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性太不合,特别容易起冲突。可这样的提醒只会激将他,他一点不退让的,以一当十。这一阵子,这小子是有些把他的那段忘了,情绪好了起来,激昂地叫着阵。别人也忘了是为什么和这小子叫起阵来的,被他的酒量和气势激动起来了。刹那间,他变成了,或者说还原成了一个此地土生土长的,村气十足的孩子,野野的,虎腾腾的,怪叫着。大家差不多就要喜欢上他了,将他接纳到酒圈子来。他长的是典型的本地人的小身量,浑身的筋骨则像装了弹簧,一蹦老高。还是个蒸笼头,头顶冒着汗气,再加暖锅的蒸汽,近视眼镜上就结了白雾。他一下子甩了眼镜,这一举是相当豪迈的、奋不顾身的样子。他再脱了件毛衣,只穿了贴身的棉毛衫。这件棉毛衫显然是穿反了,领上露着一个商标。这使他更像一个孩子,在巷子里野得不回家的孩子。
就在这时候,他站了起来。很难说不是受了这孩子的感染,他的独斟独饮比往常似乎结束得早了一些,参加进来得也早了一些。并且,一参加进来就站了起来,这也有些违反常规。他通常是先坐着,然后,渐渐地,情不能禁,最后站了起来。其实,事情从一开头起,就有些偏离常规,有一点新的因素在起着作用。他站起来,脸上提早地显出兴奋的神情,他表现得略有些性急。
酒场的章法略有些乱了,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慌忙。好像没有做足铺垫,就要进入。人们陡地转向他来,丢下了那孩子,另起一个开头。情绪中断了。人们忙不迭地接受他的敬酒,都还返不过神来。好在他久经沙场,能够控制局面。仅仅在开头时乱了一会儿,很快就稳住了阵脚。这提前进行的篇章渐渐流畅了.蓄敛起情绪来。有一些不和谐也慢慢调整了,方才的那一点焦虑与急躁几乎消失殆尽。还是因为剑南春的好,就像他的,细水长流的酒性,能抵挡得住突发的变故,沉静。
现在,他成了中心,人们撂下了那孩子。孩子头上的汗气渐渐止了,却还只穿了件反了的棉毛衫,手上端着杯没来得及喝下的酒。一时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被晾了下来。等他那边敬了一圈,最后敬到这里时,方才悟过来,原来是被他抢了风头。但事发突然,又毕竟是个孩子,没经过多少场面的,不知该如何应对,直接的反应,便是接受了敬酒,乖乖地将杯中酒于了。他赞赏和鼓励地笑了笑。这一笑又刺激了孩子,可他并没发火,反倒平静下来,放下酒杯,身将脱下的毛衣重新穿上,又慢慢地将近视眼镜镜片上的水汽擦干,戴上了。这时候,孩子又变回了一个学生,在北京受过的四年教育又回来了。他将原先黄酒杯里的话梅和残酒倒在碟子里,加了一颗新话梅,斟上小姐重新温来的古越龙山,缓缓地品着。此时,酒桌上的形势又发展到新的篇章,人们在对他进行围剿。这也是省略了一些细节,提前进入的。这一切都有些类似一支失常的乐队,在开始的乐句中赶了半拍,结果越越赶,拖也拖不住了。
人们集中火力向他发起进攻,他从容应战,容光焕发,都有些不像自己了。头发由于受了潮,平伏着,脸上的红晕又使脸形显得宽和平了,就有了种平庸气似的。还有他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廉价。只是手势是一贯如一的,稳稳地握住酒瓶,一条线下去,一条线收住,滴酒不洒。但这熟练与精确之中,却透露出一丝得意,于是就变得轻佻了。总之,他今天不够含蓄,整个酒场都不够含蓄。因此,就稍稍有那么一点降格。
