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出去单过自在,就让他单过去。瀚夫瑞却始终想不开,给出去的是父爱,打回来一看,原来人家没认过他一分钟的父亲。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着心,说九华没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认不配有瀚夫瑞这样的父亲。
瀚夫瑞原以为晚江嘴上那么毒,立足点自然站在自己一边。却是不然,晚江在九华弃家出走之后,反而暗中同他热线联系起来。一天至少通三回电话,若是瀚夫瑞接听,两人便谁也不认得谁:“哈罗,我妈在吗?”“请稍等一下。”“谢谢。”“不客气。”
或者:“她现在很忙,有事需要转告吗?”“没什么事。我过一会儿再打吧。谢谢。”“不客气。”“那我能和我妹妹讲两句话吗?”“对不起,仁仁在练钢琴。”“那就谢谢啦。”“不客气。”
九华翻脸不认人,把事情做绝,瀚夫瑞认为他完全无理。有理没理,在当了三十年律师的瀚夫瑞来看,至关重要。去给一个完全没道理的人关爱,那就是晚江没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声下气地请求,瀚夫瑞才肯开车送她去******街。九华租了间小屋,只有门没有窗,门还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车里,根本不去看母子俩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头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递出一饭盒菜肴,同时做着手脚把钞票走私到九华手里。真是自甘下贱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乐音量开足。
上海生长,香港、新加坡就学的瀚夫瑞做律师是杰出的。杰出律师对人之卑鄙都是深深了解的。尤其是移民,什么做不出来呢?什么都能给他们垫脚搭桥当跳板,一步跨过来,在别人的国土上立住足。他们里应外合,寄生于一个男人或蛀蚀一个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竞天择给他们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爱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让她把她的骨血一点点走私进来,安插下去,再进一步从他的家里,一点点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质也好。他这样横插在他们之间,是为他们好,提醒他们如此往来不够光彩,使他们的走私有个限度。
十步开外,晚江都能感觉到瀚夫瑞的鄙薄。他总是毫无表情地让你看到他内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车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无奈的长叹。什么都甭想蒙混过他;所有淘汰的家具、电器,都从瀚夫瑞的宅子里消失,在九华的屋里复出;九华这间贫民窟接纳、处理瀚夫瑞领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断了弹簧的沙发,色彩错乱的电视,豁了口的杯盏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对九华的嫌恶,而每逢此时,他的嫌恶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别九华后,瀚夫瑞会给晚江很长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动找话同他说,要她在自讨没趣后沉默下去,让她在沉默中认识到她低贱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贱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贱地哀怨、牢骚、仇恨。
晚江跑回时,太阳升上海面,阳光照在瀚夫瑞运动服的反光带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岁的,姿态最多五十岁。他稳稳收住太极拳,突然刮来一阵海风,他头发衰弱地飘动起来,这才败露了他真实的年龄。却也还不至于败露殆尽,人们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岁。他朝沿海边跑来的晚江笑一下,是个三十岁的笑容,一口牙整齐白净,乱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扩胸,耳朵里塞个小耳机,头一时点点,一时摇摇,那是他听到某某股票涨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会在七点一刻用手机给仁仁打电话,叫她起床,七点半再打一个,看她是否已起了床。等晚江跑步回来,他便第三次打电话给仁仁,说:“看看我的小虫子是不是还拱在被子里。”
等他们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齐整,坐在门厅里系鞋带。瀚夫瑞问她早饭吃的什么,她答非所问,说她吃过。瀚夫瑞晃晃手里的车钥匙说:“可不可以请小姐快一些?”仁仁说:“等我醒过来就快了。”
晚江拎着女儿沉重无比的书包,又从衣架上摘下绒衣搭到女儿肩上。仁仁归瀚夫瑞教养,晚江只在细节上做些添补。瀚夫瑞正把仁仁教养成他理想中的闺秀,对此仁仁从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区别于一般孩子“r”音给吃进去一半,有一点瀚夫瑞的英国腔,却不像瀚夫瑞那样拿捏。她和瀚夫瑞谈了谈天气和昨晚的球赛。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讲话风度多好啊,美国少年的吊儿郎当,以及贫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风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这座宅子里来做女儿时,刚满四岁。机场的海关外面,站着捧红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搁在仁仁后脖梗上,略施压力:“仁仁,叫人啊。”仁仁两眼瞪着手捧鲜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医的,嘴也像在牙科诊所那样紧抿。晚江说:“路上我怎么告诉你的,仁仁?该叫他什么来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岁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来,试试──瀚──夫──瑞。”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动起来,开始摸索那三个音节。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老爹说。
“仁仁。”女孩说。
“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瀚”女孩的唇舌一时摸不到那三个音节。
晚江插进来:“不能没大没小,啊?妈怎么教你的?”
“来,再来一遍。”瀚夫瑞几乎半蹲“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认识你,瀚夫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