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途中,并未如那个神秘人所担心的那样出现其他险情,木莲子便被原封未动地妥善收了起来。
一个多月之后,雁行又传来了一段讯息,语气仍有些沉郁,说是百姓已经安顿好了,一切都算顺利,只是停云城如今已经初见“主少国疑”之态,虽然上面仍有卢质兄妹这些老家伙顶着,多年的名声也还算让有心人投鼠忌器,但长此以往,只怕会日渐艰难。
对此,叶清桓也只是沉默,过了许久才说了句:“不破不立,现在熬一熬,总比等到世道乱起来了再措手不及要好。”还不忘酸溜溜地补充:“就是要辛苦你那位‘挚友’了!不过我看他没事,辞行那天,他不是还和你约定来日把盏言欢,共叙旧谊么!”
姜云舒伸手去掐他的脸,怒道:“小心眼!你还有完没完了!”
漫长的一路上,叶清桓对此早有了经验,在她刚有动作的一瞬间就躲开了,向后靠在叶舟船尾戏谑道:“啧啧,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怎么,现在就嫌弃为师了,莫非是要始乱终弃么?”
姜云舒顿时十分手痒,忍了半天才没把他直接从半空中给掀下去,冷冷道:“要点脸吧你!”
叶清桓又胜了一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风中的气息渐渐有了些变化,不复之前的清冽透彻,反而渐渐夹杂进去了一丝细微的烟火气,他就着这个姿势偏头向下看了看,果然,一望无际的原野终于到了尽头,浓绿的色泽被稀释开来,中间开始零零散散地点缀上了些道路与村落。
他盘算了下时日,说道:“过了这几处村子,到下一座城就落下来吧。”
这是难得的正经话,姜云舒便奇道:“怎么?”
叶清桓想了想:“若我没记错,五月末应当就是抱朴道宗立派五千八百年的庆典,周围的小镇都会跟着热闹起来,虽然不至于设下禁制,但为表敬意,最好不要御器横冲直撞。”
姜云舒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沉思起来。
抱朴道宗虽然是上次魔道之战之前的修道界之首,但已然没落无数岁月,如今看来,也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二流门派而已。叶清桓向来我行我素惯了,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分出一点罕见的敬意,想来抱朴道宗这四个字的分量或许比想象中还要更重几分。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叶清桓笑笑:“在门派时,我就给你讲过,抱朴道宗鼎盛时,连长老都至少是名震一时的散仙大能,可我那时没说”
他说到这里,笑容慢慢地敛了下去,郑重道:“那一场大战之中,他们的六位长老尽数陨落,抱朴掌门更是断然舍弃了飞升的机会,倾尽全部修为对敌,最终才使得正道能够力挽狂澜,可他自己却在天劫之中尸骨无存!”
姜云舒怔住。
那些时日悠远的惨烈战事,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安稳平静中渐渐被掩盖,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由来已久的太平盛世,仿佛这不过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经地义?繁花似锦的太平,也不过是前人割下的血肉滋养出来的罢了。
见姜云舒神色恍惚,叶清桓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多想,天塌下来总得有高个儿的顶着,抱朴道宗也好,其他门派也罢,都是一样的,清玄宫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这些都是他们甘之如饴的,如今天下已太平了两千来年,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了。”
“嗯,我知道。”
姜云舒话音方落,不知为何蓦地一个激灵,飞快地垂下眼,开始催动叶舟降下去,没多久就平稳落在了一座小镇外面。
四周人流如织,偶有修者打扮的,但大多是普通百姓,穿红戴绿地来凑热闹,喧嚣的集市从城外一直延伸到小镇中心,直到暮色将近也未曾收起,更远处隐约有些高塔楼台,不知是百姓供奉的佛寺还是富庶人家的楼阁,此时却也都张灯结彩,灯火在夕阳中不甚分明,光滑柔软的彩绸却倒映出了斑斓的色泽,给镇子更添了许多喜气。
叶清桓似乎有些年头未曾见过这样的热闹了,惯常的讥诮与不正经都收了起来,面容温和,唇边微微含着一点笑意,侧身避过一个抓着糖人乱跑的小孩子,回头道:“我记得你喜欢热闹,晚上要不要来逛一逛夜市?”
