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还不到十一岁。七月间家人让我去莫斯科近郊乡下我的一位t姓亲戚家中作客。当时去他家作客的不下五十人,也许更多具体多少,我记不得了,也没有数过。那里很热闹,也很快活。好像那是一个只有开始而永远也没有结束的节目。似乎我们的主人发誓要尽快花尽他的庞大家产,前不久他真的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也就是说,彻底花光了他的家产,一个子儿也不剩。每一分钟都有新的客人到来。莫斯科近在咫尺,抬头就可以看见,所以一批客人离去,只不过给另一批客人空出位子而已,而节目依然照样进行。寻欢作乐的方式,一个替换一个,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一会儿郊外骑马,一批接一批地驰骋;一会儿去松林或沿河漫步;或者举行野餐,去野外吃中饭;或者在家里的大阳台上晚餐。
阳台上摆着三排奇花异卉,使夜间清新的空气充满浓郁的芬芳。我们的女宾本来就几乎个个都长得非常漂亮,在辉煌的灯光照耀之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白天留下的印象,使得她们的面庞容光焕发,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相互打趣说笑,发出银铃般的响亮笑声。还有舞蹈,音乐、唱歌。如果天气阴沉,便编哑剧、猜谜语,绘制生动的图画,搜集民间谚语,要不就组织家庭剧院,于是讲故事的,说笑话的、说俏皮话的,一一登台亮相。
有几个人的表现特别突出,自然招来一些流言蜚语,因为没有流言蜚语,世界就无法存在,千百万人就会像苍蝇一样,因为寂寞无聊而死去。不过,当时我只有十一岁,兴趣完全不在这一方面,因此我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物,即使发现一点,也远非全部。直到后来,我才回忆起某些情况。我幼稚的眼睛只看到场面光辉夺目的一面,那就是人们普遍的欢欣鼓舞、辉煌的灯光和热闹的场面,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因而使我非常吃惊,使我在最初的几天里完全手足无措,弄得我小小的脑袋都昏转起来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只有十一岁,自然还是个小孩,真正是个毛孩子。这些美丽妇女中的许多人对我表示亲热,他们却没有想过问问我的年纪。但是,说来真奇怪!一种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觉却已经把我牢牢地控制住了。一种迄今为止还不熟悉的,还未体验过的感觉却已经在我的心头骚动。
因此我有时感到脸发烧,心怦怦地跳动,好像受到惊吓,我的脸庞常常意外地泛起红晕。有时我为别人给我以各种小孩子的特殊照顾而感到害羞,甚至感到委曲。有一次我好像被这种情绪弄得痛苦不堪,我竟然想跑到别人见不到我的地方躲起来,似乎想藉此喘喘气,然后回想起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的事情和那些我现在突然忘记了的事情。而不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不能露面,怎么也无法生存。
最后,我觉得,我向大家隐瞒着什么,而且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对于我这个小小的孩子来说,这种事是叫人羞得流泪的。在我身边暴风雨般的生活之中,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种孤独。这里也有一些别的孩子,但他们不是比我小得多,就是比我大得多。是的,我没有心思去管他们。当然,如果我不是处境特殊,我是任何事情也不会发生的。在所有这些漂亮女人的眼中,我仍然是一个他们有时可以亲热亲热,有时可以当作小洋娃娃玩玩的小东西。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她似乎发誓不让我安宁。这是一位迷人的金发女人,她的头发又松软,又极其浓密,这样的头发我以前从没见过,大概今后也永远不会见到。她隔一会儿就任性地向我发动突然的袭击,看得出来,她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但却引起了我们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笑声使我感到尴尬,但她却觉得很开心。要是在寄宿学校,女友们肯定会叫她“捉狭鬼”她的长相美得出奇,她的美中,有一种什么东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她不像那些娇小、羞涩的金发女郎,也不像白如绒毛,细嫩如小白鼠或者牧师的女儿那样的小姐。她个子不高,有点胖,但面部的线条柔和、细腻,有很大的诱惑力。在这脸庞上,好像有一种类似于闪电的东西在闪闪发亮,而她整个的人则像一团火,活泼、敏捷、轻盈。她的一对张得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不断迸射出火星,像金刚钻石一样发亮。我永远也不会拿这样亮晶晶的蓝眼睛去换一双黑眼睛的,即便它比安达鲁斯1人的眼睛还要黑也罢。一位著名的杰出诗人歌颂过一位著名的黑发女郎,还在他优美的诗作1安达鲁斯——西班牙南部地名。
中用整个卡斯季丽亚1发誓;如果允许他用指尖碰一下这位美人的披肩,他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怨。与这位著名的黑发美人相比,我的这位金发美女确实毫不逊色。附带补充一句,我的美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美人之中最快活、最任性、最爱像小孩子一样爱说爱笑的一个,尽管她出嫁已经四五年了。
她的唇边,总是露着笑容,这鲜艳的双唇,宛如清晨鲜艳的玫瑰,刚刚迎着朝阳,绽开它鲜红、芬芳的花蕾,而它上面冰冷的大颗露珠,还没有消失。
记得我来的第二天,组织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厅里正像俗话所说的,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着欣赏演出。
