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阳与济北诸县不同之处,在于城中除了屯扎兵马,尚有不少黄巾兵的亲人家眷留在城里,如今宁阳被官军夺走,黄巾兵士挂念家中亲眷,一时间黄巾军中人心浮动,对官军重又生出几分畏惧来。
卞喜和何仪统兵马及老弱妇孺近四十万人分别屯于任城、樊县二县,离得较近。一出了这事,弟兄二人不免急急忙忙凑到一起商量了一番。但他二人俱是莽夫,哪有什么好计,商量来商量去,也只是打定了主意:反正官兵人数少,自己只要据城相抗,也不用怕那曹操。
可一心要杀了曹操夺取兖州的张巳却不愿白白咽下这口气。他既攻不下乘氏,索性率兵回击宁阳,誓要重夺此城,一雪前耻,也给有亲人留在宁阳城中的黄巾兵一个交代。
这张“孙武”自攻打乘氏时就只知看着地图调兵遣将,却丝毫不想士兵各地驰援奔波,哪里是他一道军令传下就能立刻到得了的?他之前先调派兵马来援乘氏,没几日功夫又率兵回攻宁阳。黄巾兵本就以步兵为主,几乎没有成型的骑兵,如此往来奔波,把这些素以精干悍勇著称的青州黄巾累得苦不堪言。
再说,乘氏、宁阳两地相隔数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此奔波之时,粮草如何安排供给,行军时如何休息更有效率,张巳一概不懂。他自己占了匹好马,就一味驱策手下抓紧赶路,早不知麾下士兵已经对其怨声载道了。
张巳可不管这些,他足足调派了近二十万的兵士同他一起前赴宁阳,为的就是替自己挽回颜面,好重树自己在青州黄巾中的声威。
消息传来,就连郭嘉也感到意外。他就是再料事如神,也想不到黄巾还能有张巳这样任性的主帅。张巳此举虽然冲动,可这样大兵压境,确实是叫宁阳的曹军陷入了困境。
宁阳城因有许多黄巾兵家眷居住,倒不像其他城池那般凋敝,黄巾军攻下城池之后也有修缮城墙,准备守城之物。但麻烦之处,却在于此地百姓之中,大多都是黄巾兵的家眷亲属。曹军入城这段时间,因挟着两万精壮兵士之威,宁阳暂且倒还安稳,但自从风传张巳大军将要攻回宁阳,城中气氛便有些不同。
虽说这宁阳城内留下的全是老弱妇孺,毕竟也是黄巾一党。有这些人在,郭嘉就有一肚子计策,也觉施展不开。若是城中万一有人与张巳军里应外合,曹军便是没顶之灾了。但若要屠城以绝后患,孟小满又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这百万黄巾军中,倒有大半皆是这等老弱妇孺之辈,难道自己将来平贼时要将他们一个个全杀了不成?何况如此一来,黄巾与曹军必定结下死仇,以后交战就是不死不休了。
“杀又不能杀,留又不能留,难不成要把这些家伙放了不成?”乐进为眼前情况颇感暴躁,不禁抱怨道。
谁知他这一句牢骚,却一言惊醒梦中人。孟小满和郭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道:“对,放了他们!”
“啊?”乐进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于禁和夏侯渊也觉一头雾水,唯有荀彧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来。
次日,张巳终于率部赶到宁阳城外,刚下令兵士安营扎寨,就有斥候来报,说宁阳城大门洞开,有人出来。张巳恐怕曹军趁着己方安营扎寨时前来偷袭,急忙下令全军戒备,又派一支先锋出阵迎敌。谁知事情又不如张巳所料,等那些人走得切近,黄巾兵中就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是二虎他娘!”
“李大嫂!还有王老叔和小柱子!”
“娘!”
