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练,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曲无漪开口,才发现自己从方才就将牙根咬得死紧,至今仍隐隐泛疼。
“属下知道。”事实上,主子的耐心早就超出他的预料,他还以为主子会在更早之前就对天香下手能忍到现在,是主子的自制力惊人。
曲无漪浓重地吐纳“你去找一个人来盯她!找一个能容忍她这么怪癖、能容忍她跪在地上哭闹也不会软下心肠、能容忍她又耙又捉又踹又踢而不会一把掐死她的人来盯她!”说到后来,他变成用吼的!商贾文雅的脸孔狰狞起来,眉宇间的暴戾尽展无遗。
虽然他怀疑世上是否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他绝对、绝对不要再踏进竹舍一步!
再一次!只要再一次,他一定会错手结束天香的年轻生命!管那丫头代表的是多少迭金砖砌出来的宝贝,照杀不误!
“是,属下尽快去找。”
唉,这可是今年主子派给他,最困难的一项工作了。
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鹿玉堂从踏进银鸢城开始,已经数不清听到多少穿插着幽魂婬艳乐无穷这名儿的句子。像是餐馆吃饭,寻常人的招呼是“吃饱了没?”在银鸢城里问的却是:你看过幽魂婬艳乐无穷了没?
他并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但现在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客倌,您是外地来的吧?”客栈小二很热忱地上前招呼他。“来壶银鸢城的特产香片吧?小的再替您上些热菜白饭,给你填填胃。”
“嗯。”他只消点头,而不用费神去询问菜色,这种热络的客栈他喜欢,省了很多麻烦。
小二先替他添茶。
“客倌,您看过幽魂婬艳乐无穷了吗?”这句话的意义等同于“客倌,您好。”
“没有。”
“出城时可别忘了买本回去,一路上不仅能消磨时间,还可以当馈礼带回家乡送人呢,包管抢手。据说铜鸩城周遭的山贼也专向路人抢这书哩。”送礼自用两相宜。
“这书到底是写些什么?”鹿玉堂觑见邻桌有两名书生各别手执蓝皮书封,上头正烙着幽魂婬艳乐无穷七个大字,两人看得眼也舍不得眨,其中一个还以草纸卷成团,塞住一对鼻孔。
小二明显怔了会,笑容马上转为暧昧“这我也说不清,客倌还是要自个儿瞧过才有趣。”接着就是捂嘴在笑,笑得鹿玉堂皱眉。
神秘兮兮的。
鹿玉堂端着茶杯,心里越来越好奇,决定等会儿也去买一本来瞧瞧。虽然他一直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是,真好奇
“并桌坐好吗?”娇滴滴的女嗓轻快地问,才正勾回了鹿玉堂望街的目光,暖绿色的身子已经拉开他对面的长凳一古脑坐下来,紧接着半个桌面上放满了书,一迭一迭像小山似的。
书山挡住了女嗓的容貌,鹿玉堂不断听到好听的声音在喊热喊累,然而那块书墙就是区隔了两人。
鹿玉堂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再三强调——所以他对于书墙之后的人全然没有兴趣,只是他又好奇起来,这么悦耳的嗓,让人不由得细听。
“小姑娘,二楼有雅座,需不需要替您换个位?”小二又咚咚咚跑过来。
“不用不用,叫我把这些书再扛上二楼,我还情愿坐在客栈门槛吃吃就好。我要汤面,大碗一些、辣些,还要颗蛋,直接打在面上,生的熟的无所谓,再给我一碗凉茶,嗯”她拿出小钱袋数了数。积蓄都花在桌上一迭迭书山上,翻不出几文钱,没办法再加点小菜。“就这样好了。”
鹿玉堂低头望着桌下——不是因为他想从桌下偷觑对面的姑娘,而是他的脚被某样东西甩到,像是有人无心碰了碰他。
这一瞧,瞧见了有只绣花鞋掉到他衣襬下缘附近,而脱了绣花鞋的莲足正盲目在寻找它的下落,仿佛瞎子摸象般地在地板上踩踩蹬蹬,他不着痕迹地将绣花鞋踢挪到莲足能碰着的地方,让同桌的姑娘能找到被她一脚踢甩开来的绣鞋。
“找到了。”书墙另端有满足的咕哝。
鹿玉堂第四次说明自己绝不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会再低头看桌下,是因为那双莲足将另一只绣花鞋也褪下,一对绣鞋整齐地摆在一旁,仅着浅绿色袜套的脚丫子小巧得不及他手掌大,让他估量起她的身高想必是娇小的姑娘,否则也不会让迭成山的书给掩得只瞧得到她青丝间镶饰的珠花。
“来,客倌您的香片、热菜及白饭。美姑娘您的凉茶及加蛋汤面,慢用。”小二同时替两人上完菜,躬身退场,继续招呼其他上门的客人。
鹿玉堂的注意力从桌下移回桌上,开始填饱肚子,书山后,有唏唏苏苏的吃面声,两人也没多做交谈。反正客栈里尽是喧哗吵闹,也不差他们两人,听着别人聊天道地也不失为用餐时打发无聊的乐事。
众人的话题自然都离不开银鸢城近日大事,幽魂婬艳乐无穷的问世。
“听说这回是**青蛙精与和尚哩”
“你瞧了那段水中燕好吗?啧啧啧,想来如意君必定曾与女人在水里实际尝过那滋味,否则如何能写出如此膻色的文字?”那段文字让人瞧得心痒难耐,当晚决定找池活泉或河流,也和女人来试试。
“我倒觉得如意君说不定是名性好渔色、流连于青楼坊间的婬人,这种书有何观赏价值!我王某人不屑之!”义愤填膺地拍桌——可惜的是,宽袖里掉出一本刚出炉的幽魂婬艳乐无穷,换来众人的唾弃!
