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少倾陡然警觉一阵寒意自背后直上颈项,他蓦然转过身来,只见品安坊内一间厢房大门洞开,跨出了个颀长身影,冷冷地说:“住手!”
“小姐!”宝福、盼儿、大书僮同声大叫,六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那如鬼魅般出现的人。
颜少倾眯起眼睛看着来人,他身着青色长袍,那股静柔消褪了不少,眉目间掠起弥漫着一股凌厉之色,不复见慈悲。
“你——居然是个男子!”颜少倾震惊之下,喃喃自语。
永琏没有往盼儿和宝福那里看去,只道:“你已经见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为妻,男子为敌!”颜少倾冷笑了一下“我很遗憾你不是女子。”他为君知苦练内功,如何甘心就此了结?
永琏突然冷笑了一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动手,三日之后落石坡,日落之时。”
颜少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个对手!”
他一言既毕,一掠而起,眨眼之间,自品安坊墙头消失。
“小姐”宝福震惊地看着四年未见的人。
“君知”盼儿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见君知,但他却似乎离她更远了。那背袖负手的人不复当年慈颜微笑的温柔,只有无边无际的阴寒。
“不要过来。”永琏陡然喝道。
盼儿被他吓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满面困惑地望着他。
“不要再过来了。”永琏淡淡地道“永琏永远也无法成为君知,既然是命,我认了。”他慢慢地举起一只手,仿佛从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见了无数的鲜血“回去吧。”
盼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后,展颜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来,君知回来了,我好开心!”
永琏微微一震。这丫头永远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是最伤心的事,她永远不懂得什么叫作悲哀!
“君知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永琏。盼儿,你明白吗?”他这四年来几乎不曾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即使勉强想温柔起来,语调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来了啊!我好开心。”盼儿笑着扑了过去,居然让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琏“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
你永琏的心猛然震撼。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是这样?她怎么都不会变?
“你留下来,不要走了好不好?”
“小姐”宝福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有些湿湿的东西浸润了他的衣袖,是盼儿额头上的血。每次见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身上没有止血的巾帕,现在的他,只会让人流血不会给人治伤。
盼儿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凉的肌肤感觉到了那血的热,手掌不自觉地挑起了她额前的发,露出了刚才那个差点要了她命的伤口。
盼儿抬起头来,笑靥如花,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过脸颊,苍白的脸却笑得很美。
“君知留下来好不好?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心里有一阵痛,痛得让人无法呼吸。
永琏低下头,谁都看见他眼中一滴泪滴落在盼儿的脸颊上,犹如菩萨垂泪,也如魈鬼滴血“傻瓜,回来的是永琏,不是君知,怎么能留下来呢?”
在他垂泪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愿意付出再多,他也不会再接受,因为他是永琏,不是君知
“别哭。”被她抱住的人没有像从前一样微笑地叫她一声傻子,只是轻轻一推,她就从他身上被推开。
“以后别为了我掉眼泪,不值得!”
盼儿跪倒在地,泪眼模糊。
“小姐、小姐!”宝福失神地追了过来“小姐”
永琏缓缓地从盼儿身前离开,自宝福面前走过,推开品安坊的大门,走了出去,随后细心地合上了门。
大书僮一直不明白“小姐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盼儿跪地,闻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弃我们不好,他只是嫌弃他自己不够好他是坏人”她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是坏人。”
宝福以苍凉的眼神看着这傻丫头。说她傻嘛她却懂永琏的心!
不错,永琏——的确是自厌自憎的,他的恨不让他回来,而让他越走越远
“高宗十八年,贼子入闯大内谋反,伤紫禁城内侍卫统领、持械侍卫和宦官五十九人,牵连仪慎亲王永璇、成哲亲王永镶等,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惊骇成疾,这些年来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
舒妃叶赫纳拉氏年少得宠生,纯惠皇贵妃苏佳氏因数失势——朝局大变,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宫内大局未稳”说话的人微微冷笑“宝福,你比我了解他,你以为这些是巧合吗?”
宝福微微张大嘴巴,看着在外边浪荡了一圈回来的持箫人。持箫人冷颜乌发,一张脸依旧冷冷淡淡,吐出来的字眼却很伤人。
“你说,小姐他他谋反”
“是,他谋反。”贺孤生的情绪文风不动。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就是江湖上最会打听消息的“潜地鼠”传出来的,绝非有假。
“他并不是想真的谋反,他只不过是”宝福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永琏只是个得不到亲人怜惜的孩子啊!至亲至爱的人毁了他最后一点对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伤害他和他额娘的人,他想要他们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个人被遗弃,所以他要宫内人人都苦。
“谋反就是谋反,无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贺孤生冷冷地说。
宝福哑然。贺孤生说得无情,但事实就是如此。谋反就如瘟疫,被牵连上了,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不能被原谅!
