话后说“你读史要注意此等处。”
母亲寄给小山老师的国画月历,胡老师说那画并不好。他到日本后多接触高人,始知什么是画,是陶器,什么则不是陶器不是画。可比文章,有许多作品看来也蛮好,像贾环不知玫瑰霜,冒充的闻闻也是喷香,但并不是文章。他这真是难取悦,伴君如伴虎,剑气难近。
而他已七十四岁了。写说去仙枫家,经过仙枫弟弟的花店,把女郎花全部买了走。女郎花是早秋七草之一,有位明治末大正初的年轻诗人石川琢木,得了五元稿费,经过花店看见女郎花全要,五元顿时用尽,这花好贵的,仙枫弟弟只收两千日圆。仙枫将花取了一半剪插,高高摇摇的。剩下的女郎花他带回家,效法仙枫剪插在冈野做的瓶子里,咪咪看了赞好,佘爱珍师母也说这花好秀气,好清爽相。早晨他醒来就起身先看花,心里对花说,花呀我好疲惫了。都是为了三三的缘故。我是老马识途,你们是小马会跑,我跟你们跑伤了
他写道“我大概是太执心于写作之故,所以要反逆起自己来,今后且任其放荡岁月,几时或又会忽然想动笔的。西游记有老虎精自称”吾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我爱它的这句话,可惜它本领并不高强。”
他校完日文著作付印,叹说:“还是写日文的句子清简有韵律,我真是离乡久了。”他去世一年前,时有想要像托尔斯泰的晚年离家出走,不是要到神那里去,是要回到昔年从胡村初到杭州时的身上一无所有。盛夏八月他有一封信很像辞世之书,书曰“我很疲惫了。我想脱去了,留一角未完成的给后人如何?我近来就踌躇于这一念。在我的一生中此是情绪上的一个危险关头。
“阿含经里记一日晚,释迦趺坐,唯阿难侍侧。只听释迦在说:佛为众生故,尚将驻世十万劫或仅又十劫乎?阿难无语。佛又云:然则尚将驻世五百劫乎?
阿难无语。佛又云:然则尚驻世百劫乃至仅千劫乎?阿难因不知佛所云何意,故仍无语。他不知佛的自言自语,乃是在向天与向人期待一个答覆。阿难若知一请,则佛以愿力尚可又驻世若干年。而阿难不讲。于是释迦乃唤阿难:我今即灭于涅槃。
阿难始大惊号泣,但已迟了。尔时佛遂示疾,翌日行至桫椤双树间就此逝世了。
“我近来想起此则,只觉孔子与耶稣亦皆是自知的决定了逝世之期。耶稣的祈祷:父啊,是否可将此杯离开我?他是在踌躇自己还要不要再驻世些时。他是在反省自己的使命已否完成了,有否再驻世的需要了。他的与释迦的这心理,我很能懂得。孔子绝笔于获麟,一面也是知道自己要做的都已做了。他晨起于庭歌曰:泰山具颓乎?梁木其摧乎?遂入室内寝疾不起了。
“但我今检点自己,总是觉得尚有民国史与中国的女人未写得”
一年后胡老师去世,中国的女人仅写得开头。当时我给自己发了一个悲愿:总有一天,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内容,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未完的稿子续完,你看着好了。这使我想到颇像张爱玲见弟弟被父亲打了一巴掌而后母在笑,她进浴室对镜子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比较凄艳的发誓是如写在禅是一枝花里的公案,当年我曾借来用做新书的序:
水仙已乘鲤鱼去
一夜芙蕖红泪多
佛去了也,唯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
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红泪清露里盛开吧!
忘情之书
写完荒人手记我跟天心说,是对胡爷的悲愿已了,自由了。
几回去东京,我们都到福生扫墓。天心很惆怅说,每去一次日本,那记忆中深浓的气味就一次一次被稀释了。我与咪咪约在福生驿前见,青梅线一驶离立川往福生去,空气中袭来的味道,多年后依然,使我泪热盈眶。佘爱珍师母去世后合葬一处,墓柱上刻有老师的书法幽兰二字。
墓前侧碑文简记着胡老师的生平“义塾三三社”几字列在其中。我们依礼行事,打一桶水来,用杓子浇湿墓石与碑文。三三老早已不存在了,倒是在这里,大荒中有石历历。
我想起胡老师给父亲的信里写“昨夜梦见初日一轮,阳光里一带楼台人家与迤逦江水,醒来以为稀奇,因为我能记忆的梦中从来都是阴天与泥泞跋涉。我因想着做梦之前半夜曾醒来枕上看了王寿明牧师的讲台一篇,但我不以为与之有关系。
还是因为想着三三,如婴孩临睡前嘴里有奶糕的味道,所以梦中那样柔和的笑了。三三使我欢喜。”
他为常阳新闻出版社撰一小书日本之路,每日写两千宇,到第三篇日本对中共的外交问题,一天只写得一千字,又写,得六百字,预测美国将与中共建交的条件,对国府断交但军事经济关系照旧,由于深思写得慢了。他信上道“今天正想继续写其理由,不料东京晚报上就有卡特总统对新闻记者的透露,一如昨天我写的,不禁感慨万分,今天且不想写了我此数年来暂不管国际形势,因为建国的根本学问第一。今番又来论形势,自喜料事还如张良崔浩,此亦我们三三的一门学问也。书此聊以发知己千里外一慨。”
三三终至没有做到胡老师所期待的那样的千万分之一。世事亦不因人的意志和作为而扭转,倒是人在时间里老去。当年我们根基太浅,会青春舞斗煽集来好多感旧的朋友,却不曾如何可有下文,总不能天天是夏令营。一杯看剑气,日日聚在一起看,除非热恋中人,是要乏腻生厌的。面临小小短暂吹起的三三式文句,一见又是风啊,阳光,日月,山川的,恼道又来气象报告了,而我们是始作俑者,更不可原谅,索性翻盘。于是下课钟还没有敲呢,都纷纷跑光了。或有稍晚读到三三而心向往之者,走进教室,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好生怅望。
仍是李维史陀的话,他说各个社群,因为能够把它们的准则和价值一代代往下传,遂维持了自己的存在。一旦社会感到不能将其准则价值传给下一代人,或者搞不清有什么可以传,并且开始依赖于后代人,此即是病态的社会。王德威说从狂人到荒人,志气小了,但也更好看了。那种好看,多半像看米雕胡桃核雕的栩栩如生罢。我远比同年纪时候的我的父母辈少了慷慨和活力,他们似乎从来不知虚无为何物。我也预见在胡老师还会脱口说出杀字的那个年纪,我已锋芒敛尽,成了个孤僻隐者,唯一是寄望那时候脸上尚不致露出犬儒的嘲讽皱纹。
对于那些或参加过,或给撩动过,而如今散落天涯海角的三三朋友们,请容许我再提供胡老师的三封信做为此文的结束。不是招魂,是博君一粲。因为在三三变成如果是一个笑话或梦话之前,它曾经被这样试图实践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