想看就正大光明看,不要嘴里骂,背地里又比谁都热中,伪君子!
书墙后传来娇俏女嗓的掩嘴轻笑,吃面的声音停下来,似乎认真听起周遭的讨论。
一屋子的人对幽魂婬艳乐无穷一书有褒有贬,褒者赞不绝口,贬者视若敝屣,看书人自有观书感,有人为争论而吵得面红耳赤,但说穿了,不就是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像右手边的文人公子哥不爱,那就甭看,别边看边气坏自个儿身子;左手边的长工小哥极爱,那就谢谢支持,吵成这样似乎也没啥帮助,爱的人还是爱,不爱的人还是不爱,何苦呢?
忽地,鹿玉堂眼前那迭书山从中分开,对面的小姑娘在书里寻找着能书写的纸,好不容易拿了本杂记,再从怀中掏出毫笔,用舌尖舔了舔,飞快在书里空白处写了什么,不时停笔静听,又垂头疾书。
鹿玉堂瞧清楚她的容貌,并无惊艳,仿佛他早就料到那样的娇音应该来自于这模样的姑娘。
她巴掌大的脸上有迷人的笑容,眸子清灵得毫无杂质,执笔的右手没停。
直到她觉得听够了,才收起书和笔,将还剩七分的汤面小口小口吃完,最后灌下凉茶——虽然不觉得饱,但至少不饿了,其余的,等回家再塞甜品糕点好了。
“会帐。”她招来店小二。
“汤面十五文,蛋两文,凉茶一文,共十八文,谢谢美姑娘。”小二报出总金额。
“十八文”她在钱袋里算了数,一枚一枚掏出来。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咦?十六、十七
唔?
整个钱袋翻过来,第十八文钱就是不出来,她探指去抠,钱袋仍是空空如也。
她明明有算好的!十八文钱刚刚好,一个也不差呀!怎么会少一文?
掉了吗?掉在地上了吗?
她弯身在桌下找,还动手拍开鹿玉堂的脚“让一让,我掉了钱唔?咦?呀?”
桌下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鹿玉堂的脚也被赶到左边、再赶往右边,更过分的要他腾空举起——
找不到。
她找不到一文钱。
鹿玉堂的衣襬被扯了扯,他低头,看见漂亮的小脸蛋在桌下仰头看他。
“公子,跟你借一文钱好吗?”她小小声说,不想让小二听到。“我用桌上一本书当给你,等我回去拿钱再赎回来,就当一文,好不?”
“不用。”
她脑袋上方传来一文钱落在桌面的声音,以及店小二快快乐乐收走十八文钱的轻快道谢声。
她探出头,危机解除。
“公子,谢谢你。喏,你自己挑一本书,我到时再拿钱来赎。”她指指桌上的书山,要他自己挑顺眼的拿。
“我说不用了,区区一文罢了。”
“我不欠人情。不然”她在书堆里找了找“这本就当我一点心意吧。”
幽魂婬艳乐无穷。
“你看这种书吗?”她问。
他摇头,然后补上“但我正准备去买。”似乎不读过此书就不算来过银鸢城,他不排斥入境随俗。
“那正好,就用它抵一文钱。”她眯眸笑了,墨石般的圆瞳俏皮地弯起来。
“我将差额补给你,这本书就当卖给我。”他也能省掉特别上书铺去买书的麻烦事。
“我送你好了。”她挥挥手,表示不用客气。
“我不欠人情。”他说出和她同样的话。
“反正这本也是别人给我的,我没花银子买。再说如果能让更多的人看,对书才最幸福的事。要是你觉得书好看,要收藏或是要介绍给更多人都好;若不合你胃口,就转送给想要的人吧。”
“这本书要多少银两?”鹿玉堂坚持一问。
她扇似的长睫搧了搧,还想再说服他,但他的表情写着不容更改的决心,一时之间,让她有种无法违逆的错觉。
这个男人是长得严肃了一些,但是不凶恶,刚正不阿的脸上镶着炯炯有神的眼,看人时像要直透人心,不给人隐藏欺骗的机会,仿佛被他一眼扫来,就要全盘托出自己从小到大干了哪些坏事、偷了哪个瓜棚底下的瓜、又拿爆竹去偷炸过哪户家里的小黑狗
她偏着脑袋,心里还在觉得自己突生的想法突兀而新奇,他却先唤来小二,干脆自己问清幽魂婬艳乐无穷的书价。
他掏出干干扁扁的钱囊,却凑不足买一本书的银两,黝黑的脸泛起窘态。
她当然看出他神情所代表的意思,加上他衣着朴素到看得出来他是赚劳力钱的粗汉子,温饱才是重点,买书对他而言,或许是浪费好几顿饭菜钱的奢侈事。
她甜甜一笑“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拿你要付给我的书额差价当俸酬,再请你做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你替我把这些书搬回家,工资就让你赚。”这样他就不用掏钱出来,等于只花一文钱就买到值十几两的书——而且还是原作者的亲笔画押呢——谁也不欠谁。
这确实是个彼此都不吃亏的好提议,他点头接受。
“好,那我等你吃饱。”她不吵他吃饭,拿了本书,埋头其间,自得其乐地打发等人的时间。
鹿玉堂望着手里被塞来的蓝皮婬书,书末页微微翻掀起,空白处绘了朵生动鲜活的粉色壮丹,一旁提着漂亮柔雅的字迹——
国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