但是欢快的表演吸引着我,使我越来越往前挤去。我不知不觉地挤到了第一排,最后站在那里,手臂靠在一把围椅的背上。围椅里面坐着一位妇女。那就是我的金发美人。但当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无意之中,对她那圆得出奇的、极富诱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奶泡沫。其实,我看什么都是无所谓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还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来遮盖白发的,饰着火红飘带的便帽也好。金发女郎的旁边,坐着一位妙龄已过的老处女。后来我多次发现,这些老处女们总是想方设法尽量靠近年轻美貌的妇人,和他们挤在一起,同时专挑那些不喜欢将青年小伙子从身边赶走的女士。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这位老姑娘刚刚发现我在观察,马上就弯下身子,对着邻近的女士吃吃1卡斯季丽亚——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国。
地笑着,同时附着她的耳朵悄悄低语。她邻近的女人突然扭过头来,我记得,她那双火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对我一闪,我因为对此毫无准备,浑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烫似的。
那位美人儿不禁嫣然一笑。
“您喜欢他们的表演吗?”她面带嘲讽的神情,狡黠地望着我的两眼问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怀着某种好奇的神情望着,看来,她对此是感到十分满意的。
“那您为什么站着呢?这样您会感到疲倦的。难道您没有位子?”
“正是没有位子。”我回答道。这一次我已经不是关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关心我终于找到一位可以倾诉苦难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已经找过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着,”我补充了这么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似的。
“快到这里来,”她飞快地接着话头说了起来。她快人快语,对于闪现在她反复无常的头脑里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快到这里来,坐到我的膝头上。”
“坐膝头?”我重复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经说过,别人对我的特殊照顾,开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气,同时也感到羞愧。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开玩笑,比别的人走得更远。再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现在在女人面前,特别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样子,非常可怕。
“来吧,你快坐到膝头上来呀!为什么你不想坐在我的膝头上呢?”她一再坚持,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在笑她的异想天开,也许是在笑我的尴尬模样。不过,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脸发红,很不自然地四下里张望,想乘机溜走。但她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抢先把我的手抓住,这正是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怀里,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热乎乎的、顽皮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极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同时做出一副极其可笑的鬼相。此外,我感到极其惊讶、极其惶惑,甚至极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恶的女人,他们一边与小男孩闲聊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边却又无缘无故地当着众人的面,把孩子们的手捏得生痛。一定是我可悲的面部完全表露出了我内心的疑惑,所以那个顽皮的女人像疯子似地,对着我的两眼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却越来越用劲地捏我可怜的手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因为她终于成功地把一个可怜的男孩捉弄得窘态百出,狼狈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当。我已陷入绝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发烧,因为几乎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已回过头来,对着我们,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恶作剧,便放声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声来,因为她那么狠心地捏我的指头,就是因为我没叫没喊,我像斯巴达人那样,决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会引起紊乱,而我不知道紊乱出现以后我怎么办好。在完全绝望的情况下,我终于决心起来斗争,开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手往自己身边抽,但是折磨我的人的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终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结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转身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好像胡闹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这倒很像一个顽皮的小学生、等到老师刚背过身去,他就对邻近的同学搞恶作剧,扯某个力气小的同学的耳朵,打他一计耳光,踢他一脚,推他的胳膊肘,随后又迅速转过身去,整整身子,把头埋到书本里,开始背自己的功课。这样一来,愤怒异常的教师先生便像一只长鼻子的鹞子,循着吵闹的响声扑去,结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当。
