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剑斩情丝
袁菊辰睡着了,发出了沉重的出息声音。
洁姑娘、彩莲为他关好了门,双双走出来。
一片艳阳穿檐直下,照射着眼前这片小小院落,像是洒了一地金子那般的明亮。
推开了上房房门,潘夫人正眼巴巴地盼着:“嗳!你可回来了!”夫人问:“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
“还发着烧,病得不轻”
原想把他为毒药暗器所伤的经过说出来,却怕母亲吃惊,随便应付道:“看样子也许不要紧,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那可怎么办?”潘夫人皱眉头道:“刚才侯亮来说,洪家那边已派车来接,明天要走了”
“这么快?”
“还快?早到早安心吧!”
“可袁大哥他还病着怎么走呢?”
潘夫人想想也是无奈。
“看看吧,说不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再不,去跟侯亮说说,再晚一天走”
洁姑娘说:“我这就找他说去。”
侯千户摇着头说:“这就难了”
“为什么?”
一听对方不答应,洁姑娘不由发起愁来。
“一来是大人那边命令昼夜兼程再方面”侯亮干笑了一声:“大小姐您还不清楚吗?这一路上有多不平静?还有那”
他的声音忽然放小了,身形前倾说:“听说京里又派下了人来”
这句话,不禁使洁姑娘为之吃了一惊。
“早走的好早走的好”说话的是“双灵驿”的驿丞许太平。
这人伸着细长脖子,一脸紧张模样:“大小姐,夜长梦多呀万一京里来了人,我”
搓着两只手,许驿丞一脸为难地道:“这个责任太重了我担当不了呀!”
倒也是实话,凭他一个小小驿丞,是个官儿都比他大,若是锦衣卫来此要人,他能拒绝?一面是直属长官,一面是京里权宦,夹在两难之间,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可是”她心里放不下的还是袁菊辰:“袁大哥他还在病里还在发烧”
许驿丞一笑说:“这个简单,袁先生可以留下来,放心在这里住着,等病完全好了再去。”
侯亮说:“就是这话,他病好了,还怕找不到门?这就用不着操心了。”
“可是谁服侍他呢?”
“我,我,”许驿丞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我本人亲自服侍他总行了吧!”
侯亮哈哈笑说:“你瘦里瓜吉的,没四两肉跟个鸡似的,哪能侍候人?”
“我专门派两个年轻的服侍他总行了吧?”
这么一说,连洁姑娘也忍不住笑了。
想想也是,万一京里锦衣卫再派下人来,一家人性命堪优,袁菊辰又在病中,自是无能抵挡。对方要抓的是潘家人。正主儿既然走了,当然不会留难他一个外人,倒不如留下他独自在这里好好休养,等伤势好了再去太原相会不迟。
心里虽然这么定了,总是依依难舍。
记得当日动身之先,袁菊辰已经说过,他此行只是护送自己母女,却无意入住洪家,这也是人之常情。每一想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紊乱,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承他全力照顾,人家既然豁出了性命,保护自己母女的平安无恙,哪能再对他心存见外?
微妙的感情,便种因于此
短短几日的相处,其间更多凶险,却是无阻于她内心感情的滋长。却是因此而认清到对方高尚的人格,伟大的同情,两者交汇,从而形成了袁菊辰“侠士”的造型,也赢得了洁姑娘的芳心暗系
她却也知道,这是不智而愚蠢的。
不如运施慧剑,斩断情丝,彼此珍重,就此分手了吧
离情
分别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小雨。
病榻相对,不尽依依别情。
只仿佛他充满感情而祝福的眼睛,直直地向她注视着。接着这双眼睛又转向潘夫人,流露出的依然是一个“侠士”的伟大同情。
“夫人请多珍重”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吧!”
“孩子,你多保重吧”
紧紧抓住了他的肩,夫人一时亦为之语塞。
她说:“这一路多亏你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想着来太原一趟,我们再见一面
知道吧?”
看着她母女,袁菊辰爽朗地笑了。
多日以来,沉重的心理负担,至此才似脱卸。
“大哥”
才叫了一声,洁姑娘的眼圈儿红了。
“别急着赶路好好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在太原等着你,一定要来”
“我一定来。”他又爽朗地笑了:“你们放心去吧!”