自知道宁阳被官军攻破,这些青州黄巾心中的担忧和紧张终于在此时得以解脱。他们一直以为家人身为黄巾贼属,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眼见亲人安然无恙,有的人甚至当场丢下兵器与家人抱头痛哭。如此一来,刚刚出阵的队伍早已乱的不成形状,哪里还能与人交战。
“快快列队,若是黑心肝的官军偷袭,我等性命不保!”张巳连连呼喝。
可他还未曾来得及整顿好兵卒,就听宁阳城墙之上,有个大嗓门的壮汉带头大声喊道:“我家主公仁慈,知道你们本是普通百姓,也不愿伤及无辜。今日只叫尔等亲人团聚,并不出战,切勿小人之心。但须知,顽抗不饶,投降免罪,望尔等好自为之!”
“顽抗不饶!投降免罪!”墙上守军把这几句话翻来倒去的又齐声重新喊了数遍,那大汉的身影才消失不见。
黄巾和曹军还未交一战,气势便先馁了许多。张巳心中气恼之极,可又不能发作,恐怕更失人心。这些被宁阳城放出来的老弱都是兵士亲眷,他也只好将其暂且将其安排在军营之中。这些人死里逃生,自然对放他们性命的曹操交口称赞,张巳眼看着他们弱了自己军心还得供吃给喝,心中更把曹军恨得要死。
“也不知这张巳现在是何表情,嘉真想看上一看。”走在比往日冷清了许多的街上,郭嘉的唇边笑意止也止不住。
“虽说此番弱了黄巾的气势,”孟小满同样忍不住笑了,郭嘉最后让典韦上城头喊的那几句,更是给这个办法锦上添花,叫张巳又多吞了一口恶气。虽说初次碰面占了上风,但孟小满仍然有些担忧,“但敌军毕竟有数十万人,我军只得两万,我恐怕兵士胆怯,难与之争锋。虽说近日连战连捷,但其实并无苦战,若临阵胆怯,我军情势危矣。”
“嘉也正想此事。其实,若是趁夜出一支奇兵或许……”郭嘉点点头,一边摩挲下巴上冒出来的毛刺,一边在心里挑选着计策。
谁知孟小满反而摇了摇头,“不,这次我打算正面与黄巾打上一仗。黄巾百万之众,就是集合兖州之力,也难将其彻底平定。但若要像公孙瓒那般把他们赶到别处,这么多的人口,让给别人也太可惜了……”
郭嘉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他实未料到孟小满会有这样的想法:“主公的意思是,要把这些黄巾收归己用?”
“不错。”孟小满点了点头,“一路走来,眼见兖州许多土地白白荒芜,百里无人烟的情状亦非罕见,若能得了这百万黄巾人口,兖州便有迅速富庶之望。所以这一战,要打,要赢!……你这么看我作甚?”
郭嘉轻咳了一声,他不欲说出自己在脑海中正自描摹孟小满说这番话时,若是她本来容貌会有何等神色,转而正色拱手道:“主公有此大志,嘉甚佩服。”
孟小满虽觉郭嘉没说实话,但此刻她也不想追问,反而自嘲道:“谁知我这怕死之人,竟也有如此大胆的一天呢?”
次日一早,孟小满全副铠甲装扮,亲去沙场点了一万五千人马出城迎敌,留乐进与郭嘉、荀彧带五千兵马守城。
典韦、夏侯渊、于禁三人跟在孟小满身侧,在他们之后,才是骑兵和步兵。相比对面黄巾,曹军阵容自然更加整齐,且全都披挂着官军制式的皮甲,除弓兵之外,人人手持官兵制式的缳首刀。但孟小满却知道这些兵士心里很有几分气怯,于是才刚出城,她便勒马停住,转身看向身后士兵:“今日,本将军率尔等出战,迎击黄巾逆党。敌强我弱,敌军有二十万人马——”
孟小满说完这句,夏侯渊和于禁不禁呆了一呆。自来统兵,若是敌军势大,为将者绝不肯具体数字说得明白,唯恐兵士听了先就怯阵,主公莫非糊涂了不成?