但是,我感到幸运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们男主人的出色表演吸引过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个斯克利鲍夫的喜剧中扮演主角。全场鼓起掌来,我乘掌声大作之机,溜了出来,跑到大厅最后与她对面的角落里,躲在一根圆柱的后面,从那里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用手帕掩着嘴唇,仍然在哈哈大笑。接着她又多次回头张望,朝各个角落搜寻我,大概对我们这场荒唐的撕杀如此迅速地结束,她感到非常遗憾,正在开动脑筋,再想出一个花样来作弄我。
我们的相识就是这样开始的。从此以后,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后一步。她不讲分寸,也不讲良心,老是追寻我,成了专门追赶我、折磨我的人。她对我玩的花样的全部可笑处,在于她表面上装作非常宠我爱我,却又当众出我的洋相,比杀我还叫人难以忍受。所有这一切,自然使我这个没见过大世面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恼和难过,甚至流泪,我好几次处于这种严重的危机之中,准备与我的这个狡猾的美人打一架。
我天真的尴尬相,我绝望的愁苦模样促使她对我迫害到底。她不知道怜悯,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躲开她。我们周围响起的笑声(她很会引起大家发笑),只能燃起她搞新的恶作剧的愿望。但是,到后来,大家发现她开的玩笑,有点太过火了。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样对待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确实太过份。
但是,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从各方面看,她是一个受宠的女人。后来我听人说,最宠爱她的,莫过于她自己的丈夫。他身体很胖,但个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钱,而且很能干,至少从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跃,也很忙碌,在一个地方呆一两个小时,他都办不到。他天天离开我们去莫斯科,有时还来回走两趟,照他的说法,那都是因公。与他这种既滑稽可笑又总是一脸正经的模样相比,很难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对妻子爱得出奇,关心体贴,无微不至,简直把她当偶像,顶礼膜拜。
他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加以约束。她的男朋女友,多得不知其数。第一,很少有人不喜欢她的;其次,这位风流女郎在选朋择友方面,并不过分挑剔,虽然根据我前面所讲的情况来看,您可以作出多种设想,但她的性格基础比起这些设想来,要严肃得多。但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她最喜欢、最推崇的是她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位年纪轻轻的太太。现在这位太太也在我们这一伙人中。她们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亲切关系。两个截然对立的性格相遇便往往出现这种情况。一个比另一个更严肃、更深沉、更纯洁,而另一个则带着崇高的谦虚和高尚的自知之明,满怀热爱地服从于对方,觉得对方处处比自己高明,并把对方的友谊牢记在自己的心中,把它看成是一种幸福。这时候,两种性格之间便开始出现这种亲切而高尚的关系:一方是热爱和彻底的宽容,另一方则是热爱和尊重,尊重到害怕的程度,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担心对方不珍重自己、这种尊重有时甚至可能发展到忌妒和贪婪的地步,希望在生活中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对方的心。
两个女友年龄相同,但从美丽开始,她们两人之间在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天壤之别夫人的长相也是很美的,但她的美,有点特殊,明显地不同于许多艳丽的女人。她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不论什么人一见到她,马上就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好感,或者更恰当地说会激发您崇高而高尚的好感。世界上确实有这种幸运的面庞。任何人一坐到她身旁,马上就觉得似乎好过些、似乎自由舒畅些、似乎温暖些。但是,她的一对忧郁的大眼睛,却充满着火与力,胆怯而不安地望着,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受到可怕的敌对势力的恫吓。这种奇怪的胆怯有时会给她文静、温和、酷似意大利的圣母玛丽亚的脸庞,罩上一层苦闷的阴云,你望着它,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忧郁起来,就像你自己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样。这是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庞。透过它清秀、端正、线条无可挑剔的美和暗藏着无言的愁苦和冷峻,经常露出她孩子似的本来面容,这是她前不久无忧无虑的形象,也许是她天真无邪地享受幸福的形象。