那孩子沉吟了一下,就是方才说的,北京四年的高等教育又回来了,他变得冷静,沉着,处心积虑。他停了停,然后端起酒杯,参加了进攻的集团军。他看了一眼孩子手里的黄酒杯,依然慷慨地说:你就喝黄的,我喝白的。孩子却笑了笑,放下黄酒杯,端起那个空白酒杯,说:我也喝白的。端到他面前,让他斟酒。等他一条线下来,刚及未及沿下一分的光景,却将酒杯收了回来。于是,一条线就没收住,有几滴洒在了杯外。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失手,可在他,却是前所未有的。他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孩子则浑然不觉,豪迈地干了杯,很夸张地将酒杯底翻给他看。他也于了杯,这就过去了。
接下去他稍稍有些沉默。倒不是说话少了,他本来就是少话的,而是指他的情绪。他略略地减了些兴致,但还不致有所表现。然而,酒场上的节奏却微妙地起了变化,进攻的力度有些松弛。几乎是无人觉察的,可是瞒不过他。他放下酒杯,要求缓期执行,引大家注意新上的鲍鱼,削成薄片排在生菜上,端了上桌。于是,大家暂时熄火,开始对付鲍鱼。这种间歇就很好,它将一些尖锐的东西错开了,因此缓和了,削弱了,使局势又能健康地发展。当然,这是指自然的状态。就是说,倘若这一切是在无意中发生,还可以调整,事态本身都包含着平衡原则。怕就怕有人蓄意,这使得事情离开了自然的轨道。
鲍鱼在筷子头上略一收缩,便迅速挑出汤面,十分鲜嫩。而涮过鲍鱼的汤就像提了神一样,突然地味美起来。人们吆喝着小姐来添汤,唯恐干了锅底。另有一种热烈起来,带有洗涮过去的意思,一切都露出重新开头的迹象。到底姜是老的辣,知道如何变不利为有利。现在,他也振作起,有些跃然,意欲开始又一轮的进攻和反进攻。人们呢,经了这~轮吃菜喝汤,舌头和口腔又恢复了敏感,剑南春的香味再度呼唤了它们,就好像刚开局的一样。有一股新鲜的兴致起来了。有人起来向他敬酒,却被那学生抢了先,说:我要敬你三杯。并且要替他斟酒。他犹豫了一下,让他斟了。这小子还真行,眼睛管用,手也管用,也是一条线下去,再一条线收住,滴酒不洒。旁人就起哄,说他带出一个徒弟。他不敢当。这话本来没什么,这时候却带了一点醋意。前一局的形势还在起着作用。那孩子不吭声,一连斟了三杯,自己也干了三杯。他刚要放杯,孩子却要再干三杯,这就有些纠缠,但他还是端了杯。这简直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孩子有些坏规矩的,但这都是酒场的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应付着。他端起了酒杯,那孩子斟过来的却是黄酒,:我陪你三杯白的,你再陪我三杯黄的。他一惊,杯子一躲,酒洒了手。他脸色陡变,一松手,酒杯落了下来,他说你干什么,脏了我的手。他厌恶地甩着手,在餐巾上擦着,然后坐了下来。
这场酒,便到此结束了。人们都想着回家,科长叫来了小姐买单。即便他一败如此,可依然掌握全局,那就是,人们不约而同地,再不想喝了。人们走出酒楼,雪已经下白了街道和房屋,门口灯笼也罩了白雪,在雪下面融融地点着。可却人意阑珊。人们默默地踏着雪,各自回了家。
好了,酒场的事就是这样,它有时会伤及人的尊严。这一场事后,人们不再和他谈酒经了,因为,人们发现,黄酒对他,显得过于严重了,这多少有些没意思。好像这不止是个喝不喝的事,而是,而是怎么说呢?带有禁忌的性质。应该说,他所介入的酒圈子,是个有品格的酒圈子,他们彼此都很尊重,允许各自保留自己的忌讳,从不越轨触犯。那小子是个酒场上的流寇,无产者,他怀着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的无赖心理,等待他的,或者是被,或者就是混迹于一些不入流的酒场,自甘堕落。然而,有没有必要像他那样认真呢?
