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春听着母女二人的喧闹,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话说:“小学生都知道争名次,怪不得你那么重视县里领导的排序了。”项明春对通信员大声说:“小马,你负责,好好招待张秘书!”其实,称呼张振亚为“张秘书”他连秘书也不是。侯远理挺着脖梗说:“老子见的大干部多了,就你们这些小头头才这么胆小怕事。等我发达了,你们找我磕头也找不到我!”一黄公庙乡一些老资格的支部书记私下议论,项明春是多年以来比较少见的好书记。这个人好就好在为人实在,从来不耍花架子,比如搞的村村通工程、农户沼气推广工程,哪一项不是实实在在的?都是群众拥护的。有一个支部书记还引用电视剧里的唱词,说“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咱老百姓”啊,像项书记这样的干部越多越好,要是能够坚持在我们乡多干些年头,不愁我们乡没有一个大的发展。另有人认为,现在的干部都把进步看得比啥都重要,项书记也不会例外,走着瞧吧,要不多久,项书记就不是项书记了,说不定就是项县长了。那个希望项明春留在黄公庙乡干的支部书记不无遗憾地说,是啊,舍不得也得让人家项书记提拔上去,像他这样“请民命、造民福”的领导,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发挥的作用更大,给群众造的福利更多。
项明春的去留当然不是支部书记们能够决定的,这一点,冯司二比谁都清楚。冯乡长尽管对项明春的斯文、迂腐有看法,还是卖命地工作,竭力维护项明春的权威。你不能从主观上去分析动机,重要的是客观效果。一个乡镇看一个党委书记,一个乡镇班子看班长、班副,书记、乡长齐心了,副职们也不敢怠慢,所以这工作就抓得有声有色,成效明显。冯乡长拿十几个乡镇比较,尽管黄公庙乡也有不少问题,但其他乡镇蹿烟冒火,远远不如这里稳定。乡镇工作,稳定是福,现在提倡建立和谐社会,和谐是什么?和谐就是稳定嘛。这就意味着,由于黄公庙乡相对稳定,县里领导会对项明春的工作给予肯定,在十几个乡镇党委书记里边,项明春是首屈一指的。都说团结出干部,团结出战斗力,冯乡长想的就是出干部,只要能让项明春尽快上去,腾出位置来,自己的进步也随之水涨船高,不言而喻了。这些活思想,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冯乡长越来越努力了。
周志茹隔三差五地到黄公庙乡视察,对“明春哥”近乎崇拜了。女人家在政界,往往没有男人的心眼儿稠,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说话不习惯拐弯抹角。所以,到了包乡领导工作碰头会上,周志茹每次都大讲特讲黄公庙乡的工作如何出色,却没有“但是”以后的问题。
说得多了,惹得县委书记曹明祥心痒,也在百忙中到黄公庙乡来看看,发现周志茹所言不虚,项明春的工作确实扎实,不像其他几个乡镇的一些年轻的书记、乡镇长,一味地贪玩,浮皮潦草。曹书记心里就盘算,应该重用这个曾经在吴国栋手下不得志的项秘书。但曹书记从来不在乡镇工作会议上过多地表扬、过高地评价项明春,曹书记知道,乡镇的一把手们都急于向上爬,不能让项明春成为众矢之的,主要领导口头上的赞誉,有时是起负作用的。
孙秀娟当上黄公庙乡的“第一夫人”以后,曾经满足过一阵子。后来,和县里的领导接触多了,竟然关心起政治来,巴望着老公有更大的进步,求神拜仙时,功利性、目的性非常明显。
有一次,她对项明春说起来,某某领导排在第几位,某某领导排在倒数第几位,竟然如同县委书记一样了如指掌。
女儿插话说:“爸,妈,我在我们班里,也排到第三位了,不过是并列的,我这一段时间这么努力,就是要打败那个并列的毛妹,当一个真正的第三名。”
孙秀娟问:“你咋能打败人家呀?”
女儿说:“容易,容易,她写作业不认真,整天唱歌、跳舞,不用功的。”
孙秀娟说:“爱玩的孩子还考那么好,说明人家聪明。”
女儿“呸”了一下说:“臭毛妹聪明个屁!还不是考试时偷偷地抄答案了。”
孙秀娟正色地说:“不要胡说,你应该打败第一名和第二名,才是你的本事。”
女儿说:“不容易啊,我总不能在考试时,让人家拉肚子、得流感考不成吧?”
孙秀娟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小年纪,哪该有这么多坏心眼儿?当心神仙知道,要遭报应的!”
