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是个终于可以到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但是对舒元蓁来说,却刚好相反,她必须“鸡鸣”即起。
床头柜上,公鸡造型的闹钟正尽职的咕咕啼叫着,舒元蓁睡眼惺忪的伸手拍了公鸡的头一下,咕咕声停止了,她也马上翻身下床。
每逢这一天,她总会在一大早坐将近一个半小时的专车,到坐落在郊区半山腰的“私立慈佑疗养中心”探望母亲。
她的母亲在那里已经休养一年多了。
因为地处偏远,她只能在每个星期六来探望一次,然后,她会住上一晚,隔天早上再下山。
这天,气温回升了一些,阳光终于在连日寒冷后露出脸来,舒元蓁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到户外的草坪上散步。
“妈,你觉得暖和一些了吗?太阳很舒服吧?”
“妈,有几只小麻雀飞过来了,你看,它们好可爱喔。”
“妈,今天的天空很蓝,左边那堆白云看起来好像一座城堡。”
“妈”
舒元蓁在公司时话一向不多,同事们也就认为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子,事实上,面对母亲的时候,她的话可多着呢,每逢星期六的这一天,她总会跟母亲说上一整天的话。
“妈,昨天晚上我去参加聚餐了,又是彦芬安排的。那个男生叫江灿风,名字很好听吧,人也长得很帅喔。最巧的是,之前我们曾在书店见过一面,没想到他竟然是安平的朋友。我们聊得很愉快,他还送我回家,可是,他并没有问我电话,也没有提起还要再见面的事。妈,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舒元蓁拉拉母亲身上的外套和膝上的薄毯,继续说:
“以前,你和爸爸刚开始约会的时候,都聊些什么话题呢?那时候,爸爸是开朗还是严肃的?爸爸会说笑话逗你笑吗?送你回家的时候,会陪你走到家门口吗?”
母亲始终垂着眼帘沉默着,这广阔天地间的一切似乎与她毫无关联,她只是那样静悄悄的待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妈,我觉得好矛盾。我也渴望有一个温暖的依靠,可是,我又好害怕必须付出感情,看着妈的模样,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多害怕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妈,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为什么都不回答?我真的好想听听你的声音妈”舒元蓁一阵鼻酸,眼泪就那么无法控制的滴落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护理长中气十足的叫唤声:
“元蓁、元蓁哪”
舒元蓁吓了一跳,飞快抹去脸上的泪水,当她转身向护理长挥手的同时,她的手就那么尴尬的停在半空中,因为,护理长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
男子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那是因为,当他开车进入慈佑的时候,就在广大的草坪上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那件鹅黄色的风衣和一头乌黑的长发,在绿色草地的对比下,影像更是鲜明只是当时他不敢百分之百确定,直到护理长带着他走到草坪上来。
虽然泪水已不复存在,泛红的眼眶却清楚的显示了悲伤。护理长知道舒元蓁又一个人偷偷的难过了,她装作没看见,只露出一贯开朗的笑容说:
“元蓁哪,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江灿风先生,他是来参观我们疗养中心的。刚刚我还跟江先生聊起你呢,就看见你坐在这里。”
“喔”舒元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在心里慨叹,这世界未免太小了吧,怎么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又遇见他呢。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江灿风微微一笑,眼中漾着愉悦柔和的光芒,其实,他正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担忧和波澜呢。
罢才听护理长说,在疗养院的病人家属里有一位孝女,原来就是舒元蓁。他这才明白安平说的,她的母亲“身体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似乎每次见到她,都会发生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奇。
舒元蓁愣愣的望着江灿风,心中闪过好多疑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要来参观?是工作上的需要,还是他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你们认识啊?”护理长好惊讶的说。
“是的。”江灿风回答:“不过,应该算刚认识。”