还有这平静的,然而是怯生生的、游移不定的微笑——所有这一切使人不自觉地对这个女人产生深深的同情,使每个人的心里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甜蜜的、热情的关注,老远就为她大声辩护,使陌生人都同她亲近起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美人却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尽管别人需要同情时,当然没人比她更关切,更有爱心。有的女人,酷似生活中的护士。在她们面前,不必有任何隐瞒,至少不必隐瞒任何内心的痛苦与创伤。谁要是有了烦恼,都可以大胆地、满怀希望地去找她们,不必耽心处境尴尬。我们很少有人知道,在有些女人的心里蕴藏着多少无限容忍的爱、同情和宽恕。同情、安慰、期望这些宝贵的情感都珍藏在这些纯洁的心里,但这些心灵往往深深地受到伤害,因为它满怀热爱,也饱尝忧伤,但却将伤口精心隐藏起来,不让好奇的目光看见,因为深切的痛苦往往最容易保持沉默和掩藏起来。不论伤口有多深,不论它是否流脓,是否发臭,都不会使她们惊慌。不论什么人去找她们,都会得到她们的帮助。仿佛她们生来就是舍己救人的
m夫人个子高,身材柔和、苗条,不过稍嫌纤细。她的动作似乎没有什么规律,一会儿缓慢、柔和,甚至有点庄重,有时又像小孩子一样敏捷,与此同时,她的手势中又透露出某种胆怯的恭顺,一种好像是战战兢兢的无可奈何的神情,但她既不向任何人乞求帮助,也不祈求庇护。
我已经说过,那个口蜜腹剑的金发女郎不值得称赞的图谋,羞得我无地自容,刺伤了我的心,使我痛苦万分。但是还有一个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隐藏着,像吝啬鬼一样,为它而浑身颤抖。即使我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我紊乱的头脑一想起它来,就是躲在黑暗、隐蔽的角落里,躲在任何一个蓝眼睛的女骗子审视、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句话,我爱上了,也就是说,我们假定这是我在胡说八道,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周围所有的面孔之中。为什么只有一张面孔受到我的注意?尽管我当时完全无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认识她们,但我的目光为什么老是喜欢追着她瞧?这种情况最多发生在阴雨天的晚上,那时所有的人都在房里,我一个人躲在大厅角落里的某个地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别的事情干,因为除了几个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与我说话。在这样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简直无法忍受。当时我仔细察看我周围的人,偷听她们的谈话,但往往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就是在这个时候,平静的目光、温顺的微笑和m夫人(因为这正是她)美丽的脸庞,上帝知道为什么,总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着迷,而且我的这一奇怪的印象,已经无法磨灭,虽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却是不可思议地甜蜜蜜的。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似乎无法离开她。我熟记了她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仔细倾听她那银铃般的但又略为压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动,说来真是奇怪!从我所有的观察中,除了羞涩的、甜蜜蜜的印象之外,还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好奇,好像我在盘根刨底,打探一个什么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别人当着m夫人的面对我进行嘲笑。这些嘲笑和滑稽的戏弄,在我看来,甚至就是对我的侮辱。有时候,当大家为我而发出哄堂大笑,连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参与其中时,我就感到绝望,痛苦不已,急忙从自己的压迫者手中挣脱出来,跑到楼上,随后就躲在那里打发那一天余下的时光,不敢在大厅里露面。不过,就是我自己也还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动。这一过程发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觉的。同m夫人我几乎还没说过两句话,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说话。不过有一天傍晚,在我无法忍受的白天过去之后,我在散步时落在大家的后面。我疲倦极了,于是走捷径,穿过花园回家。在僻静的林荫道上,我发现m夫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她好像是故意挑选这么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她把头垂在胸前,两手下意识地搓着一条手帕。她那么聚精会神地沉思默想,居然没有发觉我已走到她的身边。
发现我之后,她迅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转过头去。我看见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原来她在哭泣。擦干两眼以后,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与我一同回家。我们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她隔一会儿就用各种借口将我支开:一会儿要我给她摘一朵花,一会儿要我去看看,谁在另一条林荫道上骑马。等到我一走开,她就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边,擦那不听话的眼泪,这些泪水怎么也不离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头涌起,然后从她可怜的眼眶里不断地流出来。她这么频繁地将我支使开去,使我明白了我显然对她非常不利,再说她自己也已经发觉,我把一切都看到了,只是她已无法控制自己而已。这使我更加为她感到难过。此时此刻,我几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骂自己笨拙无能,头脑不灵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后,不让她知道我发现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并肩走在一起,怀着忧郁的惊讶,甚至是惊恐的心情,完全惊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话来,以便维持我们难以继续的谈话。
