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望去,朱立红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
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像只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她扭过头望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
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和荒凉的环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着,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看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哑无声。急切之下,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室那两排平房走去。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门,走进去,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
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两边一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就知道这些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个人头悬在树上,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种力量抓住她,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
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向右是第二排房。
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
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
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
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来。”朱立红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米娜说:“不知道。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朱立红想了想,又问:“那学校的事情谁负责?我有事找谁联系?”米娜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朱立红说:“搞外调。”米娜又冷冷地问:“外调什么人?”朱立红犹豫了一下,说:“外调过去的学生。”米娜看了朱立红一眼,问:“外调学生什么情况?”朱立红说:“外调一个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米娜说:“那你就等他们来的时候再联系吧。”朱立红愣在那里,赶忙问了一句:“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说着,她径直朝前走去,范排长冲朱立红笑笑,也跟着米娜走了,后面的几位男女老师刚才站在一旁围观,这时也横过脸来瞄了瞄朱立红,走了。朱立红认识他们,是几个老教师,一个方脸方头的男老师姓陈,是教数学的,两个瘦长脸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
看着他们走出树荫,在阳光下步履沉缓地往校门外面走,似乎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朱立红才发现,当头的太阳白热地照下来,空气十分明亮,荒凉的校园中死板的教学楼、枯燥的柳树、空旷黑暗的学生食堂还有办公室和教研室的两排平房都像单薄的布景一样远近摆开着。天气显得炎热,柳树枝条纹丝不动,停在树荫下的军用吉普车像纸剪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脸色阴狠步履坚定地朝军用吉普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