“那太好了。”护理长笑着说:“这样,我就不需要再多费唇舌了嘛,你有问题就直接问元蓁,她的经验谈绝对比我的解说更具公信力。”
“哪里。您的专业介绍是非常重要的,真的很谢谢您。”江灿风说。
护理长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她语带深意的对舒元蓁眨眨眼睛说:
“江先生朋友的父亲,可能会搬来我们疗养中心住喔。如果真的来成了,那你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舒元蓁苦笑了下。护理长就像彦芬一样,只要一见到条件不错的男生,二话不说,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她推到他们的身边。
护理长走了之后,舒元蓁和江灿风并肩坐在草地上闲聊。
“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江灿风说。
“是啊,世界真的是太小了。”舒元蓁淡淡回答,她可是一点也不想在这里遇见他。虽然母亲的病是后天造成的,但是,面对他人疑惑和同情的目光时,她还是有些难堪的。
江灿风看得出来舒母的神情异于常人,他还在考虑该怎么问才不会伤到舒元蓁的心,她自己却先开口说了:
“我父亲是一位海巡队员,一年多前,在一次巡航任务中因公殉职了,母亲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天天以泪洗面,有一天,她终于不哭了,可是,也从此不再开口说话。”
江灿风在心中轻轻叹息,又一个充满伤痛的家庭。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舒元蓁比他幸运多了,至少,她的母亲是健康的,不像他的饶伯伯那样唉,可怜的饶伯伯。
舒元蓁痹篇江灿风同情的目光,她凝望着母亲。
“我妈她因为不想面对痛苦,所以把自己的心灵、记忆、思想,甚至是语言能力,全都关闭起来了。但是变成这样之后,她是不是就真的不痛苦了?”
江灿风看着舒母,那是一张美丽、平静却略显苍白的脸,与女儿神似的双眼中,目光似乎是静谧而幽远的停滞着。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她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比现存的这个快乐而幸福,所以,才一直流连着不肯回来?
舒元蓁把脸朝向草地的另一边,快速揉了一下眼睛,她极力忍着不要在江灿风面前掉下泪来,一向都很坚强的她,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泪,但此刻,那不争气的眼泪却拼命涌上来,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江灿风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会,才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
“不要忍,想哭就哭吧。我一直觉得,哭泣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适当的调节泪水,其实有助心理健康,就好像石门水库必须泄洪一样。”
舒元蓁苦笑了下。什么?泄洪?他还真能比喻。在泪眼朦胧中,她第一次觉得坐在这广阔寂静的青草地上一点也不孤单,江灿风在她肩膀上留下的安慰,同时也温暖了她的心。
“你不要太难过了。”江灿风收回手,轻声说:“我想,伯母只是暂时躲进她自己的梦里去了,总有一天,她会醒过来的。”
舒元蓁用手背抹干眼泪,转过身来,低着头说:
“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依然不言不语,我真的好担心。有一天,我看着父亲的照片,一个想法忽然闪过我的脑际或许,母亲不要醒过来,对她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清醒了,残酷的事实又将再一次打击她,那么”
江灿风打了一个寒颤。那么,醒过来的人要如何面对失去至亲的痛苦?如果承受不了,会不会再次失去知觉,甚至因此离开人世?不,不会的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开,然后他说:
“你别想太多了,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无论将来你母亲变成什么样子,她终究是你的母亲,全天下的母亲都舍不得让孩子试凄,如果她知道你为她如此伤心,一定会很难过,所以,你一定要坚强一点。”
“我会的。”舒元蓁感激的点点头,这一刻,她突然好希望可以靠着江灿风的肩膀,但下一秒钟,她又别过头去,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厚颜。
江灿风以为她又想哭了,连忙在她耳边说:“就算是泄洪,也有水位限制喔。”
舒元蓁突然转过脸来,说:“请问,你在石门水库上班吗?”
江灿风听了大笑,他往后一倒,张开双臂仰躺在草地上,一会,他伸手拉拉舒元蓁的衣角。“你也躺下来嘛,很舒服喔。”
舒元蓁的脸热了起来,他就那样躺在她身边,好像他们是一对情侣似的,于是,她赶紧岔开话题说:“那个你朋友的父亲生了什么病,为什么需要到这里来疗养呢?”