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惊,我整个晚上都怀着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注意m夫人,两只眼睛一直没把视线抽开。但她两次发现我在观察她,弄得我手足无措,第二次发现我以后,她还对我微微一笑。这是她整个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她现在面色非常苍白,脸上的忧郁还没有消失。她一直在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低声交谈。这是一个既凶恶又好唠叨的老太婆,谁也不喜欢她的爱探别人的隐私和制造流言蜚语,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迎合她的心意,不管您愿意不愿意
十点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车来了。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注意观察夫人,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现在呢,丈夫突然走进门来,我发现她浑身抖了一下,本来就已经非常苍白的面孔,突然变得比手帕的颜色还要灰白。这一点是那么明显,所以别的人都察觉出来了。我站在一旁,听到了片断的谈话,从中猜想到,可怜的m夫人处境并不好。有人说她丈夫很像黑人一样爱吃醋,不过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爱面子。首先他是一位醉心于欧洲文明的欧洲人,一个现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并且以此炫耀于人。从外表上看,此人长一头黑发,个头高大,是个身体特别壮实的先生。
留着一口欧洲式的连鬓胡子,面色红润,洋洋得意,上下两排牙齿,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绅士派头,无可挑剔。人们称他是聪明人。在另外的一些圈子里,人们对这样一类特殊人物,也是这样称呼的:他们靠别人养肥自己、什么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愿意去做,由于长期懒惰成性,无所事事,他们的心脏已经变成一块肥肉。从他们的口中,你不时可以听到这样一些奇谈怪论:他们之所以无事可做,是由于复杂的环境与他们作对“扼杀了他们的才华”因此看着他们“令人伤心”云云。这是经常挂在他们口头上的一句漂亮话,是他们的motd’ordre1,是他们的暗语和口号,是我的饱食终日、脑满肠肥的人们随时随地高唱的调子,其实早已开始让人感到厌烦,因为这是臭名昭著的伪善和毫无实际意义的空话。不过,某些这类怎么也找不到事情可干(其实他们从来就没去找过)的小丑却正是希望人们以为,他们的心脏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块肥肉,恰恰相反,一般说来,他们的心里是有着某种深刻的东西的,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便是第一流的外科医生,也说不上来,当然,这是出于礼貌的说法。这些大人先生们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全部本领用之于粗暴地嘲笑别人,鼠目寸光地斥责他人,毫无节制地抬高自己。除开发现和不断指责别人的弱点和错误之外,他们便无事可做。由于他们与牡蛎一样,有着温和的脾性,在采用这样一些保险措施的条件下,做到相当慎重地与人相处,并不困难。他们对这些非常自鸣得意。
例如他们几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们干活、交租,整个世界就像是他们手中贮存的一只牡蛎,除开他们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个人则像一个橙子或者像一块海绵,他们一旦需要其中的汁液,随时可以榨取。他们是一切的主人,万物的主宰。整个的这个值得赞扬的秩序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样聪明而富有性格的人存在。他们在无比骄傲的同时,容不得别人说他们有缺点。他们很像常见的一类骗子,天生的达尔杜弗2和福斯塔夫3,他们甚至骗123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这里指他的懒、骗、贪婪、胆小。
法国作家莫里哀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假信徒,伪君子。
法语:口头禅。
