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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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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扑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

    按照律师的说法,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真正能站住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走私,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人证物证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则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伟直点头:“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场那两个警察,已经托人搞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许他们露头。”

    “那很好。”律师说“没有第三方人证和污点证人,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这案子的可判决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他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对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动,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我们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没办法了。”律师摊开手“只能再送钱,警察局相关的人都送到。”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比我们还门儿清。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啊,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就为这个?”

    “啊,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号的傻逼,没人比他更傻逼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话说得客气,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没有节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仅要看店,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他又经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并不怎么在乎。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都不算什么。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那对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做孽啊,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腻的荤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这些肉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第一次庭审,是半个月后,八月八日,一个吉祥的数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只要没有出警任务,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提过几次,他只当做没听见,我就只好随他去了。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也就不去难为他。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时不时的会冷场。

    这天他送我到公寓楼下,我照例说声谢谢,开门下车。

    他却叫住我:“玫。”

    我转头:“什么事?”

    他远远地望着我,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咧开嘴笑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二十二,很年轻吗?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肉”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警察?你们警察都是狗屎!”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告诉我,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后来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我在雨地里站着,无言地仰起脸,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我几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

    “邱哥”我象见到亲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

    “别怕,我们这就去找罗茜,一定能救他出来。”邱伟专注地开车,神色异常凝重。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把来意通报之后,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罗茜就板起脸:“我早就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还来啰嗦什么?你们还是爷们儿吗?”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肯说话。

    她站起身,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甭来这套啊,没用!”

    我紧紧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姐姐,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心情激荡之下,我说得语无伦次“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她在说什么?”

    邱伟站起来:“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

    “他病了?”

    “不是,外伤。”邱伟说得很平静“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一共七处通透性严重外伤,四处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啊。”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求你”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下身,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我们回去。”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进他的车里,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难以为继。

    邱伟没有劝我,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等我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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