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牵似的,跌着爬着也要跟上去,跟着挤进车里。她刚一进车门,他便锁上了儿童保险锁。车子从车库开出去之前,她还叫喊、撕扯他的后脖领,把他衬衫领子变成绞索,他两臂马上没了力气,但车子已从车库倒退出去。一旦进入公共地界,她便撒开手。她看着棕榈树一棵棵往后退,奶油糖球般的路灯挨着树立着,一下子觉得她不能没有他。她被关在门内关得太久,关得没了用场,早就不是那个一张火车票就敢离家三千里闯荡的女毕业生了。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功用的年轻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什么样的下场等在前面,这可一点也不难瞻望。
车子开到一个纺织品集散地小镇。小镇的坏名声比它的商业效应大得多。凌晨三点多,等于其他地方的初入夜时分,人们吃了第二次夜宵,冲了三次凉,街上一片无事生非的生机。发廊门口,粉红灯光照出歪着斜着的窈窕剪影,一个个食档一会一声油腻腻的“嗞啦”声。
伟宏转过身。她抱紧女儿,直眼相向。
他摸摸她的头发,有默默孩子的脸蛋。他细长的眼睛柔柔地含着感激。她明白了,她无意间留他过夜,救了他,不然他现在会跟他的同伙们蹲在警察的拘留室里。
伟宏说他必须把危险引开,以至警方不会来伤害她们母女。他从口袋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一沓钞票。假如他不再回来,用她的现金卡把银行所有现金提出来,用那些钱哺养孩子和她自己。钱不多,但他无能为力了。孩子长大,姓赵,改个名字,随母亲的心愿改就行。
她不知怎样已抓住了他的手。不知怎样,他的手背已成了她拭泪的帕子。她的泪怎么会为一个罪犯洒,并洒个没完?
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他万一逃脱,回到她身边,就把一切真话都告诉她。
她把脸搁在他手背上想;还是假话好。这个臭名昭著的纺织品集散地是没几句真话的,但人人快活,谁也不较真。
他叫她去不远处的酒店住下。那个酒店是附近一带的高尚去处,日本、韩国、香港人的地盘。
她在天蒙蒙亮时居然睡着了。睡得孩子饿醒,哇哇直哭,她都睁不开眼。她把孩子放在胸前,由她吮奶,自己又靠着床头睡了过去。中午她起床时里外一新,觉得长痛短痛都过去了,现在该是她打算新生活的时候。她和孩子长长地洗了个澡,在冲浪浴的大浴盆中,她和六个月的女儿玩水玩成了同辈。过一会,她心里会跑过一个念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谜散了阴影没了心病去掉了什么都好了
等她和女儿都是一身干净的衣裙出了门,来到太阳当空的小镇深夜,看到夜里亮着粉红灯光的窗都拉紧窗帘。她感到自己的健康和幸运。她的命运可以像窗帘后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她们太缺乏灰姑娘的信仰。她自己虽然错嫁到黑道上,毕竟也是黑道上的灰姑娘。
她去了银行,却没有按林伟宏的嘱咐,把所有现金提出来。现金是存在她的名字下面,她看不出有提取它的必要,一共三十多万,回到老家盖栋房,做个小康寡妇,足够了。那是她的退路。老家的人不好辜负。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回去,多少会让他们觉得受了辜负。从她小时,他们就给她吃炒米花,煮包谷,咸茶蛋,说她大起来是要嫁贵人的。他们对于她,以炒米花、鸡蛋、夸奖、喜爱、摸一把脸拍一下头投资了那么多年,假如她孤身一人抱着个不明来历的女儿,走回他们中间,他们多少会觉得投资不慎,亏空了。
她把提取出来的两万元钱汇给了父母,要他们买些好吃的好穿的。她明明知道父母一文钱也不会动她的,会为她积攒起来。她结婚后寄回家的钱母亲都存着,一分都舍不得花。父母是没说的。命运让她摊上了这样的好父母。
过了两天,她又去银行,发现账户里多出五十万来。就是说,林伟宏没有遇到麻烦,或者已经从麻烦里脱身了。她还没有分析出自己对这个新情况是欣喜还是担忧,账户里又进了二十几万元。她黯然神伤:一个天天把脑袋掖在裤带上过活的男人,挣了钱先想到的就是妻子。他希望她过得一如既往,衣食无忧,就是他不在人世,他的关照依然会在,他给她的无忧无虑一直能延续到她和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他是个多情汉呢。
在另一个世界?难道到了那里她还会理他?一个冒牌王子,一个跟法律和警察作对的恶棍。(她是世俗的,所受的教育使她认为警察的对立面就是她的对立面)。
在那个酒店住到一个礼拜时,她怀抱里的孩子都挡不住男客人们朝她抛来的投石问路的微笑。日本男人韩国男人香港男人似乎都不介意跟一个年轻的小母亲吃一次下午茶,或一顿晚餐,尽管谁都明白这样的茶和餐会导致什么。
她想无论如何也得离开酒店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无用,连东西南北也找不着。从酒店到长途汽车站不过两公里,她都感到赤地千里,无从始步。象她这样的美丽寄生虫在曾经的豪华公寓和别墅小区都不少,而到了外面,她意识到从人到虫的退化可以很快,而从虫向人再进化,几乎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