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更琩也以牙箸击节,接口唱道:
“胡蝶,胡蝶,飞上金枝玉叶。君前对舞春风,百叶桃花树红。红树,红树,燕语莺啼日暮。”(4)
歌罢笑吟吟瞧着杜珺,杜珺清浅一笑,柔婉开口:
“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5)
呃,这家伙一开口就是这种调调……
在周更琩开唱时,崔文远已丢开筷子,从怀里掏出不离身的翠玉小笛,和了格律,一个柔滑的切入,清越的笛声凌风而起,旋舞着在水面上荡漾开去。
待几阕<三台令>唱罢,崔文远倒像是还未尽兴,只听旋律一变,又换了另一曲。
这一曲一反刚才的调笑娱乐,曲意朗峻,清迈不群,我闭目倾听,只觉心神随着那曲声御风而行,飞跃高山,跨跃长河,脚下是翠峦耸秀,头顶是青玄长空,顾盼烟波暮霭,身侧云鹤霞红……
嗯,这个崔文远对狎妓的态度虽然让人鄙视,但若只论吹笛,已是出了凡俗……
却听对座的周更琩曼声吟道:“高岫留斜照,归鸿背落霞……”(6)
一惊睁眼,周更琩摇头晃脑,完全沉浸在笛曲意境中,似乎,不是专有所指……
平湖中似被投了一颗石子,啵的一声,涟漪轻漾,一层层散向远方。
杜珺敏感地轻声询问:“烟烟?”
收拢心神,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崔文远的笛子吹得真好……”
……
……
……
猛听远处有人尖叫:“官人!莫要再逼迫奴家!”又有女子嘤嘤的哭声:“今日花魁姐姐身上不爽利,大官人可怜见则个,饶过姐姐这一遭罢!奴家代饮了这杯可使得?”
笛声戛然而止,崔文远满脸不豫之色。
只听一个男子大笑道:“代饮么……倒也无妨……”
“谢大官人!”
“且慢!嘿嘿……若你是花魁娘子便由着你饮!哈哈哈哈!小娘子恁地急性!”
男子的狂笑声里,杂着女子的哀哀哭告。
蹙眉望去,石矶后驶出一艘画舫,三、四个华服男子站在船甲板上,一个女子立在船头,纤弱的身子被风吹的左摇右摆,似乎随时会掉下水去,再看那几个男人脚边,两个女子正伏在地上哀告啜泣。
不由走出船舱。
看船头那女子,银丝纱衫半掩着香肩,石榴红围裳裹了柳腰,捻金花绣的桃红纱笼裙下,牙白香画袴若隐若现,这女子背对着我们,看不见容妆,不过可以看到她头上高挽着宝髻,簪花满头,以这服饰风格似乎不是良家,虽是背影,也颇见风流体态,大约就是他们说的花魁娘子了。
只听那女子泣道:“适才奴已强吃了几盏,实是再吃不得,官人罚抚琴唱曲,奴家无有不从,既已罚过,怎地这酒还要吃呢……”
为首的绛袍男子怒道:“粉头,敢是怨我无信?!”
“官人息怒!奴家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他忽收了怒色,假笑着上前一步,手里捏个酒盅,“娘子,满饮此杯便了!”
花魁退了一步,半个脚跟已落到船外,颤声道:“官人真要逼奴家跳湖么?!”风凌裙动,飘摇欲坠。
“哈哈哈哈,爷爷使下银子,合该顺了爷的意,尽了爷的兴,不吃酒,跳便怎地!”说着又进了一步。
倒吸口冷气,这是要逼出个杜十娘啊!
果然那花魁一扭身,噗通一声就跳进水里,扑腾了两下,眼见就要沉下去!
“啊!!快!!划过去!!快救人!!”
崔文远他们也叫着:“速速救人要紧!!”
