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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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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啊?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肉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和我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肉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肉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性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啊,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啊。”

    “啊?”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啊?”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啊,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诱惑,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性,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都酥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诱惑,他一直在引诱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吸吮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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