果然,军中就有士兵脸色有些发白,但孟小满只作不见,继续道:“二十万青州黄巾,比我们的人多上十倍。而且,自从他们来了兖州,攻城略地,危害乡里,兖州官军于他们好像泥塑面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便嚷嚷着,兖州无人,兖州兵都是一群窝囊废。你们看看他们。”
她一挥马鞭,指向黄巾军方向。“看他们的军备如何?军阵又如何?这样的兵士,也敢小瞧了你们?”
众兵本来正被孟小满煽动起怒火,如今影影绰绰又只见对面二十万人除了头上均包着黄巾之外,竟找不出几件一模一样的皮甲,看不到几把像样的兵器。加上缺乏训练,战阵歪歪斜斜,不禁发出一阵轻蔑的嗤笑声。孟小满坐在马上,笑声尤其大。
笑过之后,她才森然道:“他们人数是比咱们多,这一仗若是胜了,就死了,那也是一个顶他们十个的好汉!可你们现在要是怕了,怯了,最后败了,你们刚刚才嘲笑过的这些没刀没甲的青州黄巾,就得说你们这些兖州的官军拿着刀、披着甲,都比不上他们种地的。连死了还要被他们嗤笑,你们甘心吗?”
“不!”终于,有人带头喊出了这一声,随即是更多的人高声齐呼:“不!”
“对着这样的敌兵,就是一个人对上二十个,三十个,你们怕不怕?”
“不怕!怕他个鸟!”
这些被孟小满煽动出来的怒吼中,还夹杂着不少兵士们操着兖州方言的污言秽语,真把青州黄巾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若寻常少女听了这等粗话,只怕早就禁受不住,但孟小满在军中生活两年,对兵士们们的粗鲁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反而愈发觉得自己胸臆间豪情激荡,一想到自己如今竟然成了这样一群莽汉的主帅,她情不自禁的顺势举起手中宝剑,剑锋直指黄巾,大声高呼:“好!既有志气,儿郎们,随我杀啊!”
“杀!杀!杀!”孟小满身后,无论城内城外,众兵齐声附和。城墙上下,两万人的吼声直入云霄,瞬间便叫曹军的士气达到了一个巅峰。
郭嘉身为谋士,又不通武艺,只得在城墙上观战压阵。但他就算身体文弱些,毕竟是个真正的男人,此刻看着孟小满那举剑高呼的背影,也不由得热血上涌,牙关紧咬,真想要亲身上阵与黄巾厮杀一番。
“若今日能胜,皆是主公亲临战场之功。”稳重如荀彧,此刻手捻长髯,看着城下、身周兵卒士气高涨,也觉血脉贲张,毫不掩饰的赞叹道。
“文若今日当信嘉眼光不错否?”郭嘉调整了几次呼吸,才稍稍将这股激动平息下来,望着孟小满的视线满是慧眼识珠的得意。他就知道,孟小满有这个本事!在场的这些人里,有谁能想到,这样站在众军面前鼓舞士气的人,其实只是个小姑娘呢?
兖州军气势高涨,反观对面黄巾,却因敌人的士气高昂而更加委顿了几分。昨日之事影响还在,今天又见敌军大笑迎敌,黄巾早已经心怯了。
须知青州黄巾打得一向是欺软怕硬的仗,素无韧性,之前攻不下乘氏,两军对垒,早已不复初进兖州时的锐气。兼之张巳不懂带兵之道,兵士徒劳奔波了数日,如今正是饥饿疲惫,更使得士气低落。
张巳也被曹军一起喊杀的气势震慑,心头慌张,想起自己麾下兵力数倍于曹操,才稍稍定下神来,也学着对面孟小满的样子,挥动手里缳首大刀,尖声叫到:“莫叫官兵猖獗,冲啊!”
