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着它流着脓的身体,在那动弹不得的人身上不断嗅来咋去、惊得他颤声驱赶,燕凛已经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全身都绷得僵直了,而当他看见,那条狗竟然抬起后腿,对着容谦的脸做出撒尿的姿势时,惨叫声,更是以穿越时空的默契,同时从两个人的口中发了出来……
青姑被容谦的惨叫声吓了一跳,她大喊大叫乱挥手臂的样子,却又将容谦无力驱赶的野狗给惊走了。这情形说来颇有几分戏剧性,只是此时的燕凛,实在没有欣赏老天爷这种小幽默的心情。
但容谦的兴致却仿佛是极高的。
容谦躺在腐臭的泥水之中,伤口有一半被烈日爆晒,另一半则被烂泥泡着,身体更是在承受着远远超过世人想象的痛苦,可偏偏,他的态度极是自在,倒好象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他还是乘荫临水,舒服地靠在相府花园中的躺椅上,随便和朋友聊着天一样。
他的脸上带着极细微却极真切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他编出一大串自己的“英雄事迹”,讲得口若悬河,唬得那老实巴交的纯朴姑娘听得怔怔发愣不说,就连燕凛,也是顿了一下,才想起他们的精神力可以借着说话稍稍隔绝痛感,而息了心中期盼着他既能自如说话便是有所好转,这一个他自己也知道其实毫无可能的小小希望。
容谦这般涛涛不绝的贫嘴模样,说来也是颇可一笑的。只是燕凛眼看他神情虽然自在,身体却仍是连动也动不得一下,就那样泡在烂泥之中,全身都黑乎乎的,伤口中不知进了多少脏物,已是心疼自责到极点,再听到他亲口坦承因着刀割骨断,雨淋日晒,此时全身都在疼痛,就更是连半分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倒是眼眶酸热难耐,若不是忍着,几乎就要重又掉下眼泪来了。
燕凛从前生就是心性刚强骄傲之人,素来以为哭泣纵然不至于丢脸,却也是件相当不好意思的事,眼下他一天之中,竟两回想要落泪,有一次还真的哭了出来,实在是极稀有的事。但此时至大的愧悔涨满了整颗心脏,他已是全然顾不上为感情流露而羞愧了。稳了稳心神,燕凛微微眯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容谦从白天直说到夜晚,看着青姑下了决心救他回家,看着他,在被拖在地上走了一阵后,被搬上了简陋的临时用的拉车里,又一路被拉回青姑那极小、极破的茅草屋之中。
那个时候,自己是在做什么呢?
眼见着容谦自被青姑半拖半抱地安置在稻草堆成的破床上后,便在这荒村陋屋中为伤病折磨着苦挨时日,这念头,忽然不可抑制地自燕凛心中冒了出来。
是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将养屁股上那点小伤?是命令史靖园指挥可靠人手,监控所有的宗室与大臣,将所有涉及这次谋反的人一一以铁腕肃清?是下诏调那些容谦一手为他安排好,却因为他怕他们阻止凌迟而刻意派往四方的能臣良将,随同各地诸候重臣入京觐见?还是,细细谋划,打理出一系列的办法,安排下盛大的宴席,准备安抚收拢人心?
当然,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有去想过他的。想着他之前的骄奢是否别有隐情,想着他到底会隐逸何方,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可是,也只是这样了吧?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利用这机会除去宗室的威胁,是如何安抚地方诸侯朝中重臣,叫他们不防碍自己掌握政权,是……如何才能更快、更好地稳固自己的皇位……
那个人临走的时候,确实说,叫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可是,自己的行为,真的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么?
苦涩从心底里升起来,涨潮般渐渐上涌,直至充满整个口腔,燕凛紧紧地盯着稻草床上,那个疼得已经两三天不曾入睡,刚刚才因为太过疲惫而勉强睡着,却又因着失去了意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的人,心头一阵阵悲苦。
还是……没有当回事吧?嘴里虽然说着重视,但心中,根本就不曾特别在意过吧……
明明知道那个人带着一身的伤痕,明明知道他失去了右手行动不便,明明知道在自己的命令下他刚刚受了两天的折磨,明明知道……引发那样惊天动地变故,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力量……
然而,他连一点点的担心,一点点的忧虑,都不曾有过。
如果反过来的话,会完全不同吧?如果是自己这样受尽折磨后全力爆发,那个人,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忧,非常非常牵挂……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吧?