女儿做一个鬼脸说:“算我说错了。我一步一步来嘛,排到第一位了,你们奖励我什么呀?”
孙秀娟说:“你想要什么呀?”
女儿说:“不要什么,就要我老爸吻吻我就行了。”
项明春听着母女二人的喧闹,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插话说:“小学生都知道争名次,怪不得你那么重视县里领导的排序了。”
孙秀娟说:“我盼望着哪一天,你也在他们中间有个位次呢。”
说实在的,项明春对自己的前程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每当冯司二和他说起,让他努力地向县级领导上奔时,他就对冯乡长讲,希望不大。你想啊,现在县里“四大家”领导二十多个,别说县委、政府,就是老干部退下来到人大、政协再待一段时间的现象也成了过去,高层领导已经年轻化了,拔个萝卜才有一个坑儿。缺乏老萝卜,依次递补的可能性不大,哪有自己的空位置?
冯司二听项明春这么说,立刻劝解他,不要悲观,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细,就要求干部越配越多,市里年年都要提拔一批干部,机会是会有的。项明春就用列宁在十月里的一句台词说,好啊,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在项明春的潜意识里,并不是那种刻意追求往上爬的人。祖祖辈辈吃糠咽菜,只要能过上一点好日子,就容易满足,自己能混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说,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那几年,从底层熬到顶峰,又从顶峰跌落下来的经历,更让项明春明白了不少道理。因此,他对待官场既非消极出世亦非积极入世,既没有置身事外的清高亦非刻意追求的热衷,对仕途的淡泊,异乎他人。他请一个书法家写了一个条幅,把自己定位在二十个字上:
脚踏实地,胸怀开阔,追求新知,与人为善,知足常乐。
项明春认为,前十六个字是作为,后四个字是境界。境界这东西不可捉摸,是理想化的状态,能够逼近,但不能实现。如果人人都“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社会的发展也就会停滞不前了。
这一天,县政府办公室的张振亚来访,让项明春把自己曾经对赵哲讲过的“王二狗的故事”又卖弄了一番。
张振亚进入政府办,与项明春进入县委办,大体是同一年,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混上一个副科级。这个人自恃自己的文笔不错,其实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不少欠缺,他的故事,在县委、政府两办,一度被传为笑谈。
当年,秦鸣鸥还是乡镇党委书记的时候,有一次带了一份材料到政府办公室去,托政府办把这份材料转给不在家的县长,进入政府办工作不久的张振亚接待了秦鸣鸥。
张振亚说:“秦书记,你这材料保密不保密?”
秦鸣鸥说:“保什么密?你可以看看,顺便提点修改意见。”
张振亚不知就里,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儿,立刻批评这文章写得臭极了,简直不忍卒读。然后一条一条地指出什么结构松散,语序颠倒,上面两个重点不突出,下面有一个明显的漏洞,毛毛糙糙的云云。
秦鸣鸥听了,脸色黑沉沉的,把一头白发映衬得更加白了。原来这文章是秦鸣鸥亲自写的,当时心里就想,这小子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哪有这么评价自己得意的文章的?登时把文章要了过来,严肃地说,振亚,不要说了,这文章不让你转达了。
当时在场的还有政府办的两个同志,一边听张振亚高谈阔论,一边觉得好笑。等秦鸣鸥非常恼火地离开政府办的时候,张振亚还摸不着头脑:“这秦书记怎么啦,自己不过是批评文章了几句嘛,值得这么光火?”
