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事,比他逃过警方追捕,逃过法场还要好。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做好他不回来的准备。她要独立,要一个人带大孩子,过干干净净的生活原来是她跟自己跟自己赌气说的。否则他回来她怎么马上就又跟他和好如初,又过成了一家子?马上就把他那张新面孔看顺眼了?
他戴上一副无边眼镜,气质文弱儒雅。坐进酒店的餐馆,跟服务员说话嘴里一半英文,她只有一会一瞪眼的份儿。
一架钢琴在远处奏响。那是无人弹奏的钢琴。刚来此地时她对它特别好奇,凑近盯着它那排键子起起落落,真象琴凳上坐着个幽灵,他的隐形手指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
他们点的菜来了,服务员也象幽灵一样,无声息地摆上盘子倒饮料,这里的客人花大价钱,似乎买得就是幽灵,幽灵式的服务,幽灵式的钢琴演奏。
他们谈的都是女儿。女儿在某一天会叫“妈妈”某一天会听着音乐扭头摆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颗小牙。她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不停地向餐厅门口张望。假如警察把那里堵住,他从哪里逃?他是没有逃亡之路的。她会眼看他饮弹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来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见我,两只小手就举在头上,抓痒痒一样!”他说。也许从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儿涎水长流的下巴。
“她肯定认出你了!一般她见了生人就哭!”她用纸巾轻轻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吗?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网。
手机响起来。他还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儿。
“手机响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装口袋。
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关了机。把危险,奔波全关闭了似的,他扬起眉,舒一口气。她可千万别去提他的脸。这还用问吗?他企图把那个在逃犯的面孔丢在手术床上,让警察贴出的通辑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纱布和垃圾一块被焚烧。
“我是来接你和女儿的。”他等她了半碗饭时说道。生怕说早了她吃饭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里?”她皱起眉。
“哪里都有成年大学,顶多也就是扔掉一学期学费。”
“什么时候走?”
“吃了饭。”
她马上放下筷子。这句话一出来,还指望她吃吗?已经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这里太危险。”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幽灵把钢琴弹到人的伤心处。她希望自己有种到底,就在这里把一切了断,不许哭,不许婆婆妈妈。
“你已经干了。”他意味深长起来,假冒伪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还是会被它们盯得心乱的。
她不傻不迟钝,被他这副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提醒,就渐渐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年来她冥冥中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现在能用上她的神经质了。一定是这样:他把他的“货”藏在她的箱子里,由她天真无邪无知无畏地拎着到处走,现在“货品”已经闯过种种关卡,安全抵达彼岸。在推拉那个箱子的时候,她怎么蠢得感觉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对了多少。答案正确,但不全面。他轻声说那只是她做他帮手的第一步。她还替他接收了汇款,难道她不是他的好帮手?她惊得人在椅子上抽紧,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一蹴而起逃跑还是报案。
她那潜伏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别去报案,这是说不清的,没有一个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谋吗?警察都是套路思维,从普遍看个案。
他见她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把刚才的答案作废掉了,演算重来一遍:他利用了她携带毒品。仅仅是安全转移吗?不会吧。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行动往往达到多个目的。等一等,她的账户接收了钱之后,就该由她送货上门难怪她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保姆!中年女人操着一口湖南话,穿过马路来夸奖她的孩子,非常顺利成章地,两个女人就谈起当地保姆难雇的家常琐事。主雇关系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儿去杂货铺由中年女人照顾四小时。四小时消耗两张免洗尿布。怪不得从别墅紧急撤离时林伟宏塞了那么一大堆尿布到箱子里,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细软更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