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停云没说谎,在最初那场“始乱终弃”的闹剧被有心人推上台面的时候,她刚好已经死了。
不过,虽说是死了,却又与寻常的死不大相同。
她慢慢地弯下腰,将方才急怒之中掷到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回桌上,默然看着地面上缭绕的灰黑水雾渐渐散去,轻声问道:“晚晴和雁函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和卢亦的事情?”
叶清桓:“家母与姬先生都不是喜欢随便说人短长的人。”
他略微停顿了下,却又说道:“不过我幼时好动,有一次藏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偶然听到了几句。”
大概是他说得太过坦然,姜云舒竟一时没发觉哪里不对,直到听见虞停云“嗤”地一声笑:“仅仅是‘好动’就能躲过她们两人,听到这些私房话?小十七,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
叶清桓被戳穿了,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满脸理所当然道:“姬先生曾说,男孩子活泼些才好,我十二哥幼时就太文静,让她十分担心。”
虞停云倏地睁大了眼睛,幽深如枯井似的眸子里透出点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还真是”
她大概是真没见过这样死到临头还理直气壮的,只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罢了。”
恰好姜云舒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掐着时间开口解围:“前辈别和他计较,他这人就这样,天生的嘴贱欠抽,习惯就好了。”
叶清桓瞪了她一眼。
虞停云:“”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俩人果然是天生一对的尤物,幸好凑到了一起,不必去祸害别人了,真是可喜可贺。
被这么一打岔,虞停云心里乍起的那些悲意也散得差不多了,竟难得能够平静地提起陈年旧事,她放松下来,双目微合:“整件事说来话长,我便从头说起吧。”
她如此起了个头,回忆道:“我家学渊源的都是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年少时学了个八、九成,觉得难登大雅之堂,便自己出来闯荡,多年后总算有些成就,修成散仙之身,随后百无聊赖,便找了个山明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草草搭了个茅庐隐居,便是这里了。”
她不甚在意地环视四周,见她神色,叶清桓便知道戏肉还没开场。果然,虞停云继续说:“后来,雁函为了她梦见之事寻来此地,我与她倾盖如故,从此相交多年,在她重伤之后更是立誓要为她镇守嗯,她封印之物。”
叶清桓目光闪了闪,拖长了声音,九曲十八弯地慢吞吞道:“哦,封印之物。”
语气十分欠揍。
虞停云被噎了一下,一抬头,正好又对上姜云舒“你看,我就说是这样吧”的表情,顿觉很是憋得慌。
她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脸去:“我和晚晴、阿筝相识也是通过雁函,那段时间确实有趣,只是雁函的伤渐渐沉重,你娘出嫁后,她便在姜家养伤,很少出门了。再后来,这附近山间邪气动荡,我久查却仍不知其源头,疑心与封印之物有关,在加固封印时,遇上了同样前来辟邪的卢亦。”
虞停云短促地笑了笑,声音却忽然有点干涩:“他是名门大族中娇养出来的贵公子,虽然修法精深,却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见我修法邪门,险些把我当作妖物”
之后的不打不相识,又或是同心协力封印邪祟的过程,被她刻意略过了。姜云舒想,虞停云所说的这些事,有些或许与他们想要知道的相关,还有些却看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心里憋了太久,终于遇到了半个故人之后,才终于忍不住想要倾诉。
可即便是这样,还有一些悲欢曲折,是宁可在黄粱梦醒之后,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味与描摹之下烂在肚子里,也无法再说出口的。
而虞停云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急转直下的后半段。
她说:“卢亦虽然孤身游历,心里却放不下家中兄长——他父母早亡,虽与族人同居,但其实多半算是被兄嫂养大的,感情自然亲厚。谁知,我同他返家时,却”
她猛地咬住嘴唇:“卢氏一门,连同他的兄嫂众人已被屠戮殆尽。”
姜云舒心里一沉,莫名地产生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念头。
还没等她捕捉住这个念头,虞停云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了个襁褓中的幼儿,竟还有一点气息,看眉眼是他兄嫂的遗孤,便把他带了回来,精心养育。那时,停云城还不是城,只有卢亦为了我所建的虞园,我们带着阿爻住了些年月,看着他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卢亦从闭关处出来,说他想到了一些线索,要去追查灭他兄长满门的凶手。”
她叹道:“他走了许多年,我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阿爻,却只好在虞园困守。最初,他还有音讯传来,渐渐的,便没了消息,我便带着阿爻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阿爻身体终于好起来,我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又为他聘娶了两情相悦的妻子。”
两千年后,有被迷了心智的卢氏后人,夜游之时哀伤入骨,更曾声声诘问——为何独留我一人?
