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红了,跟鼻头在小小的苍白脸上形成三点红。她现在不仅不好看,还有点丑。但法比觉得她那么动人。他还看到她这二十五岁错过的千万个做女教师、女秘书、少奶奶、贵妇人的可能性。但他现在相信正因为她没有了那千万个幸运的可能性而格外动人。那被错过的千万个可能性之一,是二十多岁的法比刚从美国回来,偶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要被卖进堂子,法比拿出全部的积蓄付给了出售小姑娘的男人。那小姑娘告诉法比,她叫赵玉墨。这是他和她共同错过的可能性。
因此法比此刻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大概还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怕万一有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失去联系了,我还能找到你家里人。”
“怕万一我死了?”玉墨惨笑一下“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死了跟我活着没什么两样。”
法比不说话了,肩上的枪伤疼得紧一阵、慢一阵。
“他们只要有大烟抽就行。几个姐妹够他们卖卖,买烟土的。”
“你有几个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没抽大烟的时候,我也不比那些女学生差,也上过好学校,我上过一年教会学校。”
她把父亲怎么把她抵押给她堂叔,堂婶最终怎么把她卖到南京的少年时代简单地叙述一遍。无比家常地、自己都觉得过分平淡无趣地讲述着。讲到那把小剪刀让她遭到的羞辱和屈打,讲到小剪刀让她切齿立志:哪怕就是用这下贱营生,她也要出人头地。
这时法比和她已坐在教堂大厅里,做完安魂弥撒的焚香和蜡烛气味尚未消散。
玉墨在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为教徒准备的圣经,尖刻地笑笑。她是在尖刻自己。
法比因为将就枪伤的疼痛,僵着半边身体站在她对面。她对他讲这么多,让他有点尴尬,有点愧不敢当,他又不是她的忏悔神父,她也不是忏悔的教徒。对于常常独处的法比,把过多地了解他人底细看成负担,让他不适。或许叫玉墨的这个女人在做某种不祥的准备。
她突然话锋一转:“副神父您呢?”她想知道他的底细,用底细换底细。
不知怎么一来,法比开讲了。他把自己的父母怎样将他留在中国,他的养父和阿婆怎样养大他的过程讲给她听。法比一边讲一边想,似乎从来没人要听他的故事,没有人像赵玉墨这样倾心地听他讲述。对这样的倾心聆听,法比突然暴发了倾诉欲;一些情节已讲过了,他又回过头去补充细节。他认为他讲的那些细节一定生动之极,因为赵玉墨的眼睛和脸那么入神。他说到去美国见到一大群血缘亲属时的紧张和恐惧,玉墨悲悯地笑了笑。这女人对人竟有如此透彻的理解。
法比想,假如有一个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他可以不喝酒。这样的聆听面孔,可以让他醉。
玉墨说:“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一个神父交谈。”
法比更没想到,他会跟一个妓女交换底细。
“那你会一直在这教堂里?”
法比一愣,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会生老终死在这座院子,自己的墓会排列在英格曼神父旁边。现在被赵玉墨问起来,他倒突然怀疑起来。可能他一直就在怀疑,只是那疑惑太不经意,似是而非,但一直是和他的不怀疑并行存在的,上帝也是似是而非地存在着。尤其经过昨天夜里,造物主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不是同样好欺吗?他看着这个启发了他的怀疑的女人。他嘴里还在跟她谈着他遇到英格曼神父之后的事情,心里却在延续她十一二岁时错过的那个可能性,她遇到一个讲扬州话的西方青年,青年把她送进威尔逊女子教会学堂,暗中等待她长大。等待她高中毕业,成一个教养极高的尤物,法比走到她面前,对她宣布,自己已经还俗此刻法比看着那被无数男人亲吻过的嘴,下巴的线条美轮美奂。她的黑旗袍皮肤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这是一具水墨画里的中国女子身体,起伏那样柔弱微妙,只有懂得中国文化的西方男人才会为这具身体做梦——叫赵玉墨的女人那样凝视了他之后,他几番做梦,梦中赵玉墨从那一套套衣饰生生给剥出来,糯米粉一样黏滑阴白的肌肤,夜生活沤白的肌肤,让他醒来后恨自己,更恨她。
也许这恨就是爱。但法比仇恨那个会爱的法比,并且,爱得那么肉欲,那么低下。
让法比感到安全的是,叫赵玉墨的女人,永远不会爱上他。她那含意万千的凝视是她的技巧,是她用来为自己换取便利的,由此他更加恨她。他煳涂了,若是她死心塌地真心诚意爱他,他不就完结了吗?难道他不该感激她只和他玩技巧?
“我回去了。”她站起身,哭红的眼睛消了点肿。
她为姓戴的少校流了那么多眼泪,少校在天有灵,该知道自己艳福不浅,他法比要是换到戴少校的位置上,她会怎么样?她会黯然神伤那么一下,心里想:哦,那个叫法比的不中不洋的男人不在了。但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不同?对她没什么不同。对谁都没什么不同。
“神父,你现在记住了?”
法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头一歪,似乎要笑,法比明白了,她问他是否记住了她的底细。她这个轻如红尘的女人,一旦消失,就像从来没投胎到这世上似的。现在法比万一有记性,该记住即便她如一粒红尘,也是有来龙去脉的。
法比心里生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