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着学生名册的封面,他恍惚间觉得,这一路走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在那个遥远缥缈得不可追溯的年代,当他的灵魂在那具名叫卢东篱的躯体里沉睡时,又怎么会想到还有再醒过来的一天,更不会想到醒来时,竟要以一双婴儿的眼睛,去打量眼前这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这样的遭遇,本就离奇得像一场幻梦,更何况就连这一个世界,也像梦境般教人难以置信。
原来那曾一起仰望过的遥远星空,如今竟能变成良田美宅;原来那曾携手共度的匆匆人生,如今竟能延续到地老天荒;原来那曾并肩守护过的民众,如今竟能成为世界真正的主宰;原来那曾为私欲让他们阴阳两隔的上位者,如今竟能俯首甘为群众的公仆……
劲节,你看到了吗?你可会知道,当无数个我们为了身后的人民牺牲后,那无数微不足道的努力,真的能筑成这一座奇迹的巨塔?
每一次这样怀想自己的挚友时,心头总会突如其来地涌出某些大胆得让他震惊的念头,然而旋即又有一种异样的惶恐和怯懦把这一切都压下,让他继续努力地微笑着,微笑着面对眼前的世界。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一点一点地熟悉那些让他目眩神迷的制度和观念,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合格的现代人。时光如流水,千百年光阴匆匆掠过,前生的一切已渺茫得如褪色的梦境,然而终究还是有些什么,在流光的冲刷下,始终如一。
譬如,他的志向。
即使回忆的沙砾已在时间的风中消散,他永远也还会记得,在脑中那个已泛黄的角落里,曾经有一个少年,用那双还没有映照过世间任何污秽的眼睛对着青天旭日,朗声起誓:“卢东篱今世愿一生为国,一生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如今,即使已流逝过千百载光阴,即使已亲历过太多的黑暗和悲哀,但心中却仍是不曾后悔过昔年血气方刚的选择,仍是愿意为了这个选择付出一生。
人的生命里,总会有些什么,无关利害,无关喜乐,只是一种执着,一份坚持,一个信仰,却已足以让人跋涉万水千山,荆棘重重后,还能微笑着说一声“不悔”,然后继续笑对前路的风浪嶂峦,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纵然如今眼前人事已非,他也仍然愿意坚守心中之志,去做一个小小的公仆,用整个生命的努力去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做些什么,即使微不足道,即使无人在意。
起码,他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那一场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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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臣的抉择?”导师的脸上的笑意很是微妙:“这种论题,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选过了。”
他却只是礼节性地一笑,没有说些什么。
这样的话,这样的惊讶和不解,他已经听过太多太多。
在学校里,他选的专业是最多的,他学习是最刻苦的,已成传说的废寝忘食,也只有在他的身上才能看到。
同学们无一例外地好奇,无一例外地不解,总是反反复复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用功?”老师们也会不时地惊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勤奋的学生。”然而就连这惊叹,都只有讶然,而从没有半点欣慰和感动。甚至还会有人笑他:“真是傻瓜,无论是什么工作政府都会对你有求必应,这不是犯傻吗?”
而他从来也只是置之一笑。
是的,你们不会明白,我也从来不奢望你们会明白。
你们拥有无限的财富,所以你们不会明白贫穷的痛苦;你们拥有无穷的力量,所以你们不会明白无助的悲哀;你们拥有无尽的生命,所以你们也不会明白,心中还有无数遗憾时,生命却已走到尽头的绝望。
你们拥有一切,所以你们永远不知道珍惜,永远不知道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的一切,背后到底有怎样的牺牲和代价。
你们没有经历过连年战祸下的流离失所,你们没有经历过赤地千里时的挣扎求存,你们没有经历过因为上位者的自私而失去手中一切的惨痛,所以你们不会明白你们身边的幸福是多么沉重,也不会知道在这幸福背后,有多少个风劲节含冤而死,有多少个卢东篱心碎身残。
而我,却从这样一个被你们称为蛮荒世界的时代走来,所以面对你们早已不以为然的一切,我却诚惶诚恐,惊为天境,恨不得用整个生命去守护,惟恐有一天,它会像梦境一样在我面前消失,一如它的出现。
所以,我要学会更多,我要做得更好,我要竭尽全力地去充实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为这个世界,真真正正地做些什么。
所以,即使是模拟,我也要重新经历前生的种种艰难和不易,只有这样,我才会更加珍惜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才会真心诚意地,为守护这样的幸福付出我的一生。
只是……当我再一次站在城墙之上起誓时,我是不是还能再一次找到,那个曾允诺过与我一起守护大好河山的挚友?