可是,为什么,他就会这样安心呢?为什么那时候,他竟会连一丁点对容谦安危的担忧,都不曾有过?
是因为……太过相信吗?太过相信那个人的强大,太过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难得住他?
多么地……可笑……
将右掌覆在脸上,燕凛从手指岔出的缝隙中望出去,看着那个在昏睡中再无法控制自己,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的人,唇边忽然泛起一丝极苦涩的笑意。
多么地自以为是,多么的……可恨……可笑!他自以清楚,自以为了解,可事实上,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若不是,前生,那人又一次因他命在垂危,惹得安无岂怨怒中愤而揭底,青姑难忍之下细细说明,他其实……什么……也不会知道吧……
而眼下,那样残酷话语描述出的残酷真实,正清晰地展现在燕凛面前:
他看着那个人躺在草床上,日里夜里被绝大的痛楚折磨;看着他一动也不能动,就连吃饭喝水,都必得被个村女抱起身子,一口口喂食;看着他睡破草,吃粗食,所用的草药简陋单一,甚至没有一种曾经加工过;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有过多少次感染化脓,又有多少次因着感染而高烧不退,不知道他是调养了多久,脸庞上才稍稍有了几许血色。
他看着……在那风劲节到来之前……那人的生活,始终,如是……
燕凛还记得风劲节。
此人是一代名将,在陈赵两国甚至被称为军神,名声之大,让远在燕国、又是其死后方才亲政的燕凛都有所听闻,那一生未曾一败的战绩,亦曾让他恨不得拥其于帐下……只是,风劲节,果然就是这个人。
风公子……
当年猎场遇刺后,容谦重伤之后,请他派人远赴赵国,到那位“死而复生”的名臣卢东篱的幕中,去寻访此人为己治伤。而当他千里迢迢将人找来之后不久,青姑便说出了此人曾自称风劲节之事。
燕凛还记得,当时听闻的众人,都颇是震惊犹疑的。只是一来这事并不关己,二来此人是容谦好友自然可信,三来,其时他正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伤痛焚心,也着实分不出精力来细思此人身份疑云——况且,这般换个皮囊重生的荒诞不经之事,又哪是当时世人所能得到的?
那时的他,一心全在容谦的伤情之上,便听得青姑说他神采风仪,眼见他医术通神,也只赞叹如是人物方当得起容相之友罢了。其后相处日久,见其才高。倒也起过招揽之意,却因其行止过于狂放,到底做罢,就连查其身世的行为,亦为着容谦而中止了。
后来,为了要劝容谦随他去师门治伤,燕凛也曾与他谈及此人来历——却也并不是打算要深究的。况且,当年的他,便是听了风劲节说“便是十万大军,我也管保你们有去无回”的豪语,信了那里真有治得好容谦的神奇医术,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原来这风劲节的师门,就是那传说中最最神奇的小楼。
这下子,那人可就会好受多了……想及当年青姑说过的,风劲节只用得半天时间便将容谦治得好转起来的医术,燕凛不由自主便微微一笑——虽说治疗的结果,仍是叫他想起来就要痛心自责,但能稍减容谦这般几乎可说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却也实在是叫他极欣慰极庆幸的事。而从未亲见的,那个人与小楼同学间最坦然的相见,也着实叫燕凛有几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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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依依
容谦与风劲节的会面,确实如燕凛所预料的那样,气氛极是轻松随意。
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眼看着满桌子的好菜,没有人喂连一口也吃不了;虽然一身的伤,却反被来治病的“大夫”取笑他缺乏常识,但容谦的精神,无疑是极好的。那样愉快的神情,玩笑的言语,连双眼都放着光的高兴劲,确实是这段时间,甚至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燕凛都不曾在他的身上看到过的。
只是,这样的高昂情绪,没能持续太久。
风劲节坦言相告:容谦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即使是特别制作的超越时代的灵药,也不可能叫他痊愈。最好的治疗结果,也不过是叫他能走能动。他仍然无法跑,无法跳,武功全失,每逢阴雨还会全身作痛——就连这,也必得是要经过长期的努力,锻炼很久才能达到的。
这样的事实,是燕凛前生就早已知道的事了,但眼下听得风劲节如此直接地说出来,也仍是难免觉得失望心酸——他有了心理准备尚且如此,何况本来抱了极大希望的容谦?听得治愈无望,他立时便备受打击,连脸面都灰白了,再见风劲节态度调侃,更是咬牙切齿,两眼中简直就要冒出火来。
