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似乎都要远离我的村子,越远越好。最后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决心永远不再回去。走过村口的纪念碑,我不知怎么停下脚,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个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间死去的少女。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们的名字。她们死去后的第二年,我的母亲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婴,似乎是死去少女们的替补。我一个个念着纪念碑上和我一样乡气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两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里当年三个姓氏的女孩,从六岁到十八岁,一夜间全死了。
那些生前被叫作“赔钱货”的少女们,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个雨夜。连日本兵都惊得一声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时分进了村,在每座房舍里搜寻中国兵、粮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个日本兵发着脾气地朝一个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我家乡的稻草垛吗?许多好事、丑事、可怕的事都发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们终年立在那儿,知道许多人所不知的秘密,见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间的仇杀、不得已的坠胎)等刺刀拔出来时,局势突变了。这日本兵看见刺刀尖上有鲜血,在初冬的夜色里冒起细微的白色热气。日本兵又扎一刀。这一刀下去,血便从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却抖也不抖,不出一声。
十分钟后,所有日本兵围住村里二十多个稻草垛,刺刀从四面八方捅进去,没有一刀不见血。一个个稻草垛还是如常的沉默,没有一根草哆嗦。翻译开始喊话,说想活的快出来,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动,无语,如同惯常那样,吃进多少秘密,却从来不吐。汽油泼上去,火虎啸狮吼地烧起来。日本兵柱柱着长枪,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后成红的,最后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动弹起来,在稠腻的冷风里起舞。空气都是血肉焦糊味,饥饿了几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呕吐出胆液。他们不必去查点,也大致清楚这场戮杀的战果。而他们一点也不得意,为着什么不可名状的理由悻悻、沮丧、窝囊。他们最终也没有勇气揭开一个个成了灰烬的草垛。他们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干的血。一个村的女孩被他们歼灭了,这点他们心里有数,但她们那样温顺、沉静接受了死亡,他们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们放弃了对整个村子的烧杀掳掠,深一脚浅一脚开拔了。这是他们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寻常的一次抵抗。
乔红梅写到这里,发现两眼胀胀的不再看得清字迹。她从来没想到会为自己的村庄如此自豪。她从来就没有发现二百多个牺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没有发现她们的牺牲有如此的意义。是她赋于她们的意义吗?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义被她突然追寻了出来?
这人在读了她的故事后只回了一句话:“面对这样一个故事,我完全哑然。”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告诉过别人,甚至没有告诉过她的丈夫。她不知为什么。或许在她为它找出意义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战争惨烈故事中的一则。她没有向格兰讲述它,因为她向他撒了谎,就像她对不少人撒谎一样,只想为自己捏造一个出生地,内蒙、西藏都行,都远比那个缺见识、缺胸怀的小村庄强。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
乔红梅却克制了自己。她只向这人原原本本把村庄的历史讲下去。她说村里自从少女绝迹后,对女孩的态度完全变了,再不叫她们“赔钱货”牺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护身神明。他们开始重女轻男,送女孩子进镇上的学校而剥削男孩子的劳力。(再一次证明村民们的狭隘和愚蠢)。村里渐渐有了女孩远走高飞的风气。去镇上念书的女孩们,很难再回去嫁村里的男孩。她的母亲家境太差,没有去镇上念书,因此母亲的梦想,就是养一个女儿,送去镇上念书。
这人说,我现在正看着你,两眼乡愁,心里有一点疚痛。你为自己大动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难为情了,把脸调转开。
乔红梅说,谢谢你的耐心,听我讲了一个离你十万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悲剧,我丈夫就不喜欢。她一想,不对,她这算什么?讲格兰坏话吗?
便删掉最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