黄巾兵听令,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发动了冲锋。只是,曹军的先锋却是孟小满所率骑兵。步兵迎上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孟小满一手暗暗扣着钢针暗器,一手挥舞曹操所留青釭宝剑,双腿紧夹马腹,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一上了战场,就把当初什么保命的念头彻底丢到脑后去了。在她身侧,典韦紧紧跟住,挥动两把大戟以为护卫。再后,于禁、夏侯渊甩骑兵燕别翅排开,便如一把利刃一般迎上了冲上前来的黄巾步兵。一时间,黄巾阵中,便绽开了一朵惨烈的“血花”。
曹兵见主帅奋勇当先,胆气更壮,再不见丝毫惧意,一个个宛如杀入羊群中的猛虎饿狼,挥动着手中大刀,收割着敌兵的性命。
“上!上!”张巳心中慌张,连声呼喝。可他的武艺本就不济,就不说典韦、于禁、夏侯渊这等猛将,就是孟小满这样奋不顾身的厮杀法,也看得他心胆俱裂,再也生不起对敌之意。黄巾见主帅只知督促自己赴死,自身却渐渐后退,不禁战意更加低迷。
郭嘉站在城头,看出黄巾虽然人数众多,但兵无战心,将无号令,急忙令乐进率领守城将士继续大喊:“弃械投降者不杀!弃械投降者不杀!”
孟小满此刻杀得奋勇,一手不时投掷飞针,一手挥动宝剑,耳中已经听不见城头己方兵士呼声。可那些被杀得胆颤心惊的黄巾军听了这话,更加慌乱,不时就有人向后方逃跑,坚持与曹军交战的兵士是越来越少。
夏侯渊见到身为主帅的张巳悄悄拨马准备逃跑,忍不住鄙夷的啐了一口,弃了大刀,拈弓射箭,一箭射中张巳后颈,张巳惨叫一声,跌落马下,被惊慌失措的乱军踩死。
孟小满这时正和面前的一个彪形大汉交战,这大汉乃是黄巾军中一个偏将,力大过人,可身手平平,孟小满杀的起劲,气势上渐渐占了上风。而那黄巾兵却听城头曹军喊叫,益发心神不属,偏巧又目睹了张巳中箭落马的一幕,当即生了退意。孟小满抓住破绽,一剑横在对方颈上。
“俺投降!大人饶命!”那偏将感觉颈上横着的青釭剑上寒气阵阵,早吓软了腿,哆嗦着丢下手中兵刃,跪地求饶。“求大人饶命!”
“俺也要投降!”一有人带头,黄巾兵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丢下了手中兵刃。
“大人啊,俺也是被逼无奈!”
“大人饶命啊!”
一时间,兵刃落地的声音和黄巾兵跪地求饶的叫声此起彼伏。孟小满端坐马上,也从刚刚那种不管不顾的拼杀中回过神来。她缓缓收回手中宝剑,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胜了,心中涌上一种难以克制的狂喜。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跪成一片的的黄巾兵,可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恐惧哀求的脸,刚刚那股豪情伴随着的喜悦,又突然如潮水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跪在自己面前这些贪生怕死的农兵,就是将青、兖两州闹得民不聊生的黄巾贼?孟小满突然觉得,这场仗,真是荒谬极了!
“曹孟德此人,真是英雄!”把守任城的卞喜自宁阳逃出来的黄巾兵口中听说了这场战斗经过,又听闻张巳已死,明明眼下还坐拥数十万兵马,心中却仍然涌上一股穷途末路将至的预感:“速请何将军前来议事!”
他望着远去的传令小兵,心中暗叹:青州黄巾逍遥天下的日子,也许终于要到头了。
初平三年夏,卞喜、何仪率众向孟小满投降。孟小满以卞喜、何仪为将,亦不问黄巾兵为乱兖州之罪,招安了近百万青州黄巾,率军凯旋昌邑,兖州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