到如此地步,最后他们相信行骗是应当的,也就是说,要活下去就得行骗。他们常常要人相信,他们是一批诚实的君子,最后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似乎他们的的确确是一群诚实的人,他们的行骗,也是一种诚实的事业。他们缺乏自知之明的高尚品德,也从不反躬自省,从良心上对自己进行审判。他们干别的事情,是非常笨拙的。他们事事处处都把他们贵如黄金的自身、他们的莫洛赫神1和巴尔神2、把他们堂堂皇皇的“我”字,放在第一的位置上。在他们看来,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充其量不过是一面大镜子,制造出来是为了让我的小上帝不断地从中欣赏自己,正因为有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物,他就一概视而不见了。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丑陋不堪的东西,也就不足为怪了。对任何人和事,他都储存着现成的词句,而且是最时髦的词句。从他们方面来说,这就是最高级的灵活。他们甚至促进这种风气,毫无根据地到处宣扬那种可以使他们获得成功的思想。正是他们才具有这种嗅觉,可以嗅出这样的时髦语句,而且比别人更早一些掌握,结果,似乎这类语句,是由他们的口里最早说出来的。他们特别把自己搜集到的时髦话语,储存起来,用之于表达他自己对人类的深切同情,用来确定什么是最正确而且合乎理智的善行,再就是用来无休无止地惩罚浪漫主义,往往是真和美的东西,这些东西的每一个组成原子都比他们这种软体动物的整个族类更为珍贵。他们粗暴地否认稍有缺陷的、过渡12巴尔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的日神或丰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莫洛赫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信奉的太阳神,要求以活烧儿童为祭品,此处喻为惨无人道。
性的和形式上尚未完善的真理,摒弃一切尚未成熟,尚未扎下根来、正在酝酿中的事物。这种人保养得脑满肠肥,一辈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坐享其成,自己什么事也不干,也不知道干任何事情的难处,因此,只要你稍稍触伤他卑劣的感情,你就得准备倒霉。他对这种事是决不放过的,他会耿耿于怀,时刻铭记在心,一有机会就报复,从中得到乐趣。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我的这位英雄不多不少不折不扣,恰恰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草包,它的容量虽然大得不能再大,但装的尽是一些格言、时髦的词语和各色各样的标签。
但是,m先生还是有其特点的,他是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他能说会道,而且善于说俏皮话,讲故事。在客厅里,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群人。那天晚上,他特别成功地给人留下了印象。他牢牢地控制着交谈,是高谈阔论的主角,不知为什么他非常高兴、愉快,仍然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但m夫人却一直像个病人,她面带愁容,使我时刻觉得,早就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的泪珠,眼看着就要抖落下来。正如我所说的,所有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震惊。我怀着一种奇怪的好奇感走开了,随后整夜都梦见m先生。而在此以前,我很少作乱七八糟的恶梦。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练一部喜剧,我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最多不过三五天就是我们男主人的小女儿的生日了,为了庆祝她的生日决定在一个晚上演出喜剧和话剧,随后即举行舞会。为了举行这次几乎是临时安排的庆祝活动,从莫斯科及其郊区的别墅里又请来了百来名客人,所以非常热闹忙乱。排练,或者最好说是试装,安排在清晨,实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因为我们的导演、著名的艺术家p先生,是我们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于对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负责编剧,同时指导我们的排练的。现在他急于去城里采购道具和为庆祝活动作好最后的准备工作,所以时间不够,必须抓紧。我同m夫人两人一起参加一场戏的演出。这场戏表现的是中世纪生活的一个场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从。
与m夫人同台排练,我感到说不出口的尴尬。我觉得她马上就会从我的眼神之中,看出从昨天以来产生在我脑海中的一切思考、怀疑和揣测。除此之外,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对不起她,不该在昨天看到她流泪,妨碍她伤心,因此她会身不由己地斜着眼睛看我,因为我是看出她的隐私的令人讨厌的目击者,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并没出什么大麻烦,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我,而且也没有心思来考虑排演,因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郁而且在阴沉地冥思苦想。看得出来,有一件什么大的麻烦事在折磨着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赶紧跑去换衣服,十分钟后,我就到面向花园的阳台上去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m夫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这位先生是从花园那边回来的,他刚刚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里,把她们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servant1手中。夫妻相见显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动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丧。丈夫则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一路上还意味深长地不时抚摸自己的连鬓胡子,现在与妻子不期而遇,1法语:殷勤的男舞伴。
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她,据我现在的回忆,他用的是审视的目光。
“您去花园?”他发现妻子手里拿着一把小伞和一本书之后,问道。
“不,我去小树林,”她脸一红,马上作出回答。
“一个人吗?”
