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江不吭声了。让他去好好发作,去蹦高。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难得火一次,火了,就让他火透。然后她总是抓一个合适的时机哄他。她从来都是把时机抓得很准,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态怎样血淋淋,痛先是止住了。这时瀚夫瑞来到厨房翻找一张账单,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开。而洪敏因为没及时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这个时分她只消上去递块毛巾,或一杯水,或者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甚至只消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来,坐一会儿,使他感到她是来同他就伴的,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孤绝,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东西动作仔细,每样东西都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摆回原样。她只能撤退到客厅。“听我说一句,好吗?”她说。
洪敏一下子静下来。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声音一缕光亮似的照进来,给了他方向。他立刻朝这声音扑来:“你得让我见见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顿。”洪敏说“九华小时候挨了多少揍?现在你看怎么样?他就不会像仁仁这样忘本!我揍不得她怎么着?!”
瀚夫瑞出现在客厅门口,晚江马上堆出一点笑来,用眼神问他“有什么事吗?”瀚夫瑞表示他在等电话用。但他做了个“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势。“揍才揍得出孝顺,”洪敏说“揍,这些孩子才不会忘恩负义!”
晚江插不上嘴了。她很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无察觉,而洪敏远远的却听见了。瀚夫瑞又做了个“不急”的手势,在门口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晚江此时不能再来一次“撤退”那样瀚夫瑞就会意识到她有事背着他。洪敏从晚江很深的叹气里听出她的放弃:她身体往下垮,两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闹吧。他看得见晚江此刻的样子:她突然衰老疲惫起来,让个蹬、打、哭闹的孩子磨断了筋骨,只好这样苦苦地一撒手: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曾经,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这一手,安静极了的一松垮、一撒手。那种苦苦的放弃,那种全盘认输的神伤,那种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会收在这里。
过了半分钟,洪敏说:“晚江,别拿我刚才的话当真啊?都是气话,别气,啊?”
像所有搭档好的男女一样,他们总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当我刚才的话是狗屁,行了吧?”
晚江见瀚夫瑞的目光收紧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慢慢将眼睛转向别处。他慢慢站起身,表示他不愿碍她的事。晚江的手捂住话筒,说:“我马上就讲完。”
瀚夫瑞迟疑地站在那里。洪敏还在说:“你没让我气得手心冰凉吧?手心凉不凉?”
“不凉。”晚江说“烤芦笋就是吃个口感,时间长了,口感就完了。再说色彩也不好看。”
“你过去一气手心就冰凉。”洪敏说。
“行了,现在可以浇作料了。作料一浇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芦笋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让我见见你?我想看看你剪了头发的样儿。”
“现在怎么样?外脆里嫩,就对了。不用谢,忘了什么,随时打电话来问。谢谢你上次订餐。”
最后这段话,晚江和洪敏各讲各的,但彼此都听懂了和解、宽心、安恬。瀚夫瑞想,这下可好了,主妇们遥控着一个烹饪教练,由晚江远远替她们掌勺,她们得救了,这个家还有清静吗?想着他便对晚江说:“以后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码给出去。”
晚江累得够呛,笑一笑,不置可否。
雨大起来,瀚夫瑞撑着伞,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后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么。他只说:“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话说到这一点:“我要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瀚夫瑞不仅对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样的态度对仁仁、路易、苏,一切人。他的态度是善意的,但绝对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对你的决定要负责,而不是我。”他对苏说:“我要是你,一定会重新摆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养鸟作为主要生活内容。”他对路易说:“我要是你,就去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提拔起来要快许多。”他对仁仁说:“换了我,我就把钢琴弹成一流,将来考名牌大学可以派用场。”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里,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虚拟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个艺术博物馆做四小时义工,也给晚江在艺术品小卖部找了份半义工,而仁仁就去听馆内免费的艺术讲席。仁仁一旦反抗,说她同学中没一个人去听这种讲席,瀚夫瑞便说:“要我是你的话,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给她买名牌服饰,他就说:“换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当。”仁仁在这方面很少听他的意见,总是不动声色到试衣室披挂穿戴,然后摆出模特的消极冷艳姿态,对瀚夫瑞说:“请不要晕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会欣赏地缓缓点头,同时说:“但是,太贵了。”仁仁便说:“请不要这么吝啬。”两人往往会有一番谈判,妥协的办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钱,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贴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回钢琴考试得一个好成绩,瀚夫瑞给两百元奖金;芭蕾不旷课,每月奖金一百;擦洗车子,每次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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