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中港路、科博馆、逢甲大学前、大度山上,一路下来,全都是以前阿真在台中的那段时间里经常出没的地点,甚至杰笙后来还要求到那栋公寓去看看。
当我们在春水堂坐下来喘口气,已经是接近晚餐时间。
我狼吞虎咽的吃起招牌功夫面,又连喝了几口珍珠奶茶,杰笙细心的递过纸巾。“很饿吗?吃慢点,小心噎着了。”
我摇摇头,正擦着嘴边油渍的时候,小伍开口了。
“杰笙,”他的语气不怎么愉快“我哥事务所里最近来了个女建筑师,长相清秀,谈吐落落大方,我看明天约她一起出来吃个饭吧。”
“咳、咳。”我差点被噎住。
杰笙笑着又递过新的纸巾,没答话。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小伍不高兴的放下筷子。“阿真都走了一年,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啊。”
杰笙闲适的吃起餐点,微笑着说:“我不是正在过日子了吗?”
“我是说结婚生子!拜托,难道除了阿真,其余的都不是女人吗?”
这个话题我插不上,只能低头默默的继续吃面。
杰笙喝了口汤,轻松的说:“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循序渐进即可,不必这么着急。”
“你”小伍一时语塞,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总得打开心胸,接纳其他人,至少也该试着认识新朋友啊。”
放下汤匙,杰笙说得干脆:“老实说,这点我还做不到。”
“我看这样吧,”小伍摇摇头,转向我。“小安,你以后别老缠着杰笙,免得两个人碰在一起就要想起过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出来啊。”
又关我的事?默默地推开餐盘,招手请服务生来收拾。
“听懂了没?小安?”
“听不懂。”服务生一走,我口气冷淡的回答。
气氛立即降到冰点。杰笙试着缓颊:“小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用力的搅着奶茶里的冰块,丝毫不让步地说:“不然是怎样?说来听听看。”
杰笙看着小伍,许久许久,幽幽的叹了口气。“小安确实可以安抚平定我的忧伤,这点我不否认。”
“嗯哼。”“当有人和我一样痛苦的时候,自身的伤痛便会容易痊愈些,这种道理你应该也懂。我知道终究得把这一段过去淡忘,但是在目前的阶段,我需要她的陪伴。”杰笙对着我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说,我们是相互作伴。”
“好个相互作伴!”他额上的青筋冒了出来,用力握紧了充满水气的玻璃杯,怒瞪着杰笙。“你竟然在我面前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嘿,你冷静一点。”
“这要我如何冷静?!你明知我对小安是什么心意,却口口声声说需要她的陪伴!怎么?你以为小安可以代替阿真吗?”
收起了笑,杰笙沉着脸。“不。从来都不是。小安终究是小安,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变成阿真。”
“哼。就怕哪天你把她当成阿真。”小伍阴郁的看着我,又转向杰笙。“那你说个时间出来,看看什么时候才能不需要小安!”
换我想翻桌了。“够了没?你再这样闹,我马上走!”
“哪是闹!我只是要把事情说清楚而已。”
杰笙按下我的肩膀,继续说:“绝对不会把她和阿真混淆,我保证。但是,这段作伴的时间会有乡长,我真的很难给你一个答覆了。也许只是一年,或者三年五年,都是说不定的”
“唉。”停顿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谁知道未来会如何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有些恍神了。
“沈杰笙,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么,却偏偏你是故意的吧?因为当时阿真爱的人是我,现在你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是吗?”小伍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小安,你这个傻瓜,不要被他骗了!”
也许是饿过头,即使已吞下一碗面,也无法立即拉升血糖指数,以致于我的脑袋昏沉迷茫,完全无法了解眼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抓了背包就要走,小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我。
“又想离开?为什么每次遇到问题,你总是转身就走?”他灼灼直视着我。“小安,坐下来,我们把事情讲清楚。”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懂,也不想懂”说着说着,忽然胸口有一股莫名的疼痛感,鼻头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
小伍充满央求的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趁这次讲开来,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以后我再也不去烦你。”
禁不住,我心软的坐了下来。
已经是晚餐时刻,人潮一波波的涌进,周围热闹欢乐的气氛逐渐蔓延,只是,我们三人对坐许久,始终是沉默无言。
要说什么?该怎么说?谁先说?
“小安,你还爱我吗?”小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整个气氛更阴沉诡异了。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我皱紧了眉头,不想回答。
“你总是这样,遇到问题就逃避。”小伍的眼神始终不放过我,他低沉的嗓音彷若一把利刃,毫不留情的划过我的心头。“你爱上了杰笙,对不对?”
“什么?!”我惊诧万分,倏地站起身,随即又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坐下。
“不是吗?”小伍苦笑,摇摇头说:“这一年来,我几乎是每隔两三天就会打电话给你,结果谈的聊的,大多是在多伦多的杰笙,这让我心里怎么想?”
