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阅陈编,那吹塌吹篪。弟兄何密。人间难得是同胞,不比泛常亲戚。钱财休夺,田产休争,般般是外物。看破些儿,莫无益害有益。堪笑世情颠倒,琴瑟情谐,手足情反灭。不念同气并连枝,专听枕边长舌。天性日漓,人性日炽,寻闹无休歇。那得牛宏,任射牛作脯吃。
这阕念奴娇词,是劝人家兄弟须要和气,酒肉朋友、夫妻,都合得拢、分得开的。只有同胞兄弟,似手足样拆不开的。譬如人身上,去了那支手,那支脚,跨开去,就像要跌倒一般,可是拆得开的。
看官不要道我说的是杜撰出来新屁话,道是天下那有这痴人,砍去了臂膊走与我看,说这没对证的话。却不道我这话,虽觉新奇些,何尝错来。看官不信,只消反叉了手,紧紧跑百来步路,要飞也似快的,看能够不能够,我这话就有着落了。
那没有脚的瘫子,两只手扒得多路,是不消说得的。可见弟兄要和气,不要说一母所生的该和气,就是两个娘产下,那父总是同的,如何因这上头,便生嫌隙。
如今说一桩异母弟兄,日日淘气,全亏内中一闵子骞般的,消灭了几场祸事,与列位看。
明朝正德年中,江西吉安府庐陵县,有一家姓平的,原是大族。有个叫平长发,家财百万。娶妻尤氏,生下一子,名唤平成。才得四岁。
一日,平长发出门去了,那夜有山寇数百,风闻富名,前来打劫平家。虽有几十个家丁,那里抵敌,都被赶散,把家中所有,尽数劫了。又见尤氏有些姿色,也便掳去。平成见母亲被几个强人拖了出门,上前扯住衣襟啼哭。有一个抡起刀来要砍,尤氏慌忙跪在地下,求道:“我只有这儿子,饶了他,我便死心蹋地同你们去。”那人方才住手。
尤氏见平成不住地哭,舍不得,便把来抱了同去。
次日,平长发归来,众家人也陆续聚集。平长发听说是山寇,想就报官,也不中用,只得歇了。
他那百万家私,十分中五分是稻田、果园、市房、池荡等项,打劫不去,四分是开着当铺,散在外面做生意,也抢不动。不见了的,单只家中一分,仍不失为富翁。
他便另娶了个甘氏。甘氏进了门四五年,没有身孕。平长发紧要儿子,见姓张的佃户有一女,倒也生得端正,平长发便出些银子,娶来做妾。
可可的娶了妾,甘氏那年倒就产了一男。人家笑他着了急,才生下的。当下平长发取名这儿子叫平衣。到明年张氏也生一子,取名平白。后来甘氏又生二子,一个叫平身,一个叫平缶。张氏也又产下两子,都是平缶的弟弟,唤做平聿、平娄。
那六个儿子,小时倒也罢了。到得大了些,那平衣竟无礼起来,怨怅父亲娶妾差了,好好三股分的家事,如今却要派作六股,十分不快。又指平白和平聿、平娄是贱种,不把来做兄弟,却与平身、平缶两个做一党,日日去欺他三个。幸喜平白的性情最孝友,全不和他们计较。那平聿、平娄心中却甚不平,几次来与平白商量报怨,都是平白止住了。
平长发见儿子们不和睦,便乘自己未死,早早把家业划定。
过了几年,长发身死,那平衣越发和平身、平缶,欺侮三个庶出的。平白却管住了平聿、平娄,不容去闯祸,又千言万语的把那些好说话来奉劝谕。两个年纪最小,见哥哥这般苦口教训,也便不敢违拗,只得忍了那口气。那平衣等却仍旧要来欺他们,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平衣有个女儿,嫁与同县周孝思的儿子为妻。那年染患时症,医药不效,竟呜乎哀哉了。打发人到平家报丧。
平衣得信,房中急恨道:“是周亲家母不爱惜他女儿,以致得病而亡。”气烘烘走过来,对平白说,要纠合他们同去吵闹。
平白阻挡道:“哥哥,那个使不得。从来说死生有命。侄女命里今年要死,就是在哥哥处,也要死的。况且周亲母平日间,也不听得说起怎样难为做媳妇的,今日这死,他心中也是话不尽这种悲伤在那里,你何苦再去寻气。别人须要议论哥哥不是的,哥哥歇了罢。”
