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国观光公社编印的韩国旅游指南,介绍到百济古都扶余的扶苏山时,有这样一段话:“沿着悬崖顶端到白马江湖畔的下坡路缓缓而行,途中经过一座百花亭,据说曾有三千名百济宫女因遭唐罗联军追赶而走投无路,遂投江于此。当时宫女们投江的身影,有如杜鹃花凋谢零落,故称此处为落花岩。”旅游指南一类的书籍,大多语言无味,病句连篇,充斥着吹牛、乡愿和误导。而这几句话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或者说,令我肃然起敬。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扶余一带观光,因为从整个韩国来看,那里并不太重要。扶余这座当了120多年首都的城市,如今只有10万人,高速公路和铁路,都不通那里,恐怕比起同名的中国吉林省扶余市来,要寂静多了。
然而有一天读韩国古文,却又遇到了这个落花岩。高丽王朝末期有位学者叫李谷,在元朝中过进士,回高丽后当了官,他有一篇舟行记,写与朋友到扶余一带游玩,文中云:“明日至扶余城落花岩下。昔唐遣苏将军伐前百济,扶余实其故都也。时被围甚急,君臣弃宫娥而走,义不污于兵群,至此岩,堕水而死,故以名之。”
韩国古代曾有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鼎立时期,其中百济和高句丽虽也深受中国文化影响,但与当时的倭国颇有些暧昧关系。而新罗旗帜鲜明地引进唐朝文化制度、排斥倭奴。因此唐朝在感情上更倾向于新罗。在新罗遭受高句丽入侵时,新罗请求唐朝出动王师。于是唐罗联军(韩国人一定要叫罗唐联军)并肩作战,先后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并且唐军在白江一战,重创了火器猛烈的倭军。这是中日战争史上第一次大规模交锋,以唐军完胜、把倭军赶出韩半岛而告结束。因此后来的高丽、朝鲜和今日的韩国,都以新罗文化为正统。韩国的乡校里供奉的圣贤牌位,高丽之前只有新罗二贤而无高句丽和百济的份。可是李谷的这段文字,却明显对百济宫娥寄以同情和称赞。一句“弃宫娥而走”显示出对百济君臣的微词。而一句“义不污于兵群”则充分把这群宫娥之死提高到“义”的大节上。这样的立场无疑是公允的。而旅游指南中那句“有如杜鹃花凋谢零落”的比喻,更表现出宫女们投江而死的那种凄丽的美。
我对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均无偏爱,只是想起那三千宫女,不禁凝然。她们为什么而死?是为君王?是为社稷?是为种族?——三国本为同一个民族——似乎只有一个解释:她们若不死,则有可能“污于兵群”于是她们只有死。我想起我的故乡东北,也有一个女人投江的史实,那就是气壮山河的“八女投江”东北抗日联军的八位女战士——其中有两名是朝鲜族,与蜂拥而上的日本侵略军顽强战斗,打完最后一颗子弹,然后纵身跃入急流。她们的死,不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更因为她们是中国的战士。她们是与“狼牙山五壮士”齐名的不屈的勇士。
于是我想,那三千名百济宫娥的死,恐怕也不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吧。虽然她们不是战士,但是不愿意向敌人屈服,这是每个人应该具有的一种普遍的人性吧。然而不公平的是,她们毕竟是女人,这使得赞颂她们的人,也不自觉地要从女性的角度落笔。或许,这就是女人的悲剧吧。三千个女子,连一个姓名也没留下,连为什么死也没有留下。历史上,这样死去的女子又何止三千?又何止韩国?进而言之,又何止女人?人生天地间,一生一死,竟是这般的不易琢磨。
又一个韩国的秋天来了,高高低低的岩石上,飘满了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