“如果可以回到小楼的话,有那里的全部设施,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机能。”风劲节也不拿他的怒气当回事,轻轻一笑便给了个新的选项。
顿时,容谦笑得眉眼皆开:“那我们赶紧回去。”
燕凛的心里骤然一紧。
他知道,容谦这般不便且痛苦的身体状况,换做任何一个人,也是一定很郁闷,很难过,很想改变,而当这改变的机会摆到眼前,任何人,也都是一定会想也不想,就愿意去立刻抓住。甚至,就算是他自己,在当年亲眼见看过那人治疗的痛苦与治愈的无望之后,亦是曾下定了决心,哪怕终身再也不见,哪怕终生……将再也听不到他一点的音讯,也一定要劝着容谦,随那风劲节去他传说中那个神奇的师门,好医得个康健如初的。
只是,话虽如此,当亲耳听得,那人如此毫不犹豫,立时就万分开心地答应回去小楼,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永别,他仍是免不了一阵阵心酸。
前生,重逢的时候,容谦曾经对他说,自己留在京郊,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是因为他不愿意舍弃他。
这是真心话——燕凛还记得当时容谦脸上怅然的神色,眼中真挚的情感,以及他语气中,那隐隐透出的柔和。这些最骗不得人的自然流露,以及此后许多年中太多的事情,叫燕凛绝对相信,那个人,是真的舍不得他。甚至于就是现在,他也都可以莫名地确信,即使回去了小楼,回去了那个,必将把他们永远隔绝的所在,那个人,也一定将象他此刻望着他一样,会透过现代科技制造出来的宽大屏幕,每天都关注他、关心他,仔细地,看着发生在他身边的每一件事……
只是……只是,他仍然忍不住希望,那个人,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太过贪心了吧?
当时,那个人明明是说过的——以他的身份功绩,一但回朝,必难安置,是以开始时,他根本是不曾打算再与自己相见的。
既有了这样的心思,对那人来说,在小楼看自己,和在京郊看自己,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吧?也许,在那科技发达得越过高高的宫墙易如反掌的地方,他还反倒能看得更多、更全一些呢。
然而,自己总是贪婪的。
即使知道,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这个世上,两人其实并未错过;即使明白,就算他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也并不代表就抛弃自己,也一样会继续关注着自己;甚至即使,无比地确定,若做选择的是前生的自己,也必然是会叫他回去……却……总还要希望,那个人,会第一时间,选择留在他的身边,至少……也是留在属于他的世界之中……
当然,容谦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不然,也就没了两人那一世的纠缠,和这一世里,他苦苦地追寻——只是燕凛万没想到,那个人说出的理由,竟然,是为了青姑。
苦涩一笑,燕凛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怅惘。
他没有嫉妒青姑——没有办法,也更没有资格。
前生,燕凛就已知道,那个笨拙、没有见识,什么也不懂的村女,为容谦做了多少。
救命之恩,照料之德……这概括起来只短短的八个字,背后有着的,是最真挚的情感,最辛劳的护理和最无私的付出。
一个弱女子,一个在村里人鄙视嘲笑中长大的姑娘,是要用什么样的胸怀,才能救回一个陌生的男人,又要如何克服羞怯,才能为这个全身瘫痪的男人日日擦身、洗澡、涂药,甚至是……便溺相援?
且不说,她救了容谦,救了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却又无限辜负的人,也就等同于——甚至更胜于——救了他自己,就单只凭她这许许多多日子里的作为本身,哪怕是燕凛只是旁观、甚至原先还难免对青姑有些嫉慕之意,这样一天天看下来,也都是常常要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动的。
何况,容谦还是那个,亲身感受了这一切,且确实受了她极大的恩惠的人呢?
对这样的青姑,如果他会不去感激,不去爱护,不去愿意为了她做些什么,那还算什么人——在燕凛的记忆中,容谦可从来不是这样不知好歹的。
以容谦的为人,将这个救了他性命的青姑视为自己的亲人,遇事时想到她的心情,愿意为了她而留在世间,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相比之下……那个……害得他受尽苦楚,落到这般田地的自己,实在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比着,希求他,为自己、而不是为青姑选择留下吧?
