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他们的头顶上,那些带壮阔景观的豪华公寓中,住着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们,而那些人的压力更大,任何一个比他们更成功的邻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们的压力。成名成功,那简直就压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现,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奉迎他们。世界越来越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的财富和名望很快便为它所不屑,因为新的财富和名望分分钟在争夺它的宠爱。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后那非人性的压力。
因此给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们减压,是人性的。让那些给压力压得时刻要崩溃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吗?夏之林对季枫演讲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难与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审判席和陪审团。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场和贩毒网络的过程中,他和她达成了协议: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儿从寄宿学校转到走读学校。但她发现这完全不可能。她总是从送出去的货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货品中做的手脚很快被他发现。他对她说;送出去的东西有质无量,缺斤少两,怎么能指望供销关系长此以往?监守自盗,非常非常地愚蠢。
她有什么辨白?当然没有。只能以赖抵赖,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么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样我?”
他看着她。他不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堆糟泊。不用怎样她,只是让女儿继续在贵族学校继续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无非是大把钞票捐出去,那种学校对肯捐大把钞票的家长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儿一个月没回家。把她接回到家里,她象个串错了门的客人,窘迫而紧张,当母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她似乎屏住气在忍受,希望骨肉团聚的老一套快些结束,好让她一个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电视上随便什么画面。就在这个周末,母亲的只教训了她一两句话就引出她一个脏字眼。是个非常非常肮脏的字眼,让她的母亲想到村庄里几个孩子的妈,骂这类字眼时可以脱自己衣服助兴。贵族学校样样领先,连下流语言都是跃级的、一步到位的。
她这次要跟夏之林拼了。必须把女儿带回她身边,不然她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应没关系,她可以找警察告发,让法官裁决她是不是全国著名制毒家的牺牲品。他一边朝她挥拳一边请她快去,顺便也告发她自己每次怎样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总会,某某酒吧。她已经是最优秀的毒贩,一身绝技,有几次碰到警察突袭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紧急转移点,把几百克毒品腊丸暂时库存在那里。要向警方交待,千万别忘了这个精彩细节。
她两只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脸一再从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过。她的声音鬼叫一样,说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瘾和她的贩毒技俩都是他亲授的。
这种吵闹格斗总是不了了之。日子还会照常过下去。她照样被他派遣出去,送货,收钱,打点该打点的人物。现钞一摞摞收回来,塞在壁橱的一个手提箱里。那些钞票似乎带着手汗、残酒、体油,一摸它们她就恶心。手提箱装满了钞票,叫夏之林的人往里面搁了些樟脑球。这种蜂窝般的楼房连蛀虫都是共享的,别人家的蛀虫成了飞蛾,便从窗子飞到你家,在衣橱里筑起殖民地。这个小区每家跑着别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并不只有人在进行不见天日的串通。他们不能随便花这些钱;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能高于小区里的普遍水平。低调、冷静,才能引起忽略,广漠的忽略才是他们的安全避难所。
每天她都面临同样的挣扎:吸,还是不吸。最后总是毒品选择她。每次她都对自己说:吸吧吸吧,这是最后一次,你最好吸个够,享受个够,因为下回就没了。她给自己的最后通牒没有效,下回之后还有下回。因此其他的步署根本谈不上。那些步署她也是天天在心里谋划,如何戒了毒,偷出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她既然让最大的坏人选择了她,让毒品选择了她,让乌糟糟的日子选择了她,她就别无选择地继续过一日算一日。过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灵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样穿扮得象人一样,把毒品装在女式皮包里四下分送。她牢记夏之林的教导:行动要不拘形式,没有规律。她可以亲手送货,也可以打电话给私营快递服务公司,让他们到某某小区去取。她的发货地点除了自己小区还有周围的几个小区,有时,她甚至到很远的小区给快递公司打电话编造那个小区的一个门牌号做发货点。货品的伪装也常常变化,有时装在掏空了心的书里,有时装在点心匣里,有时装在儿童玩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