“我”
“昨天杰笙发生什么事,今天杰笙去了哪里,你的心里只有这些。我呢?你关心过我吗?我的寂寞、我的孤独、我的思念,似乎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一切都变了。”小伍低下头,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小安,你不爱我了吗?”
我哑口无言,眼眶的水气快速的聚集。
“小伍,你不要这样逼她”杰笙试着和缓气氛,才刚开口就被打断。
“这是我和小安的事,跟你有关系吗?看我们变成这样,你很开心是吧?”小伍的眼神充满了怨恨,直瞪着杰笙。“自己失去了阿真,也不让我好过?”
杰笙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一定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堪吗?你冷静下来啊。”
“如果今天换成你是我,还能在旁边高喊着要冷静这种鬼话吗?!”小伍的胸口急速的起伏,气息不定的手指杰笙。“枉费兄弟一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杰笙这下也按捺不住了。“我又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指向我!”
“你敢发誓吗?”小伍抓着杰笙的衣领,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难道你对小安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你敢说没有半点想和她在一起的念头?!”
两人对峙许久,终于,小伍放手。他颓然的低下头,悲切的说:“你连一句否定的回答都没有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早该知道的。”
听到这里,所有的伤心往事全在此刻浮上心头,我的眼泪已然潸潸落下。
“不是”杰笙喑哑的说:“小伍,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想清楚之后再说”
“是你没想清楚!我可想得非常清楚!既然你没想清楚,为什么要这样玩弄小安?!”剑眉紧蹙,小伍仍是怒火攻心。“你把小安当成替代品对不对?无聊、寂寞时就拿小安来充数,是这样吗?”
杰笙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是”
这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够了、够了,不管你今天想怎么闹,到这里就好!”“好,到这里就好!我只有一个问题,”小伍的眼眶泛红,看着我。“小安,你要选择我?还是杰笙?”
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我的眼泪没有停歇。朦胧的泪光中,我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微微颤抖的开口了:
“我谁也不要谁也不要”然后拿起背包往外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接着一双有力的手从后按住我的肩膀。
不必回头,也可以猜出是小伍。
“我送你回台南。”
我没有回头,低声的回答:“不用了。”
另一个声音也出现了。“小安,已经晚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仍然没有回头,努力稳住气息,以最平静的方式开口:“你们直接回台北吧,我想自己搭车回去。”
说完就往路边一靠,随手招了计程车。“中港路巴士站,谢谢。”
小伍说得一点也没错。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逃避,所有不想理清的事情,我都选择逃避。
逃避林妈妈所带来的压力,逃避面对阿真的尴尬与莫名的愧疚,最后连小伍的深情等候,我竟然也选择以逃避来辜负了。
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至于杰笙,我爱上他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杰笙是怎么想?
但是话说回来,像我这样胆怯无用的人,无论是小伍或是杰笙,我又何德何能,凭什么去拥有呢?
一逃再逃,终究到了得面对的时刻。在巴士上一路想着,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回到台南,我装作若无其事的上班下班。只是,小伍狂怒的眼神和杰笙震撼的表情,常常莫名地飘过脑海里。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总觉得一颗心就像是被贪玩的猫咪使坏而弄得纠缠不清的毛线团一样,难以解开。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子邮件,小伍和杰笙也仿若是气泡般的消失了。我该主动去找他们吗?这并不困难;问题是,找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而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正当我犹豫不定的时候,杰笙来了电话。
“我明天要回多伦多了。小安,今天可以去台南看你吗?”
啊?明天?这么快我的心口无来由的闪过一抹痛楚。
“晚上好吗?小安。”他温和的嗓音像是微风般的令人安心。“我搭最后一班飞机回台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时间。”
“时间是没问题,只是你明天就要回多伦多,总是得整理行李,还要跟沈爸沈妈聊聊吧有必要特地下来吗?”
“我没有什么行李好整理的,要留的留不住,想带的也带不走。”他叹口气,淡淡的笑说:“至于我爸妈,他们下周就得去多伦多坐移民监了,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相处在一起啊。”
我们约在成大见面。走在黄昏的校园里,冷风吹得枯枝窸?作响,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我的胸口有说不出的难受。
“小伍那天讲的话,不要太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杰笙看着我,微笑着说。
“嗯。”我低下头,高跟鞋尖寻着地上的小石块,边走边踢。
“小心!”杰笙及时扶住我,温暖而厚实的掌心紧紧的握住我的。
稳住脚步后,我立即把手抽开。“谢谢。”
“我们的距离”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叹口气说:“一定要这么远吗?”
“我”我咬着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这下更混乱了。
“小伍说的那些话,真的影响你了吗?”他问:“你很在意他的感受吗?”
“难道你不觉得”犹豫了许久,我才开口:“我们确实走得太近了?”