人们再同他喝酒,就有些小心翼翼的,好像有心要避免些什么,躲着些障碍物,绕道而行。事情变得不那么自然了。他有足够的经验和敏感的天性,觉察到这种因他而起的紧张,以及对他的照顾。他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虽然没出过什么毛病,可终究有些磕磕愣愣的,彼此都感到压力。这样,他便识趣地退了出来。开始时,人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他则坚辞不受。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再勉强了。至此,他可说从酒圈子里彻底隐退,人们不再看见他的沉着,潇洒,收放自如的身影。因没了他最后那一撂酒杯,有力的收场,酒场就变得拖沓,冗长,画蛇添足,不那么完美。纪律也有些松弛。然而,不知不觉中,酒桌渐渐地换了代,更年轻的一代酒徒登场了,就像那孩子一样的作风。他们比较开放和自由,没有一定之规。并且,如今又大兴洋酒,洋酒是的欧风,以个体为主,抱不成团的。无形中,酒圈子也瓦解了,那种热闹的,激烈的拼酒场面,便跟着偃了声息。
他也老了,彻底退休,不再上班。他每顿都要喝二两,有了客,也必留人喝二两,但都处在浅尝辄止的状态,那种拼酒的大将之风,也偃了声息。他变成了一个酒场的隐士,又像是赋闲。而他那一条线下去,再一条线收住的斟酒手势,却在各个酒场上蔓延开了,是由那孩子传播的。这种精确的滴酒不洒的斟酒法,成为一种衡量标准,衡量入酒道的深浅。但他那轻轻一撂却是想学也学不会的,这不在于一个手势,而是一种能力。喝到酣畅处,谁也收不住,再上了惯性,便身不由己了。酒是什么?酒就是叫人卸了武装,轻装上阵。什么约束都没了,只剩你自己,放和收都只凭你自己。可说放容易,说收就难了。放只要由着自己,收呢,却是要反着,逆着来的。不要小看这一收,喝酒的功夫其实就在这一收上,有些炉火纯青的意思。在他之后还没有出现过更漂亮的收势呢。不过,人们也渐渐地将他忘了,因为他谢了场,也因为喝酒改了风气,散多聚少了。
又过了两年,他虚岁七十。生日那天,在家中开了一桌宴席,请几个老酒友,他很节制地备了两瓶茅台。现在,他倒常喝茅台。像茅台这样的阳春白雪,是要经过长时间的冶炼和熏陶,才可真正领略到精微之处。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他自觉得已经到了喝茅台的时候。他今天备的就是茅台,不多,只两瓶,多了,也是暴殄天物。菜也是极精致,可说是顿精品宴。就像他对茅台的评价,吃得很干净。到底是上了岁数,这干净正好对胃口。略留下些不足,以待后日。是七分的尺寸。到晚上九点半,便散席了,也是七分的尺寸。人们告辞着起身,说着留步留步,他还是送到了巷子口。
他家住一条旧巷子里,小小的独院,只两间瓦顶砖墙的平房,厨房是另盖的一间披屋,院里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这样的旧屋旧巷,这城市里已不多了,所余下的这些,也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只等着拆迁。但是,在这早春的温暖的夜晚,它们却变得好看起来。墙上的裂缝,破砖烂瓦,在月光下有着水墨画的效果。巷子的地砖,本来坑坑洼洼的,这时却呈现出一幅冰裂纹的图案。有几家院墙上爬着些藤蔓植物,这时抽出点芽,看上去就绒绒的,包着些枝枝节节。空气是暖和而清新的,他嗅了嗅,竟嗅出了一股酒的曲香。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去,方才喝的那点酒,正好叫他心情轻松,开阔,微感兴奋。他走回自家的独院,这其实是从别家的院子边上,拉出一个角来,圈起来的。所以门就有些偏,院子也有些歪。不过不要紧,在这江南城市里,方位感相当模糊,没有正南正北的概念。有些随心所欲的。他走到自家院门前,听见隔壁院子里的动动静静,停了一停,脸上露出了微笑,想这就是过日子。