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人。甚至他的外貌都有点特殊。不论您多么心不在焉,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而且还会抑止不住地放声大笑。我的情况就是如此。应当指出的是,这位矮个子先生的一对细小眼睛总在不停地转动,或者说,他这个人的整个身子,对于投向他的目光,特别敏感。他几乎总能本能地感觉出有人在对他进行观察,于是他马上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观察者,然后抱着忑忐不安的心情,分析投射过来的目光。两只眼睛老是不停地梭来梭去,身子不断地左右转动,使他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活动的风标。说来真奇怪!
他似乎害怕别人嘲笑。其实他几乎就是一个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让人取笑逗乐的小丑。他常常乖乖地伸出自己的脑袋,让大家戏弄,不仅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体上甘愿忍受别人的戏弄。当然这要看他是与什么人在一起罗。心甘情愿自动当丑角的人,是不值得可怜的。但是,我发现这人是一个怪物,这个可笑的人根本不是职业小丑。他身上还残存着某些高贵的品质。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总是为自己而感到担惊受怕的病态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觉得他总想为别人效劳的愿望与其说是为了捞到物质上的好处,不如说是出于他的一颗善良的心。他很高兴别人当着他的面、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对他进行嘲笑。但与此同时,一想到他的听众冷酷无情、以怨报德(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他心里就感到非常痛苦。因为这些听众不是嘲笑他的举动,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包括他的心、他的头脑、他的外貌、他的全部血肉之躯。我相信此时此刻他会感觉出自身的处境是何等的狼狈,但是他的抗议却又很快地在他的心中消失,其实他每次的抗议都是极其宽容的。我深信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发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完全是出于他的心地善良,根本不是因为他没有借到钱而被人赶了出来的缘故。这位先生是经常要借钱的,也就是说他用这种借的方式向人乞讨。每当他做完各种各样的鬼脸、让人笑够了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多少争得了一点点权利,可以向人开口借钱了。但是,我的天哪!那里是什么借钱啊!他开口借钱时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啊!我实在无法想象,在那么小的空间,也就是说在这位矮小个子的布满皱纹、颧骨高耸的脸上,能够同时容纳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鬼相,那么多各种不同性质的感受,那么多极其深刻的印象!那里面什么没有啊!真是百感交集:有难言的羞愧,有假装的厚颜无耻,有懊丧,有愤懑,有突然的脸红,有对失败的耽心,有因胆敢打扰别人而要求宽恕的表情、有个人的尊严感,也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渺小无用的自卑——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以这样的方式,已经在人世间闯荡了整整六年,可至今还没有弄清楚,在借债的微妙时刻,究竟应该采取何种表情!当然,要做到完全冷酷无情、卑鄙无耻,他这个人是永远也办不到的。他的心太善良、太热情了!我甚至要更进一步说,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一个,不过他有一个小小的弱点:只要能够讨好别人,你一声令下,他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可以去干,而且心甘情愿,毫不考虑自己。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人们通常所说的窝囊废。最最令人可笑的是他的衣着。他几乎穿得与大家一模一样,既不比人家好,也不比人家坏,一身干干净净,甚至有点过分讲究,而且想通过衣着,暗暗地显示出他自己的体面和尊严。这种外表上的平等与内心里的不平等,他经常为自己的耽心,同时又不停地自我作践——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便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觉得他既可笑又可怜!如果他真正从心灵深处相信,他的听众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尽管他的亲身经验告诉他并非如此,但他仍然持这种看法),他们嘲笑的只是他的那些可笑的举动,而不是他这个苦命的人,那么,他就会高高兴兴地脱下燕尾服,反穿着走到大街上,去迎合别人开心的愿望,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反正只要能使自己的衣食父母发笑,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愉快就行。但是,不论他使用何种办法,还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平等。他还有一个特点:这个怪人的自尊心很强。只要没有什么危险,他冲动起来,甚至敢于舍己救人。对于那些弄得他愤怒已极、忍无可忍的庇护者,他善于巧妙对付。有时他甘冒风险,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几乎有点英雄的气慨呢!但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不长,往往只是几分钟的行为总而言之,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受苦受难者,而且是一个最最没有用的、因而也是最最滑稽可笑的受苦受难者。
客人们掀起了一场人人参与的争吵。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这位怪人一下子跳到一把椅子上。他扯起嗓子拚命喊叫,要求别人让他一个人单独发言。
“您去听听吧,”主人悄悄地对我说道“他往往能讲出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来您觉得他很有趣吗?”
我点了点头,就挤进了人群之中。
确实,那位穿着相当体面的先生跳到了一张椅子上,拼命大喊大叫,引起了大家普遍的注意。许多不认识这位怪人的人,相互疑惑不解地使使眼色,另外一些人则放开喉咙,哈哈大笑。
“我认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应该比所有的人都更了解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怪人从自己站着的高台上叫道,”先生们,请你们让我来讲吧。有关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事,我一定会讲得好的!我知道他的一件事,那简直是一件天下奇闻,妙极了!”