“走得太近?”他笑了起来。“那又如何?不可以吗?”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刹那之间,我有些失神了。
“即使是走得很近,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转过身,定定的望着我。“你没听过一句话吗everythingispossible。小安,这一年相处下来,我们一直是很愉快的,不是吗?”
“是啊,是很愉快没错。”
“本来我没想到这么多,但是那天让小伍这么一闹,忽然让我有点开窍了。”他微笑着牵起我的手,朝着树荫下走去。
“啊?”
“也许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小安”他不太自然的咳了几声,才说:“我对你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我的包子脸迅速的热了起来。
强压下怦怦乱跳的心口,我刻意开玩笑的说:“什么啊,怎么听起来好像在耍我耶。”
“我是认真的,小安。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随意开玩笑的人。”他盯着我不放,那样诚恳坚定的神情,让我忽然想起阿真。
他不也常这样看着阿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原本混沌不安的心情,忽然清明了起来。
“杰笙,你把我当成阿真了吗?”我装出笑容,喉咙有些干涩与疼痛。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马上回答:“不,不是,真的不是!”我叹了口气,看了手表。“已经快八点了,我送你去机场吧。”
“慢着!让我讲清楚才走。你和小伍的问题,不要让它发生在我们身上!”他拉住我,罕见的一脸焦急。“小安,你听我说,而且,我也要听你说。”
“我和小伍的问题,从来就跟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他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最大的问题是在彼此的沟通,我不希望这样的问题也发生在我们之间。”
这话一点都没错。我和小伍之间,是一方不想听,另一方不想说。
“小安,我并不是把你当成阿真。很难形容这是怎么样的感觉,但是我很确定,这一年来是因为有你的陪伴,日子才能继续下去。”杰笙恢复惯常的温和与笃定的神态,认真的对我说:“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吗?我是说,试着成为伴侣这样的关系”
“为什么”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佯装轻松的笑着:“啊,我知道了!可能是因为太悲伤了,所以把我当成了阿真是吗?我们两个差距这么大耶,你一定是搞错了吧。”
“小安,虽然有段时间我是神智不清的,但是我很确定,现在,”他指了指脑袋。“这里,绝对是非常清楚的。”
“好吧,也许你真的是清楚的。”我从他掌中挣脱了一直被握着的手,比划了自己的脑袋。“不过,我这里恐怕不太清楚。”
他笑了:“哦?说来听听。”
“我觉得,感情是可以替代的。小伍说得没错,即使是再巨大的伤痛,时间都会冲淡一切,新的感情很快就取代了失去的那份。”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只是,我不想成为替代品。过去的一切,让我没有办法变成阿真的替代品。”
“再说,只要你愿意,很快就会有另一个人取代我的,不是吗?”我又补上一句。
“我已经说了,你不是替代品,我绝对不是这样看待你的!”
“但是,我没办法用其它的态度看待自己啊。”我苦笑。“更何况,小伍已经无法原谅我了,也不知道阿真会怎么想”
杰笙沉默地看着我,充满震惊与不解的眼神,在黑夜中显得黯沉无光。许久之后,才说:“我该走了。”
“我送你!”我急着说。
停好车,我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机场。只剩今天的最后一班飞机,简陋的大厅显得更为安静。
杰笙神情落寞的坐在角落。我挨着他坐下,试着想说些话缓缓气氛。
“真是抱歉耶,明天早上,我不能去替你送行”
他淡淡一笑。“没关系。”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离别的气氛,我的眼睛有些水雾,我的鼻子有些酸意,我的胸口郁闷难抑。
“杰笙”一开口,才惊觉自己浓浓的鼻音,真尴尬。
他看着我,低头拉过我的手,紧紧的握着,好一会儿才松开。
“你知道吗?你和阿真完全不同。”他低低的说:“阿真的手指瘦骨嶙峋,掌心有着粗茧,她吃了很多的苦,每回摸着她的手,我就有说不出的心疼。”
“你不同。不留指甲,不涂颜色,像是小朋友的手儿,圆润柔软,干干净净。”
他这么一说,我又开始脸红了。
“怎么能说我是拿你来替代阿真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啊。”他喟然叹息。
“我”
“一切顺其自然,好不好?”他微微一笑。“不要拒绝任何的可能,让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嗯?”
最后登机的广播出现了,他站起身来,往登机检查门走,温文儒雅的身形逐渐远去。
杰笙没有回头。
我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得令我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
为什么会这样?一路上泪水没有停止过,迷蒙泛滥,刺痛了我的眼睛,尝在嘴里,滋味苦涩难咽。
这算是爱吗?怎么和我以前所体认的不同呢?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泪水没有停止过。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伤心难过?是孤单寂寞吗?我无法理解,也不愿多想。想了又如何?理解了又如何?阿真走了,小伍走了,连杰笙也走了,不是吗?
终究留下的,还是只有我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