姜云舒想起也曾在自己胸中盘桓的悲意,已隐约猜到了结局。
果然,下一刻虞停云凄然一笑:“可就在这个时候,卢亦留下的魂灯灭了。”
叶清桓默然片刻,忽然说:“那时,姬先生伤势有所好转,本欲与我娘一起来探望您,却在动身前听闻您的噩耗。那天我藏起来本是为了捣蛋,没想到却窥见她们闭门恸哭,我吓得不敢出声,也因此记住了您的姓名与停云城。”
虞停云怔了怔,枯瘦的面容上慢慢透出了一丝柔软的表情:“晚晴那么张扬快活的一个人,能让她为我哭一场,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叶清桓面不改色道:“您这般说,我爹要嫉妒的。”
趁着别人让他噎了个半死,他又不解风情地提醒道:“您还没说到钟浣的事呢。”
虞停云好一会才缓过来,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我家阿爻要是和你一样,我早就把他掐死了!”
虽这样说,却还是继续道:“阿爻是个好孩子,虽然卢亦仅仅教养了他十来年,他却难得地没跟着我长歪,也没学会我那些,嗯,有些乖僻的行事,反而还是个天生的卢家人,克己守礼,温和可亲。可就是这么个好孩子,偏偏就如那些流言蜚语所说的一般,有一日,突然有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找上门来,非说曾与阿爻山盟海誓,甚至还春风一度,生下了个女儿,眼看着就八岁了——呵,八、九年前她说的那会儿,阿爻正在闭关冲击出窍期呢,哪有空惹事!”
刚说完,又不屑地补充:“更何况,别说阿爻那时没空,又是个天生的正人君子,就算他是个不长进的纨绔,也看不上那种乡下刨出来的村姑!”
于是,做过好多年纨绔子弟的叶清桓便只好与出身穷乡僻壤的姜云舒面面相觑,觉得此事十分妙不可言。
时隔多年,虞停云似乎依然对此事耿耿于怀,见两人不说话,她便自己给整件事下了评语:“丑人多作怪!”
姜云舒眨巴眨巴眼睛,又摸了摸鼻子,声调古怪地问:“那后来呢?”
虞停云闷声道:“那时我已经给卢亦殉情啦,就在这里,没想到他大约是早知自己必死,怕我想不开,特意偷偷在这院子里布下了养灵续命的阵法。”
她苦笑起来:“可连他也不知道,这里本就是雁函与我封印那东西的地方,我决意自戕之时,以家传秘术列下血阵,以图引出魂力守卫雁函所留之物,结果两重阵法彼此冲突,激荡之下又有地底邪气溢出我确实是没死成,可你们看我如今这样,难道还能算是活着么?”
叶清桓毫不犹豫地揭人伤疤:“确实,不人不鬼地困在这么个封印的夹层里,还不如死了痛快。”
虞停云表情一僵。
姜云舒觉得她好像又想要掏出骨针来戳人了,便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开了一点,生动地演绎了一场“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终究叶清桓身上还是没有多出来新的窟窿,虞停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道:“我那时新丧,力量未曾散逸太多,所以还能了解些附近的事情,但若是问我那个村姑如何在几十里外的家中吊死,我是真的毫无所知,只记得后来这事闹了几天,阿爻虽不肯认下扣到头上的污名,但他心肠好,不忍见那女人留下的孤女无依无靠,便将她接来。可那个小姑娘没住多久,就说西北有远亲尚在,阿爻也觉得强留下她来并不合适,便派人护送她去寻亲了。”
听起来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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