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声音向她解释他的意图,他要画她怀中抱着孩子。他把他目光中的所有慈爱和善心都通过这个请求表达出来了。他对这个陌生少女怀有的深沉的父亲般的爱和对她不安而虔诚的心灵的真挚信赖,使他的言词,还有他那意味深长的沉默富有光彩。
艾斯特的脸涨得通红。一种无法抑制的内心羞涩令她难受得很。她几乎不敢用畏惧的目光从侧面去看这个幼小的生气勃勃的赤裸婴儿,她不情愿地把他放在她颤抖的双膝上。犹太民族的严格习俗养成了她对赤裸的憎恶,这使她在注视这个健壮快乐,现在安静地睡着了的孩子时怀有一种厌恶和神秘的恐惧。她下意识地遮住了孩子赤裸的身体,在触摸这柔软的红红的胴体时她害怕地朝后缩了缩,像是犯罪似的。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身上的所有声音都畏葸地传向她那呼唤着的胳膊,但是她不能用生硬简短的“不”去回答老人温和慈祥的话语,她对他怀着挚爱的尊敬。她觉得,她对他什么都不能拒绝。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目光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在压迫着她,都几乎想呼喊起来,盲目的,野兽般的,没有目的,没有言词。对这个安静睡着的孩子的仇恨发狂般地攫住她,是这个孩子破坏了她的宁静时刻,扰乱了她梦幻般的安逸。但是反对这个安详的老人,她觉得她软弱无力,不能去反对他那善意的方式。他就像悬在她昏暗幽深生活上方的一颗银白色的孤独的星星。像对他的任何一个请求一样,她又一次卑恭地、迷惘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开始作画。他先只是画个轮廓。因为艾斯特还十分不宁和茫然,这无法表现出他的作品的内在思想。梦一般的表情太柔弱乏力了。在她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痉挛性和强逼性的东西,因为她总是设法避免看到她怀中睡着的赤裸婴儿,而总是冷漠地望着墙上方那些与她毫不相干的绘画和饰物。由恐惧而产生的这种勉强的和僵硬的表情就使她的对方也感到不自由。除此她感到双膝上负荷沉重,因为她不敢活动。只有脸上的紧张神色越来越强烈地暴露出了这种充满痛苦的努力,这终于使画家本人开始想到了她的不适并中断了工作,尽管他意识到的不是她承袭下来的憎恶,而认为仅是少女的羞涩。婴儿仍安静地睡着,像一只饱食后的野兽,没有感觉到画家细心地用双手把他从姑娘的怀中抱了起来,放到隔壁房间的床上。孩子一直躺在那里,直到他的母亲,一个粗俗的荷兰船夫的妻子——这段时间她到安特卫普闲逛去了——,把他取走。艾斯特身体恢复了自由,解除了负担,但她想到每天都要怀着同样的恐惧,这个念头使她依然感到极为苦恼。
她惴惴不安地走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又惴惴不安地来了。她内心秘密升起一种希望:画家也许会放弃这个计划,她要用一句平静的话请求他。这个决定变得越来越迫切,越来越无法遏止。但她不能这样做;一种内心的骄傲或者说是一种秘密的羞耻感使业已到了嘴上的话又缩了回去,就像一个振翼欲飞的鸟儿,它试着挥动翅膀,准备在下一刻就自由地冲向高空。但在她每天到来并承受她的烦躁不安时,这种羞耻感逐渐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欺骗,因为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有如令人厌烦的常事一桩。只是没有认识到,这一刻还没有到来。画进展得不快,虽说画家用斟酌再三的话向她做了说明。实际上他的画框上只有形象的淡淡的和无关紧要的线条,以及一两处草草勾出的轮廓。因为老人在等候着艾斯特能同那个念头和解,并不急于求成。暂时他只是让姑娘坐着当模特来打发时间,并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事情,对孩子的在场和艾斯特的烦躁不宁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越来越兴致勃勃。
这次他的信赖没有欺骗他。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温暖;窗户用它的四框框起了一幅明亮的透明景色:塔楼,它们虽然在远处,但它的金色光华就像从近旁闪耀出的一样;屋顶,从上面飘起的炊烟袅袅,轻柔地消失在深邃的像锦缎般的碧空;白云,它们就在跟前,像要落下来似的,有如一只毛茸茸的扑打翅膀的鸟儿落进这片翻腾的屋脊海洋之中。太阳用它的手把它的黄金掷了进来,光华和跳跃的亮光,滚动的光环像叮当响动的小小的铸币一样,窄细的光线像发亮的匕首,跳动不定的形状,无法解释也没有意义,它像闪光的小动物那样灵巧透过木板跳了进来。这种闪烁不定和刺人发痒的游戏把孩子从熟睡中弄醒,他用指尖扑打紧闭的眼睑,直到睁开了双眼,闪动着,注视着。他开始在姑娘的怀里不安地动弹起来,姑娘不情愿地哄着他。但他不是想从她怀里挣脱,而只是用他滚圆小手笨拙地捕捉在他周围跳动和嬉戏的亮光,他无法抓到,而越抓不到,他的兴趣就越大。他胖胖的小手活动得愈来愈忙乱,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红,殷红的血潺潺流动。这种天真的游戏以一种奇妙的刺激攫住了这个不灵活的小家伙,也使艾斯特不自觉地入迷了。孩子的无效努力激起了她的怜悯,她深情地微笑起来,注视着这无休止的游戏,毫不疲倦,或者是不再想起她对这个天真的要人照料的孩子的厌恶感。一个人的生命,一个生机盎然的生命第一次在这个小的光滑的躯体上向她展现出来,她以孩子式的好奇心注视着孩子的每个动作。老人在观察,一声不响。他怕用言语再度唤起她的抗拒和被忘却的羞耻感。但是一个通谙世事的老人的满意微笑却一直停留在他那温和的嘴唇上。他在这种沟通中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而仅是一种正当的,所期待的,一种对大自然运行的法则的信赖,这个法则不会拒绝也不会忘记成为真理的。他又感觉到生命的那种永恒的并一再更新的奇变就在近旁,它从孩子身上一下子就产生出女人的无私的善,这种善又返回到孩子身上,循环往复,这样就永不失去自己的童年,而是生活两次,在自己身上和她们遇到的人身上。难道这不就是玛丽亚的上帝的奇迹,她是孩子,从来没有成为女人,而是在她的孩子身上她的生命在继续下去?难道每种奇迹不就在现实之中有着它的印象,一个变化中生命的每样一个看得到的时刻有着一种无法接近的光辉和一种永远无法理解的呼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