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
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米娜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震动着过来。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隐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
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说:“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叼上划着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病。”米娜问:“什么毛病?”
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毛毯,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手,说:“还是收下好,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再推挡,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北京见过卢小龙。”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米娜说:“我看见你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
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米娜一笑,说:“他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他走不走,还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身影还是像石柱一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米娜,你哥哥学校的老师。”
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
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卢铁汉马上显得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很明白,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起来,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那你爱人呢?”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儿了。”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
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
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卢小慧轻轻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想到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米娜,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卢铁汉显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
米娜还想说什么,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卢小慧的嫉妒,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手和卢铁汉告别了。
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金黄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卢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四处指点一下,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话。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悲惨的遭遇时,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又很不安,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
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几个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方,你自己过去吧。”
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卢小慧说:“不送你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
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两个人又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长,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相握,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后要注意身体,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了。”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