江灿风望着天空好一会,然后简短的说:“一场车祸,成了植物人。”
舒元蓁愣住了。原来,需要安慰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她又问:
“可是,怎么只有你来?你的朋友,还有他们的家人呢?对病人来说,疗养院就像第二个家一样,应该要谨慎选择的,不是吗?”
江灿风突然坐了起来,神情黯淡的说:“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呃,我”舒元蓁心想,糟糕,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看舒元蓁满脸歉意的模样,江灿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微笑说:“没关系,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刚才,我也害你很伤心。”
这么说,真是有难言之隐了。舒元蓁望着江灿风,那轻锁的眉宇之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伤感和遗憾呢?
江灿风站了起来,拍拍衣服和手掌,然后,伸手把舒元蓁也拉了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他轻轻握着她的手说:
“虽然我很想对你说,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可是,这样讲真的很奇怪,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在疗养院里碰面。但我还是要说,跟你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得到了一些启发,谢谢你。”
“我刚才有说什么吗?”舒元蓁的脸又红了。
“你知道你有一个特质吗?你经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影响了旁人,让他们顿时领悟原来很多事可以朝着不同的方向去思考。”
“我有吗?”舒元蓁好讶异,从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过。
江灿风微笑不语,放开她的手,潇洒的转身走了。
舒元蓁目送他的背影缓缓离开草坪、步上道路,最后,消失在停车场。
她转过身,凝视着母亲始终如一的平静面容,心想,是的,她一定要坚强,不管母亲会不会“醒过来”她都是她一辈子的责任,也是一辈子的依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她都会一直守着母亲,她要把以前父母亲对她付出的爱,加倍报答于母亲。
隔天早上,舒元蓁服侍母亲吃完早餐之后,拿起一个馒头走到窗边,边吃边看着窗外的景色;母亲的病房在c栋五楼,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整个疗养中心的景观一览无遗。
这里总共有四栋大楼,呈ㄇ字形排列,中间有一大片宽广的草地和花园,只要天气不冷,有一点阳光,护士小姐们一定会把病患推出去做做日光浴。
此刻,太阳还在赖床,灰色的云朵也懒懒散散的相互依偎着,枝头树梢微微颤动,草坪上空无一人,花园里有只有几位老先生在做运动;而根据她的经验,这时候,外面的气温应该还很低,还是暂时待在室内比较好。
舒元蓁拿出她特地带来的一本小说,坐在床边,读给母亲听。
将近十点的时候,她阖上书,拿起外套,背上背包,对坐在床上不言不语的母亲说:“妈,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下星期六再来看你。”
像往常一样,她握握母亲的手,再给母亲一个拥抱之后,才转身走出病房。
漫步走到候车亭,专车还没有来,也没有其他乘客在等车,舒元蓁心想,今天怎么会这么冷清呢?难道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她往长椅上一坐,轻松的伸长双腿,把手藏在风衣口袋里,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为了让身体暖和一点,她站起来在原地跳动,长发随着跳跃的律动形成几弯优美的波浪。
忽然,她停了下来。她看见护理长和江灿风从a栋大门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四个她从没见过的人,有二男二女,因为距离很远,看不清楚长相,只能隐约分辨出一对是年长的、一对是年轻的。
舒元蓁心想,难道,江灿风已经把“朋友的父亲”送来这里了吗?
她靠在梁柱边偷看,他们好像在跟护理长道别,又是鞠躬又是挥手的,接着,江灿风和另外四个人便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她猜想,他们大概是要回去了,因为停车场就在候车亭旁边。
她看见其中那位年轻的小姐非常亲密的紧挽着江灿风的手,还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那会是他妹妹吗?还是女朋友?
他们越走越近,舒元蓁发现那位小姐不仅长得漂亮,穿着打扮更是不同于一般人,看起来既华丽又高贵,但是,她跟江灿风长得一点也不像,反倒是走在旁边的年轻男子跟江灿风有七分神似。
她的心跳突然变得好急促,她按着胸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就算是女朋友又如何?自己跟江灿风又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缘际会见了三次面,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她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打声招呼不就行了,可是,当他们真的走过来,她却像只惊慌失...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