他的声音疏淡却温柔,让人心底都柔软起来。
姜云舒迟疑一瞬,慢慢扬起一抹笑容:“好。”
腥臭的血气,横陈的断肢,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还有所有那些绝望之中的垂死挣扎,一幕幕突如其来的幻象终于全都被她压回心底,沉重地再度落了锁。
有一刹那,姜云舒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她第一次在姜家密室见到叶清桓的尸身时,她也曾产生过相似的幻觉,那些地狱一般的景象历历在目,如同亲历,她曾疑惑那些遐想为何如此真实,直到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胸口止不住地发冷,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明快,上前几步,抓住叶清桓的手,与他十指交握,笑道:“我刚想起来,你这人懒得要命!我怕你像过去似的,把我一个人扔出来逛,自己却在客栈睡觉,不如现在就先逛够了再去找宿处!”
她认真地补充:“这回你得好好陪我!”
——趁着我还没有被那些邪术吞噬殆尽,好好陪陪我,趁着我还依旧是我。
叶清桓不明所以,无奈道:“好好好,祖宗,反正我现在又打不过你,只要你高兴就好!”姜云舒眯眼冲他一乐。
这小镇的格局特别,一家家商户沿着中间的主街横贯东西,人声鼎沸,直到西边佛塔宅院林立之处,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少许。
随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逛了一路下来,姜云舒已提了满手的小玩意,简直像个初次进城、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这会儿好容易新鲜劲过去了,正在像个散财童子似的,把好几个哗啦啦作响的小风车和一大包点心挨个送人。
她没想到叶清桓答应陪她,居然就真的任劳任怨地陪了一晚上,破天荒地半句也没抱怨喊累。她散完了财,把剩下的几条不值钱的发带和一套七只缀着银铃铛的细巧手环收了起来,这才瞥见叶清桓面色略略有些苍白。
五月下旬的温暖夜里,他的双手依旧凉得像是刚浸过冰水,可他自己却浑不在意,随手在身旁一处修士摆的摊子上买了一小袋黑乎乎枯草似的东西。
他掂了掂,似乎对重量很满意。
“这是参蜕。”见姜云舒满脸好奇,他淡淡解说了一句。
姜云舒:“啥玩意?”
叶清桓斜乜过来,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真呆!”
然后尽职尽责地说明:“老参生灵之初,本体在地下难以移动,但是却有灵力汇聚而来,久而久之,根须附近的泥土受到灵力与参中药性两重浸染,便会化成一层薄薄的参蜕,既可以炼丹入药,也可以用来铸器。”
没等姜云舒感叹,他便见缝插针地讥笑:“我书房里几本古籍明明都有记载,可见你那个小麻雀脑子没什么用处。”
姜云舒简直想咬人:“就你记性好!”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狐疑道:“你买这东西做什么?”
他上一次按着古方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材料,还是为了炼制续命的丹药,而这一次又是有了什么打算?
叶清桓看看她,把那个小袋子扔到她怀里,鄙夷道:“给你用。”
“啊?”姜云舒愣道“给我?”
叶清桓畏寒般袖起手来,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参蜕药性温平,有宁神定躁之效,回头我教你炼制个小玩意,多少能缓解些多思心悸的状况。”
姜云舒:“”她没想到,方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短暂失态,终究还是被人看进了眼中,也记在了心里。
她心里熨帖柔软,便难得地体贴起来,扯住叶清桓的袖子:“师父,不逛了,咱们找个地方歇息吧?”
可惜百密一疏,两个人谁都没料到,这个巴掌大的小镇子汇集了四方来客,客栈早已经不够用了,从街头逛到巷尾,把全城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个合适的房间落脚,到了最后一间客栈,虽然还剩下几个最便宜的通铺的位置姜云舒扭头一看,毫不意外地在叶清桓脸上发现了“和一群三教九流挤通铺还不如去上吊”的嫌弃表情。
于是两个人只好站在夜半之后渐渐冷清下来的长街上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天,姜云舒试探道:“要不然,咱们出城去?”
反正已经将就了两个来月,此时再如之前一样在叶舟上多飘一夜,也算不上难受。
叶清桓有些意动,但略作思索之后,狭长的眼尾忽然微微挑起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促狭笑道:“跟我来。”
姜云舒一脑门雾水地跟上去,却没料到被领到了扇古朴厚重的大门前。
她把眼前几个字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带着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转过头来:“你今儿个是不是吃错药了?”
叶清桓一巴掌糊在她头顶,觉得手感很好似的揉了揉:“去叫门。”
可还没得她磨蹭过去,大门就自内而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沙弥双手合十,满脸带笑:“住持师父说了,近来人多,怕是有远来的客人无处落脚,早已让我们收拾好了客房,在此等候!”
姜云舒的表情就更诡异了。
反倒是叶清桓果然像是吃错了药,居然十分和气地点了点头:“多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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