本来两船离得就不远,艄公只一棹就撑了过去,递了长篙,花魁胡乱扑腾着抓了棹头,被拉近过来,艄公伏身甲板,两个小童也去帮忙,终于把她拉上了船。
我们围过去,可怜本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今钗横鬓乱,脸色惨白,弱弱地趴在船头控水。
对面船上的几个男子一直象看戏一样瞧着这边,看到落水花魁的狼狈相,居然一起放声大笑!
怒从心头起,我冲着他们骂道:“你们还是不是男人?!有没有同情心?!懂不懂怜香惜玉?!”
崔文远和周更琩也帮腔:“斯文扫地!衣冠败类!”
杜珺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站到我身旁。
对面几人止了笑,几双贼眼乱扫,啧啧赞道:“好一船小倌!”待看到我,眼睛大亮,为首的绛袍男子迷瞪着一双色眼,上一步道:“小娘子,小美人,敢是要替那粉头服侍爷爷不成?”与左右齐声大笑,“来,来,你我这便吃个合卺酒罢!”说着还故作潇洒地向我遥遥一举杯,又是一阵贱笑。
霎时满船人一齐破口大骂,连一贯沉静的杜珺都气得大声叱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可鄙!可耻!”更不用说原本就话多舌头利的崔文远和周更琩了。
我大步走进舱中,从桌上抓了一只杯子,回到船头,对着那色狼高声道:“不就是喝酒么!”一抖腕子,手中酒杯直飞出去,“叮”地撞上他的杯子,酒水哗一下泼了他满脸,他酒杯脱手,狠狠撞上他的口唇,而后反弹落到船板上,骨碌碌转了几转,白瓷杯沿上兀自挂着血红。
我掷杯时施了暗劲,酒杯与他的杯子相撞后又飞了回来,我手一招,稳稳接住,拈着酒杯微一冷笑,“如何,被强迫喝酒感觉可还受用?”
周围彩声震天价响,我作侠女状四面团揖,笑容矜持,其实心中大乐,收拾坏人果然很爽啊!打中不难,杯子能飞回来可是有点超水平发挥呢,当时只是意随心动,没想到就成功啦!嘻嘻,下次一定要和荣哥说说!
“你!”对面船上的色狼伸手点指着我,忽然呸一声,在掌心里吐落了两颗门牙。
我们这边又是一阵暴笑。
看那厮明显气得要命,但因为我露了一手功夫,让他们有所忌惮,可这么认栽大约又不甘心,于是一根手指点点戳戳,含含糊糊地骂着,当然,也可能是口中失了门牙撒气漏风,想要正确发音着实有困难,刚才的神气劲早丢到爪哇国了,脚下只碎碎地向后蹭。
他身侧凑过一人,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们一齐打量着我,眼神又不同于刚才,就见那为首的色狼一转身,含糊不清地向船家大喝:“发森(甚)呆!还不开攒(船)!”
漆红涂绿的画舫消失在远方。
与杜珺他们相视而笑,象打了个胜仗一样开心。
忽听旁边“咚”的一响,那位花魁跪倒在地,咕咚给我磕了个响头,衬着木质船板,声音大的吓人,我搀扶不及,只得向旁一闪,不受她的大礼,就听她哭道:“水小姐!各位公子!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请再受奴家一拜!”又一个头磕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我们这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别搞这么隆重,怪吓人的……”还好还好,不会为了报恩对我以身相许,呃,旁边这几位……咳咳。
众人也道:“直甚么,小娘子休要再提!”七手八脚搀扶她起身。
……诶?如果我没听错,她好象叫我水小姐?我上前问道:“你认识我?”她居然知道我姓什么?似乎没人提起吧?我细细打量她,刚才乱哄哄的没顾上细看,这回留了心再看,倒有三五分眼熟。
她抬起一双泪眼,梨花带雨地望着我,哀怨又带了些羞意,“水小姐记不得奴家了?奴家怜怜的便是!”
怜怜……
~~~~~~~~~~~~~~~~~~~~~~~~~~~
注释:
(1)晚唐五代词选集。10卷,选录唐末五代词500首。编者赵崇祚,字弘基。生平事迹不详。据欧阳炯《花间集序》,此集当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