一个伙计说:“振亚呀,你今天算把秦书记得罪了,你不知道,这文章正是秦书记自己写的呀!”张振亚这才后悔莫及。
没有多久,秦鸣鸥来政府办主持工作,人员分工时,把张振亚打到了边缘上,不要说能力不怎么大,就是有一点,也不让他发挥出来,这个张振亚从此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按说,秦鸣鸥并不是一个阴损的小人,心里画上的那一道子,应该随着时间而淡化的,头几年不提拔张振亚是这个原因作怪,后几年是觉得这个张振亚确实不是块料儿,提拔这样的人贻笑大方,就把他一度搁置起来。
对于在秦鸣鸥手下没有好日子过,张振亚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这张破嘴胡说八道呢。看到别人一个个地都上去了,张振亚自然暗暗着急,生出不少野门路,企图改变命运。
他去找过赵半仙,赵半仙说他福薄命薄,只要好自为之,还是有前程的。临了,连他的卦资都不肯收。张振亚非常沮丧,在办公室工作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后来,有一个外地来的算卦大师来到丰阳县城,张振亚听说此人有破法,赶紧拜访了这个奇人。他请这个算命大师吃饭喝酒,在县委招待所里认真招待一顿,那个算命大师看他心诚,特意把原来讲好的八百元卦资,优惠了二百元钱,只掏了六百元。算命先生晕乎乎地说,快了,三年以内,你一定能够成为副科级干部。结果等了三年,毫无踪影。
另有一次,他随办公室的其他几个同志游武当山,又闹了一个笑话。
武当山是一个有名的道教圣地,山上有一个著名的“转运台”一个人交了香火钱,侧身从一个夹缝里钻过去,旁边的道士敲着铜钟,说,转运了,转运了!转上一圈儿,心灵上就会有很大满足。别的同志说:“振亚,你常常说自己倒霉,那你赶紧在这个转运台转转吧,兴许会好起来的。”
张振亚果然动心,交了钱,侧着身子转了一圈儿。谁知别人都是从左边开始转的,他忘了规则,转反了,几个同志哄笑说:“振亚呀,你是怎么搞的,不看方向胡乱转?”
等他再要交钱重新转时,那个遵守职业道德的道士说:“不用转了,都一样的。”张振亚这才作罢。回来了这几年,到底运气也没有转过来。
张振亚与项明春是老伙计了,项明春对于他的来访,没有必要表现出更大的热情。正巧乡里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从北京领人回来了,要对项明春汇报工作。项明春就让通信员领张振亚到招待所去,自己中午吃饭时才能陪陪他。张振亚没有感到项明春不够热情,连说:“我们老伙计,不拘礼节,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项明春对已经走出门的通信员大声说:“小马,你负责,好好招待张秘书!”其实,项明春称呼张振亚为“张秘书”他这时连秘书也不是。二黄公庙乡是一个出奇人的地方,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向项明春汇报的,就是一个奇人的情况。
这个奇人出生在乡里偏远的侯沟村,乳名叫侯石头,长大后,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侯远理”意思是具有远大理想,鸿鹄志向。小学没有毕业,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文章的内容,主要是关于解放台湾的决心和信心,彻底埋葬蒋家王朝,等等。写成了,抄写得歪歪斜斜的,错别字连篇,还要贴上八分钱邮票到处投稿,凡是中国各大报刊杂志都敢投,自然没有一个报刊杂志的编辑采用过。
侯远理的大哥是个傻瓜哑巴,愣头愣脑的,见了人只知道傻笑。而且一年四季光着身子,不会思考却仍然管用的物件,耷拉着展示给众人看。乡亲们见多不怪,任随这个傻家伙裸露着黑红色的身体,在村里闲逛,至多有人帮他勒一块布条遮羞。这个傻家伙只有一条用处,就是在石磨的磨道里推磨,两只光脚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比毛驴跑得还欢。侯远理的弟弟也不聪明,说话半语,满天星星说成是“满天灯灯”喝凉水说成是“喝狼水”父母本来打算把聪明的侯远理培养成材,无奈家里生活艰难,实在供养不了,侯远理混到小学毕业就被落了下来,跟着父母在生产队的地里挣工分。
失学了的侯远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晚上点着油灯,不停地画一些东西,很有点发愤攻读的味道,而且一根筋地研究台湾问题。
那些年头,初中下放到了村里办,原有的小学教师都提拔成为初中教师。山沟里的师资极为贫乏,村支部书记看他整天写写画画的,以为他有学问,就把他弄到了学校里,当了一阵子“队办教师”
侯远理教学是很卖力的,就是对汉语拼音搞不明白,教学生“彩虹”的“虹”字,不知道音为“hong”而且我们当地人说“出彩虹”是“出将(音)”当然,这个“虹”字另有一种发音是“jiang”一般念的都是“hong”偏偏侯远理认定这是个“将”字,在教孩子们拼音时,把“hong——虹”念成“哥翁——将”孩子们一齐大声朗读:“哥翁——将”“哥翁——将!”声震山沟。也有个别学生意识到“哥”与“翁”拼不出来“将”的音节,侯远理批评学生是“二百五”:“你不会猛拼!猛拼!猛拼就出来了!”
教了几个月学后,侯远理突然失踪了。十多天时间,孩子们没有人上课,家长不依不饶,骂支部领导不关心孩子成长。支部书记非常恼火,只得另找了一个人顶替了他。
等侯远理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里的时候,校长宣布不让他再教学了。他问校长为什么不让他教了,校长说:“哪有你这号老师?连假都不请,说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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