只是,终有些……意难平……
纵然清楚,自己对容谦那样的伤害,和青姑对他如此的照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纵然明白,即使这样说了,在容谦的心里面,自己仍然是较重——最重的那一个;纵然知道,他的这个选择,甚至根本就和看重谁无关,心中,仍有酸楚微微荡开来,在凝涩的胸膛中,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这场对话中,让燕凛心神不属的,其实并不止这一个最关键的话题——
他为听到那个人被明白指出“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这种绝境”而愧疚伤怀;他为两人的关系被人直评为“源氏结局“而忽感羞赧;他为看到容谦愣愣地发问,悻悻地翻白眼而莫名地心头微暖;他也为了那人浑不着意地形容自己是“要死不活”而骤觉疼痛……
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比不上听到容谦谈及他时,所受到的震动。
怕自己误会所有的成果都是他的安排?怕自己被打击了自尊?怕没有人在意自己曾经的努力?摇摇头,燕凛忍不住又叹出一口气来。
燕凛一直知道,容谦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当年的真相,若非那一连串的意外,他是真的宁愿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死去的。当年,封长清也曾说过,容谦不肯对自己讲明真相的理由,就是不愿意给自己打击,不愿意后世之人以他的作为掩去自己的功绩。
这些确实都是容谦的肺腑之言,每一句都绝无虚假。只是,如今的燕凛已经知道,那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仅止是这些原因。
他,在怕……
几世的经历,早就在那个人心上刻下累累伤痕,虽然那时候,他自己也许都不曾意识到,但实际上,他已是再不对美好的结局抱任何希望了。所以,容谦所希望的未来,是牺牲他自己来成就燕凛的功业,而不是两人一起,并肩铸成一段辉煌——他早就知道,那些事实,即使是告诉他,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有见地……
虽然很不愿意这样想,虽然如是的判断,叫他每每想到,心头就有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但燕凛不能不承认,如果没有这场法场惊变,即使得知了真相,自己也未必会信——便算是信了,也未必就会有什么感激,只怕,反倒是会觉得自己被耍弄利用,然后在心情激愤之下,恨意更盛吧……
然而,这些事毕竟不曾发生过,到了此时,容谦又已是决心远离朝堂,这方面自是再不需担心了。
只是……仍然放心不下自己么?
即使被百般错待,即使已决心永不相见,即使差点便要回去小楼,仍然是……放心不下……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暖暖地漾开,却偏又掺着几许酸楚,叫燕凛再也忍不住,怅惘又叹一声。
那个人,一生劳心,都是为了他。
儿时宠他护他;少时逼他教他;刑场上拼尽全力救了他;不想让他见他身死,撑着残病之身飞马遁离他;不愿让他为难,隐居于村野再不肯见他;就连此刻,明明以为是再无相见之期,那个人,却还是听着些许小事,就忍不住疼惜他,皱着眉,径自放心不下他……
多么地……可笑。
他明明知道这一切,明明知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位置,之前,竟还为了他为青姑留下而心有不甘……
这算是……可以说是……关心则乱么?
自嘲地笑笑,燕凛微一甩头,凝起心神,继续看了下去。
之后的一段时日,容谦的生活单调乏味,却让燕凛看得几乎又要坠下泪来。
燕凛的前生,曾是一个“古人”,这一世,极高的科技,又让人的身体都成了可以随时更换的零件,“复健”这种处于两个时代之间的治疗手段,对他来说,其实仅仅是个抽象的名词罢了。
当然,在大量的影像资料中,他是曾亲眼看过复健者的辛苦的。可是,那些人……都不是容谦!
容谦在燕凛心中的形象,在前生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曾是相当固定的。他曾经以为,无论是武艺高强得几近无可匹敌时的容谦,还是重逢后的清癯孱弱的他,都仅只是身形外貌的变化——在神情气度上,即使是身受酷刑,或是重伤奄奄,那个人,在他的心中,也始终都该是言行淡定,气度从容的。
直到那一次……直到那让他那样悔恨,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行刺”事件后,他方才确实知道,在那样重的伤害之后,那个人是付出了怎么样的努力,才能维持着这样没事一般的形象,重新微笑着站到自己面前;他方才……亲眼看见,那个所谓的治疗,是如何地痛苦,如何地狼狈,如何地……没有尊严……
那时候,他为了陪伴着那个人治疗,每日里,不得到强迫自己不许有丝毫动摇,强迫自己,坚定微笑着,看着所有的一切,心中,却不知多少次地疯狂叫喊着,希望这一次只是一场噩梦。
后来,那人奇迹般恢复了健康,他以为,这一场可怕的梦,终是做到了尽头。他发誓,再也不让这样的景象,重新出现在眼前!
