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贾没有鲜花卖。唯一像样的超市是法国人开的,合营的还有一个法国家具店,里面卖的是做得极其精美、高雅的假花。我一向和假花不共戴天,但法国人在审美上毕竟世故,他们做的假花假得非常诚实,绝不制造哪怕是一刹那的乱真效果。在简洁到极致的现代家具中,三两枝插在玻璃筒里的假花竟比真花看上去更相宜。像所有现代主义的艺术一样,假花在这里有种离间感。好比布来希特的戏剧,它不要你完全进入情境;它使你在现实和仿造的现实中保持绝对的冷静。也使我想到现代艺术大师们的绘画,正是画中人物那种对于规定剧情的超然感觉奇妙地震撼了我。如马奈的名画林间的午餐,并不是裸女的出现使人诧异,而是她超然度外的中性神情造成的离间效果,给作品带来了一个新的审美层次。
在这个无人光顾的家具店里,我突然改变了对假花的一贯恶感。但我还是不能允许自己买这些假花,因为我无法为它们提供一个冷冷的舞台。我们粗陋的房子里装着艳俗的壁灯,塞满线条烦琐的仿殖民时期的深色家具,每次坐在其中,我就苦笑:美国外交官们被派到非洲已经有放逐的意思,还要拿如此丑恶的居住环境来惩罚他们。我一到阿布贾就被这样的丑陋给镇呆了,每天清晨四点起来,坐在客厅里苦思,把哪件家具扔出去,或砸掉哪一盏壁灯。来瑞请示了大使馆的内务部门,问可否将我们自己的家具从美国运来,回答是“不可以”那么可不可以退还大使馆公用的丑陋家具,我们另买自己的呢?回答是“库房没有空间存放退还的家具”并且内务部门觉得我的要求很无理,这些家具是某某牌的呀,某某牌的家具怎么会丑陋呢?一旦某件东西有了公论的丑与美,人们在审美上就放心了,反正丑或美的责任大家一块儿负。你要掀翻某物在审美上的地位,你是要得罪公众的。我对外交官的形象也就有了一点幻灭感,按说他们见多识广,怎么也存在这样的审美盲?全世界有多少美的东西啊,熏也熏出好格调来了,可他们对如此丑陋的室内布置毫无异议。
我相信眼睛离心灵最近,眼睛长久被糟蹋,心灵也就逐渐被毒害了。
一连几天,我在法国家具店里沉默地打转。我们的住宅面积很大,应该可以拿出一间屋子来堆放公家家具,再用自己买的重新布置一番。家具店里的东西全是设计师的作品,价钱昂贵无比,加上尼日利亚政府为了保护本土经济,将家具的进口关税提得很高,一套沙发的价格高达一万五千美元,所以一再权衡,实在买不下手。何况我们在美国的家具也是我精心选择,买得件件称心,不过是存放在库房里,不允许运过来,再花偌大一笔钱在家具上,买个暂时眼福,恐怕太奢靡了。
但眼福对于我来说比口福重要。在旧金山湾区住的时候,我常常拿着钱跑步去超市,原意是要买当晚的菜回家,一见到好花就什么都忘了,总是买上几把百合和郁金香,蝴蝶兰花或鸢尾,剩下的钱够吃什么吃什么。我站在花前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一定不亚于色徒看见少女。由于硅谷的经济衰退,来瑞所在的投资公司倒闭,他失业了近两年,而我的买花恶习照旧。口福可以欠缺些,眼福多些满足,也免了发胖的忧愁,两全其美——这是我给自己主持的公道。东坡“不可居无竹”我没有他那样的风骨气节,并且旧金山的气候也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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