“那您就快讲吧,奥西普米哈依内奇,您快讲吧!”
“您快点讲吧!”
“你们好好听嘛!”
“大家好好听着,好好听着!”
“好,我就开始讲起来,不过,先生们,这件事有点特殊”
“好啊,好啊!”“这件事挺好笑的。”
“很好,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您倒是快点言归正传呀!”
“这件事是我、你们最最卑贱的仆人,个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
“那您为什么一再宣称您要讲的那件事非常可笑呢?”
“甚至还有点可悲呢!”
“啊!”“总而言之,先生们,你们现在将要听到我讲的那件事是这样的,它使我结识了一伙非常有趣的人物。”
“别绕弯子,快些讲吧!”
“那事件嘛”
“您怎么老是说那件事那件事的,您倒是快点把那个值得一讲的寓言故事讲出来嘛!”一位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留有一口胡子的年轻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他一手插进自己的裤口袋里,本想掏出手帕,结果却无意之中把钱包掏了出来。
“那件事嘛,我的先生们哪,我希望在我讲完以后,能够看到你们中的许多人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最后还有一点需要交待,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我才没有结成婚。”
“您结过婚!有老婆!波尔祖科夫想过结婚!”
“老实说吧,我倒真想现在就能看到一位波尔祖科夫madame1!”
“请问您以前的那位波尔祖科夫太太的芳名叫什么?”一个年轻人挤到故事讲述者的身边,尖着嗓子问题。
“先生们,故事的头一章是这样的:“那是整整六年前的春天,具体点说,就是三月三十一日。
1法语:夫人。
先生们,请注意这个数字,它是四月的前一天”
“是四月一号的前一天!”长着一绺鬈发的年轻人大声叫喊起来。
“先生,您真会猜!那是一个傍晚。n县城的上空,暮色越来越浓,月亮正想从苍茫的暮色中爬出来总而言之,那里的一切都非常好。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暮色朦胧的时候,我与我那已故的、与世隔绝的祖母告别以后,便偷偷地从我的寒舍之中溜了出来。请原谅,先生们,我使用了一个很时髦的用语与世隔绝?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尼古拉。尼古拉依奇那里听来的。不过,我祖母的确是与世间隔绝的:她又瞎、又聋、又哑、又蠢,反正你怎么说她糟都行!我坦白承认,我当时胆战心惊,正打算去干一件大事,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就像小猫的脖子让一只瘦骨棱棱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似的。”
“请您等一等,波尔祖科夫monsieur1!”
“您有什么吩咐?”
“请您讲简单一点,请您别费那么大的劲兜圈子!”
“我遵命,先生!”奥西普米哈依内奇有点尴尬地说道。
“我走进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那幢小房子(这是他光明正大化钱买下的)。大家都知道,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不是我一般的同事,而是我的顶头上司。仆人向他禀报以后,便马上将我引进他的书房。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那间屋子里一团漆黑,连一支蜡烛也没点。我抬头一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1法语:先生正走进来。随后我们两人便都留在黑暗之中”
“你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位军官问道。
“您看呢,先生?”波尔祖科夫问完以后,赶紧把微微痉挛着的脸庞,转向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
“是这样的,先生们!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其实呢,也算不上什么奇怪,只不过发生了一件所谓常见的生活小事而已。我很随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他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不过是国家发行的”
“钞票吗?”
“是钞票,先生!接着我们就进行了交换。”
“我敢打赌,这里散发着一股行贿的味道,”一位衣着体面、头发理得短短的青年先生说道。
“是有一点行贿的味道,先生!”波尔祖科夫紧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唉,就算我是自由主义者这样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如果说你们今后会有机会去外省当差,那就请你们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家门口伸手免得被烫伤了因为有个文学家说过:就是祖国的炊烟,我们也觉得愉快和香甜!
1——我们的祖国啊,是我们的母亲,先生们,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们都是她的儿子,是靠吃她的乳汁长大的!”
1这是俄国文学家格里鲍耶多夫的爱国主义名句,见之于他的代表作智慧的痛苦全场马上响起一片笑声。
“不过,信不信由你们,先生们,我可从来没有收受过贿赂。”他说完以后,将信将疑地把全场扫视了一遍。
一场经久不息的哄堂大笑。像一阵排炮的轰鸣,把波尔祖科夫说话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对,的确是这样的,先生们!”
他马上把话头停住,继续环视大家,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也许——谁知道呢?——也许他此刻突然想起,他比这一伙老实人中的大多数都老实呢所以,直到大家的笑声结束,他脸庞上的严肃表情还没有消失。
“是这样的,”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以后,波尔祖科夫开始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收受过贿赂,但这一次我却是有罪的:我从一名贪官手里接过贿赂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也就是说,我当时手中掌握着一些文件,如果我把这些文件交给某一个人,那么,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就要倒大霉。”
“这么说来,他就是这样把那些文件收买了?”
