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觉得,那孩子般双唇的淡淡哀愁的皱褶好像消失在微笑里,向他展示了新的美色。他的同伴已经走出去了,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好在大门口赶上他。像来时一样,他们又一起出了教堂。
早春的清晨披在城市身上的沉重的雾衣,现在已经变成了黯然无光的银白色的薄纱,像尖形的编织物缠住隆起的屋顶。湿漉漉的条石路面像钢铁一样闪光,清晨最早的熹微的阳光讨人喜欢地在路面上嬉戏。二人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朝明亮的港口走去,这位老板就住在那里。他们慢步朝那里走,沉浸在思考和回忆中;老板的故事很快便言归正传,比他们梦游般行走的步伐还要快。
“我已经您讲过,”他开口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威尼斯。
为了免得做事总是犹犹豫豫,我并不十分笃信教。我不去管理我父亲的营业所,我跟那些整天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一起坐在小酒店里喝酒、耍闹,也和别人一样会在桌子上扯着嗓子唱下流小曲,说脏话。我从来不返回家乡。我的生活是轻浮的,正像我父亲从家里紧急写信时说的那些威胁我的话一样:他们了解我,而且警告说,这放荡的生活会把我毁掉的。我只是一笑置之,有时也有恼火的事:猛猛地喝上一口甜的红葡萄酒,就能把一切苦楚忘得一千二净。葡萄酒要是不能消愁,妓女的一个吻就可以解闷。我拆开那些信,然后撕成两半:我喝得酩酊大醉,我想不出有什么出路。但在一天晚上,我摆脱了一切。这种状况是很少的,我今天还有这种感觉;显然好像有一个奇迹为我开辟了道路。我坐在我的酒馆里:今天我还能看见它跟它的烟气和我的那些酒友在一起。妓女们也都在,其中的一个长得非常美;我们很少像这一夜闹得这么凶,那一夜雷雨轻鸣,阴森可怖。当一个放浪的故事刚刚引起哄堂大笑时,我的仆人突然进来,递给我一封信,那是信差从法兰德斯送来的。我很生气,我不爱看我父亲的信,因为信里老是提醒我牢记我的义务,勿忘侍奉,这两桩事早就被我给淹死在酒里了。我想把信收起来:这时,我的一个酒友跳了起,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善于随机应变,精通骑士的一切本领。‘别听癞蛤蟆叫!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喊着把信抛在空中,一伸手抽出他的军刀,熟练地把那张向下飘落的信纸深深地刺向墙里,弄得那闪着亮光的有弹性的军刀直颤。他小心地把刀抽回来——那封还没看的信就留在原处了。‘这个蝙蝠就贴在那儿吧!’他嘿嘿地笑着。其余的人都鼓起掌来,那些妓女快活地朝他跑去,大家举杯向他祝酒。我自己也在笑,跟他们一起喝酒,强迫自己参与狂欢,这样一来,我就把信和父亲,上帝和我自己,全忘在脑后了。我们离开那里时,那封信我连想都没想;我们到了另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们的狂呼暴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从来没有像那次似的烂醉如泥,一个妓女如同罪恶一般的美。”
老板不知不觉地站住,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摩前额,好像他要从自己的头脑里抹去一种令人不快的情景。画家立刻发现他的回忆的痛苦,不去瞅他,却像好奇似的把目光停留在一只张帆疾行的三桅帆船上,它正撑满帆向港口靠近;他们俩慢慢地走到港口的一个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的堆物那里。沉默没有持续很久,讲述人赶快继续说下去。
“您可以想象得出结果会怎样。那时我年轻,很糊涂,可是她是放肆的,美丽的。我们一起走了,而我却烦躁不安,欲火中烧。但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当我躺在她那诱人的臂膀里,她的嘴压在我嘴上时,这柔情在我看来却变得不那么疯狂了,可以说是变得不得已的回报;她的嘴唇以奇异的方式使我记起往日在父母屋里的晚上温情的问候。有一次,也真奇怪,而且令人难以相信,我躺在这个妓女的怀里竟突然想起我父亲的那封被揉皱刺破的没读过的信。我当时仿佛觉得我的酒友的一剑是刺进我的鲜血直流的胸膛。我一跃而起,那样突如其来,脸色那样苍白,吓得那个妓女眼睛发直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羞于说出我的愚蠢的恐惧心理,我因这个陌生的女人而感到’害羞,我是躺在她的床上,安享她的美色;我不想把我这一瞬间的愚不可及的思想告诉给她。但此时此刻,我的整个生活都变了样,今天和当时我都觉得,只有上帝的怜悯才能左右这件事。我把钱扔给她,她勉勉强强地拿了钱,因为她怕我瞧不起她,她喊我德意志傻瓜。但我什么也没见,我风风火火地冲进寒冷的雨夜里,像一个绝望的人对着河道大声朝一只小船叫喊。终于来了一只小船,它要用金币当船资,但我的心由于突如其来的、冷酷无情的、不可理解的恐惧而跳个不停,除了那封信,我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一个奇迹这么突然地又使我记起了那封信。到达那个酒店,我像发了热病似的急于看到那封信的内容。我像一个发狂的人突然闯进酒店,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的酒友们快活而又惊奇的呼唤,几步跳上一个杯盏乱响的饭桌,从墙上撕下那封信就跑开了,根本没管身后的无礼的嘲讽和愤怒的咒骂。在酒店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我用颤抖的手打开那封信。天空阴云密布,大雨如注。风撕扯着我手中的信纸,直到我用充血的眼睛看清所有字迹之前我都没松手。上面只有几句话:我的母亲病危,希望我能回家。像从前那样的申斥和责骂的话一句也没有。但当我看到那刀刃正好穿过我母亲的名字的时候,我心里感到万分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