侯亮由外面进来说:“车套好啦,夫人跟大小姐请上车吧!”
潘夫人应了一声,把一个包有银子的绸子小包,塞在他的枕下:“这个你路上留着用吧。”
“我我用不着。”
打心里他就不愿意收下,可是她们母女那么诚挚的表情,却使她难以拒绝,也只有领受了。
接下来彩莲撑起了一把油纸花伞,同着侯亮,侍候着她们母女来到了院子里。
迈出门坎儿的一霎,洁姑娘缓缓回过身来,那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
领受着她临去的多情一瞥,一切都在默默不言之中了
扶着床架,用长剑的鞘子,推开了纸窗一扇。斜斜的雨丝,便飘洒进来。
看见了远远停着的那辆油碧马车,黑漆描金的车身,被雨水冲洗得黑光净亮,黄铜的车灯架罩,明晃晃金子似地闪着黄光。
这么讲究的马车,便是在北京也不多见,不用说洪大人为接迎故人身后,连自己的座车也打发出来了。
随行兵弁,每人都穿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十几匹骏马,前呼后拥着。
随后,三个女人相继登上了马车。
像是心有所触。
洁姑娘忽然回过身子来。间隔着一天的蒙蒙细雨,一叶芭蕉,一扇窗户那么多的障碍,却不曾阻隔着他们的眼睛,出乎意外地,他们彼此都看见了。
一丝笑靥,展现在她略似苍白的脸上,接着车厢门便自关上
辘辘车声里,带动着眼前漂亮马车的离开,军士们的前呼后拥,乱蹄践踏里,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收回了长剑的鞘子。
袁菊辰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苦笑。多少日子以来,他为潘家的事昼思夜想,心里担忧,如今这一霎,理当是轻松愉快,却又似牵挂着一丝离情别绪,特别是对于洁姑娘,更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离情。
他却也知道这种感伤是纯属多余
对方即将与洪家公子见面,结为连理,当是顺理成章、最称理想的一对,理当为他们衷心祝福,祝他们早日成双,两情和谐。
至于自己
今后的何所去从,倒是该好好地盘算一下了。
不经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忽然心头一动,才自警觉过来。
这口古剑原是潘家的传家之物,只是暂时借来一用,却忘记奉还,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自己既已答应去太原拜访他们母女,便在那时亲手璧还,应是不迟。
这口长剑,形式古雅,不知铸于何朝,剑柄吞口处凸出一方玉虎,雕刻着“吹雪”
两个古篆,便应是此剑的名号了。由剑身的轻灵,极为锋利几至吹毛断发判断,必出自古代名匠之手,正是武林中万金难求的神兵利器。
所谓的“宝剑赠予侠士”不期然它竟落在了自己手里,虽说是暂时借来一用,却也暗合着一段缘份。打量着手里的剑,未尝没有一份豪情壮思的激动。却是这番豪性再一次淹没于洁姑娘临去的回眸笑靥里,如是又变作儿女情长了。
好一阵子,他把玩着手里的“吹雪”长剑,百无聊赖,欲振乏力。
头上的热虽已退了,终因毒势犹烈,尤其是一只左脚兀自肿胀,连鞋子也穿不上,身上遍体酥软,更似连一些力道也提不起来,便自这样,不知不觉,抱着长剑睡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异音,一团火光,猝然出现眼前。
天已经黑了。
不速之客
正是由于眼前那一团灯光,使得他吃了一惊,随即发觉到敢情天已经黑了。
耳边传来窸窣声响,眼看着那团灯光渐渐向自己行迎过来。
袁菊辰猝然一惊之下,待将出声喝问,不知怎么一来,他却止住了这个冲动。
长剑“吹雪”犹自在手里抓着。
这个突然的警觉,终使他心里大为放松。即使在病伤之中,兵刃在手,也足能发挥相当功力,端看对方来人到底是何等角色,再定行止。
火光闪烁,照着来人那一张瘦削的脸,细长的脖子——原来是他!
许驿丞,许太平。
袁菊辰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许老爷,这是干什么来了?”