“是收买下来了。先生!”
“给了您很多钱吧?”
“给我的钱嘛,就是眼下一个人出卖自己的良心所得的那么多如果有人愿意给的话。不过,当我把钱塞进口袋里的时候,我的脑袋上好像浇了一瓢开水,非常难忍。我确实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老是那么一副模样,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吧。我当时半死半活的,上下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腿脚瑟瑟发抖。是的,我有错,我有罪,我感到羞愧万分,无地自容。我简直罪该万死!我打算向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请求宽恕”
“怎么样,他宽恕您了吗?”
“我还没去请求呢,先生!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当时是应该这么做的。因为我有一颗火热的心。我看到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于是便说道:“您是连上帝也不怕的了,奥西普米哈依雷奇!”
“你们看,我该怎么办呢?出于礼貌我只好两手一摊,把脑袋扭到一边去。我说,‘我到底为什么要害怕上帝呢!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其实我这么说,也是出于礼貌我自己简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呢。
“‘很久以来你就是我们家的朋友,甚至可以说,你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儿子。——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可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起来要告密,而且是现在就打算去告密!你这样做,叫我今后还要不要相信人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先生们,你们看吧,他就是这样对我发表了一大通训诫的话!他还说:‘不,请您告诉我,今后我还要不要相信人,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心想,您相信不相信人与我何干!
您知道,我当时喉咙怪痒痒的,声音也发起抖来了,而且已经预感到我的坏脾气马上就要发作,于是我赶紧抓起帽子就走
“‘您到哪里去呀,奥西普米哈依雷奇?难道在节日前夕难道您现在还在记我的仇,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您?’“我急得连连直叫:‘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唔,这就是说,我被他的话软化了,就像白砂糖遇到了水,一下子就融化了,先生们!这还不算呢!连装在口袋里的那一大包钞票也好像在大声喊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该死的强盗!’——而且那包钞票好像竟有五普特1那么重(要是真有五普特重那就太好了!)
“‘我发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我发现您在后悔您知道,明天就是’“‘就是埃及玛丽亚节(即愚人节),先生’“‘好啦,不要难过,’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够啦,犯了错误,悔改了就好嘛!我们走吧!也许,’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继续说道,‘也许我还能把你拉回到真正的道路上来也许我那些不大起眼的家神(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强盗正是用的‘家神’这个词)会把您的那颗已经变得僵硬了的(我不想使用“铁石的’这个字眼)、深深地误入迷途的心温暖过来’“他随即拉起我的手,先生们,把我带到他的家人那里。
我觉得背部透过一股冷气,于是浑身瑟瑟发抖!我当时心想,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呢?你们需要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反正后来出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况!
“莫非是波尔祖科夫太太来了吗?”
“正是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先生!不过,你们知道,她命中注定不能成为你们所说的波尔祖科夫太太。她没有得1俄国计量单位。一普特等于.公斤。
到这份荣誉的福气!你们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他们家几乎把我当儿子对待,这话倒是不假。半年以前,一个名叫米哈依洛马克西梅奇德维加依洛夫的退职士官生当时还没死,那情况确实如此。不过后来,他听从了上帝的召唤,上西天去了。据说他留下过一份什么遗嘱,可找来找去,哪儿也没有。后来查明,他根本就没有立下什么遗嘱
“‘嘿!’”
“唔,这事嘛,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没办法,先生们,我说漏了嘴,扯得太远了,请原谅!本来嘛,爱说几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固然不好,不过说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更糟糕的是我的前程从此也就完蛋了。因为那位士官生已经退职,他连他的家门都不让我进(他的生活可阔气啦,因为他手长,会捞钱)。如果我说他被他们家当亲儿子对待,也许是不错的。
“‘啊哈!’”
“是的,正是这样,先生!于是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露面。我一再发现问题,但是我都忍着没说。也是活该我倒霉(也许是我走运!),一名马匹采购员突然来到我们这座小城。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的工作流动性很强,也很轻松,全是与骑兵有关的。他一来就牢牢地扎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身边,就像一尊大炮安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样!我的坏脾气一发作,就旁敲侧击地说:‘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您为什么要欺侮我呢?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已经成了您的儿子。我一直等着您像父亲那样对待我’他开始对我作出回答,可他那是什么样的回答啊,我的乖乖!好吧,这就是说,他总算开口说话了。他像朗诵一整首长篇叙事诗似的,不顾一切地念下去。你只能乖乖地听着。他的甜言蜜语叫你听得直咽口水,摊开两手!可是他说的意思,你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于是你只好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他把我的脑子搞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一条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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