“和他一起”m夫人指着我说道“我平时早晨一个人散步,”她补充说了这么一句,用的是犹豫不定的声音,俨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说谎时用的声调。
“嗯我刚刚伴送一大批人去那里。大家正集合在那里的花亭旁欢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萨遇到了麻烦您表妹(他说的是金发女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差点哭了起来,有时候还哭笑一齐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告诉过我,说您在为什么事生h先生的气,所以您没去送他。当然,这是胡说罗?”
“她是在开玩笑,”m夫人一边从凉亭上一级一级地下台阶,一边回答。
“这么说来,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着嘴巴这么补充了一句,同时把他的长柄眼镜对着我。
“小侍从!”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对他的长柄眼镜和嘲讽很生气,对着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过阳台三级台阶。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
当然,m夫人刚把我指给她丈夫看的时候,我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着她,那样子是说,似乎整整一个小时以前她就邀请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但是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她那么尴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决心撒个小谎的时候,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干脆说她是一个人在散步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看她。但是我在震惊之余,非常天真地开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个小时以前排练的情况一样,她既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也没有发现我无言的疑问。还是那个折磨人的操心事,不过比当时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脸庞上,反映在她激动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态上。她急着去什么地方,越来越加快脚步。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条林荫道和丛林里的每一块空地,同时不断回头,朝花园方向张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们的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这是一大群骑马的男男女女,去欢送突然离开我们这伙人的h先生的。
在这批女士当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发女郎。
m先生还谈到过她的眼泪。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骑着一匹漂亮的骏马,急速疾驰。等到他们与我们并排走着的时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没有停下马来,也没对m夫人说一句话。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点没有吓得大叫起来:她站在那里,面色比白手帕还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中不断流出。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了。
m夫人忽然脸色绯红,赶紧扭过头去,不安与懊丧的神情明显地闪现在她的面庞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比昨天的境况还要坏,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里捧着的一本书打开来。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显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哎呀!这是第二部,我拿错了。请你把第一部拿来!”
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经扮演完毕,但她不能直截了当地将我赶走。
我带着她的书跑走了,没再回来。第一部书这天早晨安然地摆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却不能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断受到惊吓。我想方没法,竭力做到不再见到m夫人。但是我却怀着某种异样的好奇心,去观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似乎在他的身上现在一定会出现某种特殊的东西。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用意。我只是记得,这天早晨我的所见所闻,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惊讶。不过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但它对我来说,出的事情却已经够多了。
这一次,我们的中餐吃得很早。傍晚决定全体去邻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参加那里举行的一次乡村节日活动。因此需要时间进行准备。三天来我一直在想着这次旅行,期待着无数的欢快场面出现。几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阳台上喝咖啡。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别人的后面,藏在三排围椅的后面。我受到好奇心的诱惑,同时我又无论如何也不想让m夫人瞧见。
说来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离戏弄我的金发女郎不远的地方。
这一次她身上可出现了奇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她显得加倍地漂亮。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现这样的奇迹,也是少见的。就在这一时刻,在我们之间,出现一位新来的客人。这位高个子、白脸庞的年轻人,是我们金发女郎真正的崇拜者。他刚刚从莫斯科来到我们这里,好像是特意来替代离去的h先生的。有人传说,这位h先生已经狂热地爱上了我们的美人。至于新来的这一位,他早与她关系暧昧,同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中的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的关系一模一样。简单地说,我们的美人在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她开的玩笑,无聊的闲谈,都是那么优美、动听,那么天真、可信,虽是粗心大意,却又情可原。