“啊!”像是吓了一跳,许驿丞忽然站住:“你还没睡着?我来瞧瞧你的病怎么样了。”
说时,他已移步而近,用手里的油纸灯笼高举起向他脸上照着。
袁菊辰将长剑藏置身侧,只向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感激。
“噢瞧着是好多了,肚子饿不饿?要吃点什么不要?”
“不必了,谢谢。”
一面说,袁菊辰已撑着坐起来。
“不睡下,睡下。”
他倒是还真关心,伸出一只瘦手,摸着他的额头:“噢噢不烧了,不烧了,这就好了,好了!”
再用灯照照一旁桌上:“给弄个暖壶,盛点热水,看看少些什么只管招呼,甭客气!”
鼻子里哼哼卿卿,东照照西照照,这才转身走了。
人不可貌相。
像许驿丞这个样,脸上没四两肉,脑后见腮的德性,倒有这么一颗好心!
袁菊辰心里相当纳闷儿。
远处传过来敲梆子的声音。
三更三点。
夜可是深得紧。
喝了一碗热水,一面运功调息,发了些汗,这会袁菊辰感觉着轻快多了。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拣回来了。
常听人言,江湖黑道有剧毒“子午穿心散”施之暗器,顺血而流,中人心脏必死无疑。看来对方那个婆娘所施展正是此物,却是更有甚之,用之以细小飞针,设非是自己内功精湛,不使毒气攻心,加以毒针又恰恰夹在骨节缝中,二者只疏其一,自己这条性命也难以保全,这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毒质虽去,元气却已大伤,非一两天即能复原,不得不耐下性子,在这“双灵驿”
站暂住下来。
却是方才水喝多了,小腹胀得发慌。
袁菊辰懒散地由床上下来,披上件外衣,把“吹雪”长剑连同剑鞘权作手杖,缓缓来到后面院子。
茅厕在马厩旁边,不待走近,已是臭气熏天,另一面是沃沃田野,也就不必受罪,倚着一棵大树,就地解放,倒也干脆。
人真是极其脆弱,以他那般结实强壮的身子,一次病下来,不过在床上躺了两天,感觉着竟是这般的轻飘。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像是一阵大风也能把自己刮倒了。
天色清明,星皎云净。想是日间的那阵子雨,把云雾一搅而清,此刻看来便只是一脉清辉。月光影里,万物静观,无限透剔玲珑,却是萧萧夜风,带给人几许寒意,再见落叶的飘零,感觉着像秋事已深了。
袁菊辰有一丝落寞的伤感,这怅怅愁怀,却不知向谁人倾诉?
为何那个姑娘——洁姑娘的美丽面靥,又自浮上了他的眼帘。
他想: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如果沿途没有耽搁,此刻应已是数百里外,当在雪中山脉之间,不出一二日,也就应该到达太原了。
独自个倚树遐思。却是斜刺里的一束火光,猝然打断了他的思维。
紧接着蹄声得得,一个小伙计拉着三匹马,打着盏灯远远走向马厩。
如此深夜,竟然还有人来投宿?
思念方兴,耳边即已听见了人的寒暄——便在那一隅,黑忽忽的几个人影凑在一团。
是许驿丞的声音,低沉、沙哑。
“三位老哥辛苦了,等了一天,请进,请进!”
一个人说:“人呢!还在吗?”
“在在”许驿丞声音很低:“睡了,睡了还病着。”
“好!”那人喝风似地笑着,三四个人在许驿丞带领之下,进了驿站堂屋,房门随即关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黑吃
袁菊辰简直吓呆了。
好一阵子,他伫立在眼前这棵大榕树下,但觉着遍体生冷,直由脖子向外冒凉气。
来者三人,难道竟图对自己不利?而这里的驿官许太平,竟然与他们勾串联合,沆瀣一气,却是为何?