然后去推自己的院门,那扇旧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本是刺耳的,但在夜露的浸润里,也变得悦耳了。这个夜晚有着一股甜美的气质,唤起着人们对生活的向往。他回到院子里,看看那几株寻常的花草,其中有一棵迎春花,疏朗的枝条上已生小小的花蕾,他用脚往花根下踢了些土块。又看看院里的水缸,缸里养了两尾鱼,一动不动地停着,过些时,只听“扑拉”一声,掉了头。他正看鱼,忽院门响了两声。他以为误听了隔壁的声响,没动。不料,又是两声。这么晚了,会有谁来?他想着,一边挪动脚步去开门。门口站着个人,因背着月光,看不清,只有一个轮廓,小小的,手里还提着东西。他正猜,来人的脸动了动,受了些光,有什么在脸上闪了一下,是眼镜。他认出这孩子来了。两人都停了一下,然后一起说起话来。他们拔高了声音,又提高了语速,有些嘈杂地寒暄着,因为生怕冷场,就格外地多话。他不是将客人迎进屋,而是拽进了屋,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的,是一束四瓶剑南春。
他一时语塞,竟鼻酸了一下,一些往事回到眼前,不知是喜是悲。那孩子也停了说话。两人都安静下来,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那不堪回首的既已经揭开了,就由它去吧,不必再掩饰什么了。他问道:吃饭丁吗?那孩子说:吃过了。喝过吗?他又问。没喝。孩子老实回答。他不再说什么,扭头叫一声,老太婆,上菜!
现在,这一老一小面对面坐了下来。方才吃剩的菜,冷的,拼了盘,热的,再回锅。酒是新的,就是剐提来的剑南春。那孩子也长大了,做了丈夫和父亲。人胖了些,脸上有了操劳的痕迹。他们静静地喝着,也不说敬不敬的酒辞令,只相对略一举杯,再于下。斟酒的活就交给了那孩子,那孩子已经练得不差分毫。而他,倒是有些手抖。他搛了一筷菜,停在半当中,让孩子看他的手抖,告诉他:喝酒喝的。半天,就只说了这一句。再接着静静地喝。只两人喝,没那股一哄而上的热闹劲,而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细流人海的意思。两人都有些酒意了,小的毕竟道浅,开始多话,也论起了酒经。那是有些五四式的,将酒和人生联系起来。还是有些夸张,但也有限了,到底是受过生活教诲的,晓得书上的东西的虚实。他只是微笑,这些浮夸的东西让他看到了青春,心里也是高兴的。到他这个岁数,拿起的都拿起,放下的也就放下了。应当,他还是有一点吃惊。他吃惊现在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见识过那么多的酒。这么多的酒,排起来,比这孩子活过的日子还长呢!他们才有多少日子?当然认识是不够的,这么多的见识反而使他的认识有些乱,杂,莫衷一是,前后矛盾。“人生”这个借喻,又难免过于抽象,于是,便在底下偷换概念。但他还是很欣慰地到,这孩子论酒经虽然有些嫩,可到底不跑题,不豁边。谈酒就是谈酒。他又联想到多年前冲犯他的那个夜晚,也是以酒对酒,不是借题发挥。就像更多年前他去过的那个北方城市,真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杂念。所以,这孩子的路子还是正的。他赞许地下了结论。
等到老太婆将剩菜收拾收拾,拼成一个暖锅端上来的时候,那晚上的情景就又一次出现眼前。暖锅的热气蒙了人的脸,彼此都隔了一层膜,有些模糊不清。他生出了倾诉的愿望。他说:小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自打那回酒场过后,就更不需要知道了,他就只能这么叫他:小什么,小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黄酒吗?他说。即便喝到此情此景,这问题依然令小什么有些酒醒。这个碰不得的东西,没想他这样轻易地出口。因为那是料酒。小什么很乖觉地回答。他摇了摇筷子:那是玩笑话。那就不知道了。小什么老实地说。他只是笑。