平衣见平白不依他,便懊恼道:“好端端一个后生妇人,难道生生病,就会送性命?怎么你家侄女前年也病,去年也病,不曾见死。你不肯和我同去便罢了,却说什么命不命,我却不晓得。”
平白道:“不是做兄弟的不肯同哥哥去,实因这件事断然做不得的。并还望哥哥仔细想我做兄弟的话,也不要去,这才是做兄弟的心肠哩。”平衣也不回答,气忿忿走了出去。平白见劝他回心不来,又晓得再劝来也总无益的,只是在家攒眉叹气。
平衣又去约了平身、平缶,又纠合了族中几个无赖,共有十多人,一窝蜂赶到周家来。
周孝思正在门首送客,见了欲待上前迎接,却因来得人多,又且淘气色兆,是看得出的,便回进去闪在门房内,候些光景。
平衣等一到门,便高声把周亲家母来辱骂。有几个探丧的亲友,不识气来劝,那班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拳头就打,便一径打入内室,要寻周亲家母。
那周母亲听见外面打进来,奔到后头厨下去躲。又听见前面嚷道:“不在这里,到后面寻去。”周亲家母着了忙,望那大锅灶内一钻,上半截身子进去了,那下半截却还在外边,幸得堆着捆稻柴在旁,众人却性急不见。
众人寻不着周亲母,便拿住了丫头,问主母在那里。丫头不肯说,平身在柱脚边拾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来,做势要杀他。丫头害怕,只得说:“方才看见逃往厨下,想只在后边。”
众人重复赶到厨下,细心一看,却才见了那灶门里头两只脚,便倒拖出来,剥得他赤精精一丝不挂。见厨房天井里有几捆树柴,便各人怞了一根,把那周亲母打得浑身青肿,方才住手。
平衣又在从人手里,取过胡桃般粗的链条来,套在他颈上,牵去锁在死人脚边。众人口里百般毒骂,又去屋后窖坑内,捞起些屎来,逼他吃。
众人正在那里威风,听见外面一声喊,拥进好些人来。众人只道帮周家厮打的,欲待放对,却是周孝思领来一伙公人,为头的手中拿着根签道:“太爷叫拿!”众人都呆了,众公人便取出些链条,逐一锁起来。又去周亲家母颈上,解下那条铁蛇,就把来锁了平衣,一齐赴勾。可笑。
才逞豪强威八面,便受拘囚链一条。
原来周孝思在门房内,见这班人打入内室,势头凶猛,他三个儿子,又都在外未归,如何抵敌,便急急出门,奔到县里叫喊。适值太爷坐堂,即刻出签拘拿,因此来得这般快。
当下,公差带到平衣等一干人,那周孝思便跪上堂去,把他们行凶的恶毒情形,向太爷哭诉。
太爷大怒,抛下一把签来,叫把他们每人重责四十头号再讲。众皂役便先将平衣拖翻在地,却待行刑,来了两个府里承差,说有紧急事情传县尹去。这也是平衣等的造化。
太爷不知道上司什么要务,不敢怠慢,分付且把众人押在班房内。自己坐下轿子,立刻去上衙门。当下众人都散。周孝思也自回家。
却说平白见哥哥不听他言语,放心不下,差个家人到周家去打听。少停回来,把他们怎地吵闹,公差怎地拘拿,告知平白。
平白道:“不好了,我晓得太爷性情极刚烈,这番如何肯轻发落。”便叫:“取我公服来。”原来他家六弟兄,只他是秀才。明朝秀才极奢遮的,有什么人情,可以见州县官说得。
当下平白穿了蓝衫,叫人跟着,到县里去。却值太爷上衙门去了未回,平白便到宅门上投了揭,自去延宾馆里坐等。
少停,太爷回衙,便叫请平秀才相见。平白见过礼,叙了几句套话,时已黄昏左侧。太爷一向企慕平白品行端方,十分敬重,便留他夜饭,平白因有语言要讲,也不推辞。饮酒中间,把日里事情说起,求县尹从宽发放。
太爷道:“年兄为此而来,本该领教。但是令兄这事,太来得不循法度了,却有些不好从命怎处?”