若是这个猜测,不幸成为事实,它所牵连的后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袁菊辰略一思忖,几乎不能自己。
虽说是还在病中,为了刺探进一步消息,不得不勉力以赴,随即匆匆把衣服穿好,试着提吸真力于下腹丹田,霍地纵身而起,宛若飞云一片“呼”地已落身对面瓦脊之上。
休看他眼前犹在病中,一经精神灌注,仍然余勇可贾。
几个起落打转,夜月下一如白鹤翩跹,不多时已来至驿站中庭。
来者三人正在据案吃喝。
桌上酒菜,早已备好。一盏高脚架灯,摇晃出一室的迷离,昏黄的灯光,不时把活动的人影拉长了又弄矮了,看去十分阴森。
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却是每一个字都落在袁菊辰的耳朵里。
清一色的灰布大褂,腰上加着公门惯见的“闹腰”衣着虽是一致,模样却大有不同。
一老二壮。
老的约在六十七八,三角眼,八字眉,弓背缩腰,个头儿却是奇高,坐在那里比人家站着还高。
其他两个约在四旬上下,一个黑面细眼,生着绕口虬髯。另一个身骨峨凸,骨架子极大,却是肉不见多,大手大脚的,样子很是阴沉。
三个人都有浓重的风尘气息,举手投足之间,显示着公门当差的那种特殊圆滑。
“来来来”老的一个向着许驿丞举手相召:“坐下陪咱们哥们儿三人喝酒!”
黑脸虬髯的一个,不等坐下来,先已仰脖子干了一盅,咂着嘴,骂一声:“还真够劲儿,这一路飞赶,老子骨头都散了!”
三个人都坐下来。
许驿丞连连抱拳行揖,笑得满脸皱纹,随即在下首落座:“三位老哥一路辛苦,兄弟敬三位一杯,先干为敬!”仰首而干,杯底向着各人照了一照。
却把声音放小了:“三位喝酒,我就不奉陪了,回头”
话声未完,一只胳膊已被身旁高个头老人抓住:“那怎么行?你不能走,回头好戏,还要你一旁指引,帮个人场!”
许驿丞推脱不开,只得坐了下来,一脸苦笑道:“别的事兄弟都能帮忙,这杀人的买卖,兄弟可真叫外行,怕是帮不上忙!”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你客气啦!一回生,二回熟,没有许老爷的指点,我们哪能成事?”
“这”许驿丞讷讷说道:“人在后面院子睡着,三位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别慌”老的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时候还早得很,天亮以前准能完事,我们走了,你再睡觉不迟。”
“这件事,总兵大人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许驿丞犹在心里发毛。他的官位太小,一点风吹草动,将来怪罪下来,都不得了。
三个人对看一眼,彼此相视一笑。
许驿丞立刻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太露骨,不合官场门道,也太外行。
只要想想对方三个人的特殊身份一一总兵大人的贴身护从,这句话实在是多此一问。
他的心也就踏实起来。
“老哥,”黑脸的那个用手拍着他的脊梁:“就算是不上‘品’吧,大小你也总是个官儿,作官的要懂得官经,你明白吧,能说的才说,不能说的只能拿眼睛瞧,心里有数就得了。”
八字眉的那个老头嘿嘿一笑:“就是这句话,咱们兄弟要不给你兜着,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传出去落在别人耳里,你这个驿丞也就别想干了,说不定连命都得赔上,你明白吧?”
许驿丞一时脸上变色,连口答应着,作揖赔笑。
“三位老哥的金玉良言,兄弟永生不忘,刚才的话算是没说,三位多多包涵”
“这就是了!”高个子老头笑眯着两只眼:“今天晚上的事今儿晚上了,明天天一亮,啥都不知道,谁问也不知道,知道吧?”
“啊!”许驿丞先是一愣,接着才会过意来,连声应着:“是是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了,咱们兄弟一向不占人便宜,麻烦人家,有银子开销。”
袖子抖了一抖“叭”地落下一锭银子,光圆铮亮,总在二十两之数。
许驿丞顿时眼睛一亮,伸手待取的一霎,却又笑着摇摇头:“这我不能收,一顿酒饭又算什么?算是兄弟孝敬三位老哥”
“嫌少?”
“不怎么会!”
“那就拿着。”老头说得豪爽:“还是那句话,帮忙不能白帮,再说一遍,稳住了你那张嘴,知道吧!”
“老兄你大可放心,今夜以后,一问三不知总行了吧!”
嘴里说着,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把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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