她怀着那么优美的自信,坚信她会受到大家普遍的欢迎,真的会时时受到大家的推崇。惊讶的观众,开始对她进行欣赏,紧紧地围着她不肯走开。她从来没有这么迷人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具有诱惑力,人们都觉得好奇,于是,抓住它,互相转告;她开的任何一个玩笑,任何一个乖常的行为,都不会被人白白放过。看来,谁也没有料到她有那么风趣,有那么多的才华和智慧。她所有的优秀品质平时都被她的任性、娇纵行为淹没了。她的任性和淘气有时简直达到胡闹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发现她的优秀品质,即使发现,也不敢相信,所以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胜惊讶,引起人们普遍的、热烈的悄悄低语。
但是,促使这一成功的,有一个特殊的、相当微妙的情况。至少根据m夫人的丈夫当时所扮演的角色来看,是如此。
那个好作弄人的金发女郎竟然决心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满意),这里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来非常重要。她和他展开了一系列的对攻,舌剑唇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讽刺、挖苦、嘲笑,无所不用其极。她的话句句俏皮、不仅无懈可击,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而且弹不虚发,句句击中要害,只能使对方疲于奔命,陷对方于疯狂、绝望的可笑境地。
我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这一全套把戏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即兴之作。早在吃中饭的时候,这一场激烈的决斗,就已经开始了。我说“激烈”是因为m先生并没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须鼓足勇气,动员他说俏皮话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见的全部机智,以免遭到迎头痛击,被彻底打垮,从而蒙羞出丑。战斗是在战斗参加者和所有目击者不断地发出阵阵哄笑声中进行的。对于m先生来说,今天的情况至少与昨天不同。很明显,m夫人好几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据各种可能和我记得的情况来看,再就是根据我在这次决斗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她的这位朋友却硬要让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极其可笑的丑角服装,也就是说让他扮演“蓝胡子1”的角色。
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发生的,完全出乎意料。这时我好像故意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怀疑会遭殃,所以连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当作m先生的死对头和自然而然的情敌,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个女郎当即赌咒发誓,说她掌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在疯狂地爱着他的妻子,而且爱到了极点。比如今天她就在树林中看见
1蓝胡子系法国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经先后杀死六个妻子。
但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我就在对我极关紧要的时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时刻是她丧尽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卖我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闹剧。这个结束场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时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这种如同爆炸一样的笑声来庆祝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尽管我当时已猜想到,最恼火、最尴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感到非常狼狈、愤怒和惊恐,两眼充满了泪水,满怀愁苦和绝望,同时羞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穿过两排围椅,向前冲去,用因哭泣和愤怒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着我的戏弄者大声叫喊:“您怎么不觉得害羞当着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声编造这样卑鄙的谎言?!您真像个小孩
当着所有的男人的面他们会说什么呢?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个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
我的这一举动,获得了真正的furore1。我天真的手势,我的眼泪,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护m先生,所有这一切使大家差点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几乎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发烧,好像一个火药桶,两手捂着脸,飞快跑了出去,在门口撞翻了走进房来的仆人手中端着的托盘,然后飞身上楼,跑进自己的房间。我拔掉插在门上的钥匙,从里面把门反锁起来。这件事我做得好,因为很快就有人追上来1法语:热烈的喝彩。
了。不到一分钟,一大群住在这里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围在门口了。我听到了她们响亮的笑声、频繁的交谈声、时高时低的说话声。她们一齐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们一个个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门打开,那怕是打开一分钟也行。她们赌咒发誓说她们对我并无半点恶意,她们只是想亲亲热热地吻我一下。但是还有什么比这种新的威胁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门后面羞得全身发烧,把脸庞藏在枕头里,既没有开门,甚至也没有应声。她们还敲了好久的门,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无动于衷,充耳不闻,真正是个不懂事的十一岁的孩子。
唉,现在怎么办呢?我费尽心机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开了,发现了永远洗不掉的耻辱,落到了我的头上!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样害怕,这样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确实是害怕一个什么东西,由于这个东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还在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着的一小片树叶。只是有一点在此以前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有用,还是没有用,是光荣还是耻辱,值得称赞还是不值得称赞?现在呢,从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烦恼中,我认清了,原来它是非常可笑和可耻的!我同时又本能地感到,这样的判断是虚伪的、残酷无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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