盼儿听着他们的对话,脑袋里依旧糊涂。
谋反!?那个笑起来温柔慈悲的君知,会谋反吗?什么叫作谋反呢?是杀人吗?她并没有宝福那样震惊,也许是她不太了解所谓“谋反”是怎么样严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
他不被人欺负的话,是断然不可能伤人的!摸摸脸,永琏那一滴垂泪落下的感觉依稀还停留在脸上。他哭的时候,心情一定很难过,这四年来一定没有人对他好,他发抖的时候一定也没有人抱他。
“宝福,那个落石坡在哪里?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头看着宝福“可以吗?”
“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凤尾山下,傻丫头,你真的要去吗?他心里只怕不再有你,他变得太多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仍然要去吗?难道不知道去见了他之后,依然只会是一场伤心?”
“我想他。”盼儿笑了一下“宝福,你不想他吗?”
“我当然也想。”宝福这两天对盼儿说话都特别和气,因为她受了伤,也因为她受了苦。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等了一个人四年,在发现自己等的人已经面目全非的时候,还能像她这样洒脱地笑?
“那你为什么不想把他找回来呢?”盼儿很奇怪地看着他,又望了望贺孤生“你们都不想把他找回来,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啊!”宝福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她哭过了,却仍然相信永琏会回来吗?
贺孤生冷笑“我去。”他冷冷地补了一句“我去看颜少倾和他,究竟谁是胜者。”
“我和你一起去!”盼儿笑靥如花,像听不出他其实并没有要永琏回来的意思。
凤尾山落石坡
盼儿和贺孤生赶到的时候,落石坡上只剩下一个人。
他白衣抱剑,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
颜少倾!?他赢了!?赢了为什么满脸黑气?如果他输了,那么胜的人在哪里?
“小姐呢?”盼儿当没看见他一张俊脸已经变成马脸那么长,奇怪地问,目光四下打量。
“小姐!?”颜少倾像是方才受了很多窝囊气,终于找到发泄口“我还想问你们,他人呢?”
盼儿不解地眨眨眼睛,顿了一顿之后终于恍然“他没来?”
颜少倾的表情像是被人遗弃的小媳妇似的,恶狠狠地瞪着她。
贺孤生却仰天一声笑“好!好!我本料定今日之战必无结果,却不知他居然不来!立身为魔,连诺言都不守了!如此人物,天下有几个困得住他?他想要什么又会有什么得不到?”
他袖袍一拂,对着盼儿说:“他不守约,你还是愿意等他吗?”
盼儿望着贺孤生奇异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君知叫我等他回来,我一定等他回来!”
唉爱新觉罗。永琏,何德何能能得她这样无怨无悔的一声诺?他负她情,在她为他死的时候背身而去,又让她足足空等了四年,但是她却自始自终相信他不曾负过她!
她想着他、念着他,为他忧、为他苦,只是他的一滴泪,就让她可以为那个男子心痛一世吗?
贺孤生冷笑一声“他骗了你。”
盼儿摇了摇头“不,他不是骗我。他只不过心里很苦,不能回来。如果我不等他的话,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闪闪亮的眼睛看着贺孤生“你们都不要他回来吗?”
你们都不要他回来吗?
贺孤生心头猛然一震,这女子当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是的,他自然不会希望他回来,毕竟他想要的,只是这个小小的女子。
“但是只要我等了,就一定有希望。”盼儿笑颜灿烂。
每当她这样笑的时候,贺孤生总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一手抓起她,他不管颜少倾在凤尾山等得发黑的脸,嘴里说出简单的两个字——
“回家!”
“喂!告诉我君知到底在哪里?喂!你们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颜少倾的声音在后面大呼小叫,他的轻功虽佳,却终是逊色了那么一点点,追不上贺孤生。
两边等他的人都绝尘而去,树后终于缓缓步出一个人,青衣随风而飘,长发披散。
他自嘲而又苦涩地一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当日他狠心离她而去,是不愿让她平白牺牲,无论如何,为了她为他拼死的情,他一定要活下去,原本立下心在报复过一切之后,就立即随她而去。谁知
举起袖子略略遮眼,他闭上眼睛,不知道日后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下场——他是一个坏人!是个坏人啊突地,一只信鸽自空中飞下,落在永琏的肩上。
闭着眼睛的人,眼都不睁地伸手摸下那只信鸽,从它的腿环上取下一个东西,握在手里,对着长空低声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