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把兔肉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做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身体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出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出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怎么了?”补玉问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补玉跑进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眼看见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色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滩乌糟糟的液体,大概是吐出的血。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干嘛去你?!”
“去打110啊,”她回答,一点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喉咙高歌还可怕。
“再不救她命,该出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啊,这不是想帮你吗?”旁边一个女人说。
“用不着帮!”
旁边几个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懵了。其中一个轻声劝补玉,让她别理夏之林,赶紧去打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枫已把自己竖直了,尽管站立得风雨飘摇。她说她这就回屋吃药,老毛病了,惊着大伙儿真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在帮夏之林大事化小。
补玉觉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见的更大。刚才夏之林那样垂死绝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于更大的恐惧。比惧怕重病更加惧怕。她有些不甘就让这桩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枫后面,微微张着两手,好象不放心季枫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里,自己随时要插手插足。
“没事了,她这是老毛病,我们带着药呢。”夏之林转向补玉,脸放松了,眼里漆黑的神经质把眼神绷得非常紧,绷得要断了。
这是他在拦她,不让她在再跟下去。补玉只好站在院子里,看着季枫两脚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进了房间。门关上了。他们的窗帘从来没打开过。补玉的客房封锁着的是别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过好几个名字。就在他被曾补玉和谢成梁仍然当作夏之要来接待,登记时,他在外面世界已经不叫夏之林了。连季枫都不知道她最初认识他时,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枫在做为季枫之前,也做过许多个其他人。不过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毕业生是个真人,后来一系列其他人——年轻的休闲夫人、甜蜜蜜的小母亲、麻将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亲的时候,她真的甜蜜过,但后来知道了真相,发现那甜蜜小母亲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万的高中毕业生中,总会出现一些不安份的,满怀痴心妄想,认为故乡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属于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后,当高中毕业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枫,被丈夫关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客房中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从八年代到二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类似的故事,已经是老掉牙的故事。这类故事早就耗尽了记者们的同情心,一听便会说:噢,又来了一个呀。她们这样的故事连都市里找不着故事去编电视剧的写稿匠都不耐烦,会说:再想想,还有什么新鲜的细节这段就不必说了,我是说新鲜的!
当季枫还是一个叫赵益芹的高中毕业生时,她是个爱笑爱哭爱吃爱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笔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经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着南下的火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车出门,去沿海城市的五个姑娘都称得上好看。她们家乡丑女是稀罕物。她后来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当作灰姑娘,一脚踏进当代的蛮荒,东莞。要到她住进补玉山居,认识了一个叫张亦武的老先生之后,她才会知道,曾经美国就有过类似的蛮荒,那块蛮荒叫旧金山,全世界人都象野兽争食一样在那里抢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