平白攒着眉头道:“公道所在,要父台在法询情,原是难的。这都是生员的命。”便把自己何等苦口劝他哥哥,奈只是不听,诉说一遍。道:“如今看他受刑,怎不寸心如割。”说罢,不觉垂下泪来,滴在酒杯里。
太爷见了,心中感动道:“年兄,难得你这般友爱,下官怎不关心。你不用悲伤,但劝得周家气平,这里便极容易办了。”
平白忙谢道:“即承父台美意,生员就去那边请罪便了。”当下吃了夜饭,辞别县尹出来,早已二鼓。连夜到周家去叩门。
周孝思却还未睡,他三个儿子,已于那日傍晚归家,闻了日间的事,正在咬牙切齿。忽听见说平白在外,便一齐要赶来,把他出气。
却是周孝思挡住道:“你们不要造次。他家几个弟兄,只有他是圣贤一般的人。日间的事,他必然没分,不要错怪了人。你们只在里边,待我一个出去见他便了。”
当下周孝思出来,平白见了,连忙俯伏在地道:“小弟该死。”周孝思忙跪下去扶他,他那里肯起来,周孝思道:“老兄有甚见教,请起来坐了说便了。若是这般,不过拉小弟也跪在这里,不成什么事体。”
平白方才立起身来。周孝思又延他坐。平白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泪像抛珠一般的滚。歇了好一回,方开口道:“小弟时来运舛,遇着家兄性情这般顽劣,今日冒犯得府上不小。小弟闻知了,这个身子,就如坐了针毡。他今被拿前去,原叫自作自受。但小弟到底是他的兄弟,何忍看他三拷六问。为此特地昏夜到来,要求老兄,在小弟面上开恩的意思。”
周孝思见是替平衣来讨饶,心中老大不然,却因他是个忠厚君子,不好怠慢,只说道:“令兄的事,已经了官,与弟商量也没用。谅来官府,决不偏袒小弟一边。老兄但请放心。”
平白知他怒气未平,只得又苦诉哀求。周孝思却只说是:“听凭官府发落。要小弟去递息呈,却自觉不好意思。”
平白见他并无一些松头,便又垂泪满面,哀告道:“不瞒老兄说,方才小弟,实是先到县里,求过县尊,已肯从轻发落。再得老兄能开那生门,这事就停当了。”
周孝思听得说县尹肯从轻发放,却想道:做官的既已心许了他,就是明日打那班恶棍几片板子,也是虚行功令,我却何苦,必不肯做这人情在他面上。
便转口道:“小弟原只怕县尊道是今日告了,明日又要息,怪我反覆,因此踌蹰。既是县尊已肯宽松,又得老兄昏夜到此,小弟也何惜那一纸息呈,明日就同兄去递便了。”
平白听了大喜,便跪下去谢。周孝思扶住了,当下送平白出门,归家已是四鼓。
次日,平白同周孝思去投息状,太爷叫出平衣等一干人来,当堂喝道:“你们这班人,十分肆行无忌。本县本待活活把来处死,却因你兄弟平白,求得你对头怒气略平,因此好好的放了你们。回去以后,再是这般行为,本县断断恕你们不过的。”
众人叩头谢了,太爷又吩咐,当堂对周孝思磕头陪罪。众人不敢不依,也叩了头,各自还家。真个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不再来。
平衣回家,不但不感激兄弟救他,倒还恨他不同自己去周家吵闹。平白也只不放在心上。过了几时,平白的生母,生起病来死了。
平衣等该有一足年孝服,他们却全然不遵律例,初丧头里,死的还未曾入殡,平衣和两个同母兄弟,在间壁轩里饮酒划拳行令,欢呼达旦。脚迹也不曾到灵座前来。
平聿、平娄气不过,要同平白去骂他们,平白道:“这是他们自没道理,不害我什么。就是去骂他们,他们也断不睬,还要受他打骂哩。”两个只得缩住了。
又过几时,平白等要与张夫人出殡。那时甘夫人亡过多年,和平长发的棺柩,久已安葬,平白意思,要把生母的柩来附上去。到得临时,平衣和平身、平缶,拦住了墓门道:“这是田家的女儿,不过生前买来作乐两年罢了,怎么便想合厝起来?”