机灵的小什么看出他有倾诉的愿望,还有,这问题一经提出就有些叫人放不下,于是便大了胆追问一句:那是为什么呢?他卖关子似的一径笑着,就是不说。小什么却欲罢不能了,非同他,还很耍赖地夺他的酒杯,不说不喝。他本来不喝也行,这时却非喝不可,就要捍卫他的酒杯。一老一小争着那一满杯,拉过来,扯过去,杯中酒一滴不洒。两人都有些忘了年纪,嬉皮笑脸的。最后,他只得让步:好,好,好,我说。小什么就把酒杯松了。他握着酒杯,并不喝,却说:不告诉你。有些赖皮的。这真有点“老小老小”了。老了,就像孩子了。小什么自然不愿意了,嗷嗷叫着。他赶紧说:告诉你你。为什么?小什么逼紧了问。那是料酒。他狡黠地说。两人这么缠来缠去,至少有一个小时过去。问题还没有答案,还是在老地方兜圈子。他老太婆已经自己睡了,邻家的院子也都灭了灯。四下里静静的,却有一股花香沁了进来。说香也不是香,只是一股气味,清爽的,新鲜的,有点水气,又有点土气。其实,也不是什么花,只是夜的气息,那些白昼里被人的潮热声气压着的,万物的气息。瓦,砖,墙角的土,土里栽的树。树的干,根,枝,叶。花的茎,瓣,蕊。草的齿和须。还有水缸里的水,缸壁上的青苔,水里积起些的微生物。白天还都是干枯的,现在经露水浸润,气息就漫开了。
两人静了一时,酒潺潺地在他们体内循环。他又说:其实黄酒是土味,不是酿的,倒是夯出来的。经他这么一说,小什么也有同感了,想那黄酒的颜色是有些浑淘淘的。他纠正道:那不是浑,而是稠,土味是厚味。他接着说,南方的土不比北方的土,北方的土里有一半是沙,这里的土是纯土,水淘得千干净净。土是物之正本。所以,黄酒的味道你别看它出了格,其实是味之本,白酒是经演化和提炼,是味之精髓。他下了结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酒催促着人的思维。小什么感觉到有一种重要的,认真的东西在接近过来,不觉有些敛声屏息,等待他再往下说。可他却不说了。他的脸色看上很郑重,而且,很奇怪的,有一种忧伤。小什么不敢触动他。就在这静默的等待的时刻,他们之间忽然升起了一股相知相识的空气。知的什么?识的又是什么?都是不明了的,可就是相知和相识。
他果然又开口了。这回他说的是他的一个酒友,这个酒友后来喝死了。小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却说,喝死了倒也算了,人总有一死。这也是的。小什么赞同。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他说,他的话虽然还是短句,但是呈现出连贯和流畅的趋势。小什么不敢打断他,耐心地等待。你知道,他喝到后来,连料酒都喝!他向着小什么笑着说,眼睛里闪了一下,不知是泪光还是酒光。他们家的酒都叫他老婆锁起来了,瘾一上来,真是生不如死l所以,小什么,你记住,你喝死可以,喝上瘾不可以。小什么点点头,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下去。有时候,我们一同去谁家玩,走近门口,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直奔进人家灶间,喝人家的料酒,他总是出洋相。这一回,他真的掉下泪来。看来“料酒”这回事,直指他的痛处。你不知道,他喝起酒来,他女儿扇他嘴巴,他都放不下杯。小什么体会到了一种痛彻,不知是在何处,直指肺腑。后来,他就死了。他说。
小什么又开了一瓶剑南春。由于喝得沉着,依然可闻到酒香冉冉地在瓶口升起,然后,积累起来,充满了整间小屋。这种老房子,别看它到处是破绽,可它特别能含得住气味。因是土木的质地,有着融合的性能。他又向着小什么笑了,有些难为情地承认:我也喝过料酒,不不是别人家的,是我老太婆的。他摇了摇头:喝酒喝到了料酒,就下作了。然后,我就想戒了。戒酒吗?小什么疑惑地问。是戒瘾。怎么戒?就是喝呀!喝到头,喝到底,喝到死,死就死了,死不了就死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来喝死的酒是黄酒。为什么是黄酒?道理很简单,料酒就是黄酒的下脚,一条路上的,他就上这条船吧。这一天,他背了老太婆,还有孩子,自己在屋里,还做了几个菜,就开喝了。他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脸上有一种憧憬的神色。