但现在……
苦涩地无声叹息着,燕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屏幕,看着那个,无比艰难地重复着,那些本该是最最简单的动作的人:
一下,两下,三下,容谦缓慢地重复着弯曲手指的动作,五度,十度……慢慢地,他手指可以将将碰到手掌,努力伸开来,也可以基本平贴到床上……
太疼,又或是太累,大量汗水不断地涌出,已满满铺了容谦一脸。那汗渐渐四方流下,打湿了他身下的单子,渍成深深一片。
容谦的眼睫上也粘了许多汗,几乎就要落到眼睛里去了,但他却没办法抬起手为自己稍加擦拭。于是他闭起双眼,想要将这些汗液挡在眼皮之外。
时间长了,终于有汗水从他上下眼皮的缝隙中渗了进去。那带着盐份的液体落在眼球上,刺得容谦两眼发疼,因此,不时地,他会皱一皱脸,好象这样,就能将这不舒服的感觉排开来……
然而,容谦始终不曾停止运动他的身体。
手指活动开了,就去尽力地转动手腕;整只手能动了,就再试着活动手臂;上肢实在做得累了,他就又将这些动作运用到下肢上……
这种日日不息的复健,只要青姑不在身边,容谦就一定会坚持着进行,平均算下来,他每天的练习时间,总要有五个时辰左右。尽管每一次,他总要累得一身大汗,但长时间的坚持,终是叫他的手脚都可以运动了,虽然他的每一个动作还都要常人困难、缓慢上数倍,且姿势颇为怪异,可自己起身和行走,却毕竟已不再是问题……
然而,容谦的生活中,看得燕凛目眦俱裂,痛不可当的事情,甚至并不止于复健这一桩。
在京郊的平安村里,生来就带有残疾,且有着“克父母”这般天大恶名的青姑,一向就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人。从小到大,为了那些完全不该怪她的“过错”,青姑不知受过了村人多少嘲讽与白眼,而眼下,她公然做出违反礼法的事情,将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收容到自己家里,孤男寡女地日夜相处,自然更是招来了一片非议之声。
小小的茅屋门前,时不时就会有人跑来大喊,言谈中,除了骂青姑不守规矩外,对容谦也是绝不放过。废物,痨病鬼,野男人……诸般羞辱的骂词层出不穷,其中许多话,甚至是燕凛在前生那尊贵的帝王生涯中,连听都不曾听到过的。
前所未闻的字眼,并不会防碍燕凛的理解力,明白其中任何一个词的意思,却绝无法想象——无法忍受,如此粗俗的脏话,竟然被这等村夫村妇,用在了容谦的身上。
在燕凛心中,容谦的地位是无比之高的。且不说感情上,那是他看得至珍至重之人,就算单只是评价,他也必会把其置于万人之上——哪怕是前生他倚为干城的臣子,甚或于唯一的朋友史靖园,也绝计无法和容谦相比。
而眼下,这个才华天纵,气度清华的人,竟就这样,为一群无知愚氓所辱!
其实,对这样的侮辱,容谦本人是半点都不当回事的。那些难听的话,于他来说,从来就只是过耳清风一般。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把门外被骂得要哭的青姑叫进门来,教她怎样骂回去……
只是,容谦不在意,燕凛却无法不在意。事实上,这些人对容谦的辱骂,已叫他愤愤到了极点!
然而……他无法去憎恨那些骂人的人……
容谦承受这般侮辱的原因,是他身体残疾,行动不得,只能为青姑所养。而这所有的一切,却皆是因为他——那个人,本该是绯衣白马,神采天成,从容行来,被天下万万凡俗之人仰慕,却……为了他的任性,他的残忍,落到了如今的田地。
燕凛,有什么资格去恨那些人呢?明明,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人,他所承受的一切的痛苦与折辱,归根到底,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来源于他?那些愚昧的村民,他们的无知与无情,与他的卑劣和忘恩负义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即便是后来,他们见到青姑突然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为了夺她的银子,找了百般借口辱她骂她,甚至差一点就要冲到茅屋里,将容谦拖出来“教训”又如何呢?这几乎伤害到容谦的行为固然叫他不能容忍,可他们要伤害的,毕竟是一个他们不识、不知,以为是废物的“野男人”——一个与他们无关的外人!
而他……
狠狠地攥紧拳头,任指甲在手掌中间留下深深的红痕。燕凛紧紧地咬着牙,将几欲冲口而出的哽咽之声,死死地卡在口内。他沉重地长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将之吐出——
他,燕凛——才是这世间,最该被鄙夷和憎恨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