平聿、平娄见他们无礼已极,欲待发作,又是平白阻住。平白就另寻一块地来,把张夫人葬了。
又过了两月,平衣的老婆病死了,平白招呼两个兄弟,同去拜奠。平聿道:“他们庶母都没有在眼内,我们省得他什么嫂嫂。这是再也不去的。”平白再说时,两个冷笑了声,都走散了。
平白只得独自一个,走去哭拜,尽礼尽哀。却听见平聿、平娄,两个在间壁,一个吹着笛,一个唱着曲儿,在那里作乐。
平衣大怒,道:“这里正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他两个倒在那厢吹唱,好没道理。”便叫平身、平缶等去打。平白也拿了一根竹杖在前走,口里一路大声骂去。这不过是怕他们打得太毒,要惊走两个的意思。
平聿听得喊声,向后面逃了去。平娄却因脚上数日前被皮靴打破了,走不快,平白赶到面前,把竹杖在他肩上怞一下,道:“你怎么不去灵前拜,倒在这里唱曲。”
平娄还未回答,只见平衣等都到了,门闩棍棒一齐上,不管他受得刑的地方,受不得刑的地方,着力乱打。
平白见势头忒凶恶,便横身子过去,挡住他们。看平娄时,却已滚倒在地,立不起来。
平衣见他拦阻,嚷道:“怎么不容我打这个畜生?”平白告道:“他虽然不好,已经打到这般样子,劝哥哥饶了他罢。倘然必竟还要打,兄弟情愿代他受杖,却不忍再见打他。”
平衣等听了这话,便抡过家伙,把平白一齐乱打,打得周身青肿,头面上破了好几处,流出血来,就如关夫子一般,众人方住了手回去。
平聿归家,见一兄一弟被打,平娄伤重了,饮食不进。只见平白到还拄了根杖,到平衣那里去请罪。他心中没处消那口气,便瞒了平白,自己写一纸状去递,告平衣等不与庶母戴孝。
县里便出差拘拿。见就是前日打周家这班人,心中恼极,便要把来重处。却敬服平白,不知道他要怎样办,便差人到来,请平白去商量。
平白心内要去,无如遍身疼痛,又嫌大红大绿的那副嘴脸,不好去见官,只得写了一个禀贴,但哀求县尹莫办这事,就托公差带回投处。
那公差问平白:“为何这般模样?”平白不肯说,平聿却在旁一一诉说。公差听了,心中也甚不平。回至县上,呈上平白的禀贴。
太爷看了,点头道:“我原料到是不要办的,因此去问他,不道果然。”便问公差:“他为何自己不来,却但把禀贴交你带来?”
公差便将平聿的话,禀告太爷。太爷听了,怒气填胸,立刻叫从班房里,吊出平衣等几个人来,喝道:“天下有这般丧尽良心、禽兽都不如的!你们不与庶母戴孝的事,且不要讲。你那兄弟平白,是救你们性命的人,前番周家那案,本县主意,要处死你这几个败类,若不是他来求,怎能发放你们,你们怎么倒把他打伤了!你们这样人,留在我地方上,天也不快活。”喝声:“打”把一筒的签都撒下来。
众皂役听得这些情节,个个不平,恨不得一板一个,结果了他们。狼虎一般的,把他们横拖倒拽下去。
却待打时,太爷忽转一念道:“处死他们,原是大快人心的事。但伤了平白的心,却不是敬贤之道。”便喝住了打,问平衣等:“你们回去,还敢欺他么?”答道:“不敢了。”太爷袖里摸出平白禀贴来,与他们看道:“有人告你们不服庶母的孝,本县正待处死你们,却是他不记恨你们不好,还出贴来讨饶。我两番留你们的命,都是为你兄弟,你们也省得些。”
三个都叩头谢。太爷便叫放起他们,又痛骂了一场,才令回去。
那平衣等归到家中,却仍旧不道平白好,倒还怨他不能提防平聿告状。这就叫:众生易度人难度
平聿见他们捉去县里,不曾吃得一下毛竹,那口气终不出。平娄也渐渐平愈了。两个日日埋怨平白,不该写那禀贴县里去。
平白三翻四覆劝谕,他两个都已壮年,气性正大,...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