说实在,黄酒是真好,温柔。他用了个新派的词汇:温柔。它是一层一层垫底,垫得很细密,针针线线的。他形容酒的词汇真够小什么的学一辈子。还好配菜,他继续说,用它的下脚做料酒,真是几千年的文明。他突然说了句浮夸的词,有点不像他,却又就是他的幽默。开始的时候,我差点儿都忘了到底要于什么了。他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喝着喝着,他想起来了,因为,因为他老也没有醉的意思。这么多酒下去了,却没有醉的意思。就像先前说过的,江南一带人,特别受用黄酒,与这水土之酒性合得很,真是醉不了的。黄酒的劲是后劲,江南一带人,就是后劲足,都是后发制人。这才叫两强相逢呢!他一点不醉,只觉得越来越舒泰。黄酒是糯性酒,人家说酒水,酒水,黄酒却是羹,对肠胃知冷知热的。他回顾道。可这时候,他有些急了,那时还年轻,不像现在沉得住气。他急了,就猛喝,大口大口的。菜也吃完了,只得空口喝。终于,渐渐地,酒不像酒了,而像,像“黄汤”他用了一个常用词。就是“黄汤”喝下去已经不管用了,他想他怎么喝不死呢?或者半死也行,就像街上酒馆门口常有的那些醉鬼一样,打着难闻的酒嗝。奇怪的是,那样香的酒一经过肠胃的转化,再回上来,就其臭不可闻了。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也是臭不可闻。他想他至少要喝到这种程度,叫自己厌恶,就能断瘾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酒徒,不能容忍下作。
可是他没有感觉。但他却看到了一线希望,没感觉比有感觉好,这至少标志着一种程度,没感觉了。而这并不会使他罢手,反倒是因为要寻求感觉,他必得更大量地喝。需要有多于原先数倍数十倍的酒,方能榨取一点酒意。所需的酒量还在不断地增加,酒意则正成反比,不断地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榨干。他沉溺在一种艰难的搜索之中,搜索对酒的感觉。这搜索越来越变得盲目和茫然,于是他沉溺得也越是深。事情已经谈不上有什么享受了,他进入了惯性。他竟还有足够的清醒意识到:他进入了惯性。这可不好办了,他知道惯性的力量。其实有多少酒徒是因为享受不能罢手?都是惯性,欲罢不能。他到底身不由己了。他到底喝到这一步了。他被酒推着了。他迫不及待地开着酒瓶,倒进杯子,灌进嘴里。其实,他说,我已经是有点酒精中毒了,你看,他又伸出手,让小什么看他的手抖。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说。不知是说手抖,还是喝酒。那时候,他年轻,筋骨好,真难喝倒啊!他醉是醉了,就是倒不下来。他还很镇定,斟酒还能斟成一条线来,一条线去。他喝着喝着,竟又喝出了感觉,他的味觉又回来了。可是,他喝出的却是,料酒的味道。酒还是原来的酒,可味道却变成料酒的了。他很天真地检查了一遍酒瓶,都是一个牌子的,从一家店买来。他不甘心地喝了又喝,恼火地发现确是料酒的味道。他赌气地再喝,渐渐发现这股料酒的味道不是从酒里来的,而是从他的口腔中发出。酒从他胃肠道走了一遍,化成了泔脚的气味。他有些厌恶,但还能抵挡。这股味越越浓,直至他呕吐。这是人间秽物之秽物。
他从小什么手里接过酒瓶,斟了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干了。又斟了第三杯,干了。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撂,两手相互抹了抹袖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