劲节,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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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题虽然少见,但也属于正常范畴内,所以经过简单的审核,他的模拟就此开始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模拟,竟然就此改变了他原定的人生轨迹。
也不过是模拟时一个寻常的夜晚,在那似曾相识的世界里,面对身旁那个忧国忧民,却为自己的无力而迷惘痛苦的同伴,他微笑着,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你相信我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将得以实现。不再有昏君,不再有暴君,站在国家最高点的人,必然是最贤能,最有人望的。官员们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却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责官员的失职。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国家可以富有强盛。然而,这样的光明,要经过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这一天,要经历很多很多的斗争,才能到来。这一切,不是靠一两个清官,两三个英雄就可以做到的,这需要无数人,无数年无数代的争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为谋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个世界,小如微尘,但无数微尘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动的高塔。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众,去流血,去受伤,只有痛楚,才会让人渐渐醒悟,只有伤痛,才会让他们慢慢地,一代代去反省,去争取,只有挫折,才会让人磨砺出敢于抗争的勇气和胆识。那一切总有一天会到来,也许我们看不到,但我们曾用我们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我们何曾什么都不能做。”
前一刻,他看到同伴的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光芒,还在欣慰地微笑,下一刻,他心头已如闪电般掠过一阵无法自抑的抽痛。
为什么,为什么千年前曾经让自己震惊的话语,此刻竟会无比自然地从自己口中吐出?为什么千年间曾无数次浮现,又无数次被自己强行压下的念头,此刻竟会再不能自制地在心间涌出?
劲节,劲节……
当年的你,为什么会能作出那样的预言?为什么身处蛮荒年代的你,竟然能远眺到千万年后的世界?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你本来就来自于这个世界,当年的相识相知,当年的知己之义,当年的携手卫国,当年的生死相别,都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模拟?
那么,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里,我还能再一次找到你,再一次找到那些本已被生死隔断的,曾经的记忆,曾经的情谊?
此念一生,强大的思念顿时如洪水般汹涌而出。
是的,已再不能掩饰,再不能自欺了。
在这个世界里,在无限的生命面前,所有的诺言都有期限,所有的情感都有前提,永恒,早已成为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的笑话。
然而,他不同。他曾经经历短短百年的人生,在那段生命里,所有的一切都终将流逝,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走到永远,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对所有的一切,都会倍加珍惜,倍加留恋,将它们烙在灵魂里,刻到生命中,永生永世,不敢言忘。
所以,千年以来,一直微笑着的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一刻,真正能放下前生的一切。
不能忘记,定远城中那凭着满腔热血,一颗赤心保家卫国的无数将士;不能忘记,那个等了他一生,却被他负了一生的女子;更不能忘记,那个曾并肩于城楼之上,相约共护山河,共醉万场的挚友。
只是,在无尽的生命面前,不能忘记,就意味着永远的怀念,永远的悲伤,永远的煎熬。而立志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他,又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去侵蚀他的心神,侵蚀他的生命。
所以,每一次回忆,都要强自压下,每一次思念,都要竭力抛开,用忙碌麻醉自己,用理想催眠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有勇气继续微笑着面对生活,而不是颓废在过去的记忆里。
千百年来,他每一次回想风劲节那些超前的言论,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然而这样的猜测太惊人,太大胆,太不可思议,所以每一次都只能刻意忽略,不敢多想,不敢深究。
并不是不想在尘世与自己的挚友重逢,只是在这样渺茫得几不可见的希望面前,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相信。没有希望,才不会绝望。而已失去前生一切的他,早已没有足够的坚强,再接受一次绝望的打击。
正是因为太在乎,才不得不竭力让自己不在乎。
然而,在一切似乎都已变得顺理成章的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怯懦,自己的逃避,是多么的愚蠢。
要是劲节还在的话,肯定又要笑骂自己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了吧。
他仰首轻叹,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息中,是悔恨多一写,还是释然多一些。
他伸出手,探向无尽的星空,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势。
劲节,如果你真的在这个时空里……
那么,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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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拥有前生经历的他来说,完成这篇论文不过是反掌间事。不过四世,他就以史上少有的高分通过了模拟。
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意料,他没有到政府任职,反而考取了教师资格,成为了一名专门负责模拟的教授。
他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年轻人太失望,太忧虑,想要让对一切都不珍惜不在乎的他们,在模拟中重新寻觅人生的真谛,免得前人建立的体制在他们手中毁于一旦。而这项工作,要比公务员要实在,也要重要得多。
然而到了最后,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还是会为了自己的私心私情,放弃曾经执着的志向和承诺。
这样的认知,让他悲哀而无力,然而为了挚友,为了那一点希望,他愿意去承受。
只是,他的希望却没有给予他对等的回报。
他查询过自有模拟制度以来的所有记录,倒也还有几个以“风劲节”为名入世的学生,可惜他们的模拟生涯中,都没有半点关于卢东篱的影子。他调查过所有因为种种特殊原因经政府批准进行的时空穿越档案,也没有寻找到任何相关的痕迹。他甚至耗尽积蓄在宇宙各大媒体处发布了“风劲节,卢东篱在找你”的广告,只是苦苦等待了几年,仍是石沉大海,消息全无。
当一切的努力都无法收获回报,当一切的等待都已证实徒劳,他只好无奈地承认,他曾经生死与共的挚友,可能还在遥远得望不到边际的未来,等待着那一场相逢。
前面的路,也许还很长,很长。而他,就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逐渐熟悉他的教授生涯。往日略带迂腐的执着渐渐变成为人师者的坚持和原则,过去充满书生气的说教如今成为长辈对学生稍嫌啰唆的教诲,回首间,他蓦然发现,自己早已不再是前生那个青巾素袍,历尽沧桑仍赤心不改的定远关统帅,而变成今日无数学生心中既可敬又烦人的教授。
无数的岁月,多少次沧海桑田,昔日的卢东篱,已经变了太多,太多。
那么,若他日真有重会之时,会不会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亦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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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如烟的往事中抽身出来,庄君绪叹了口气,几乎是不带任何希望地翻开了学生名单。
这一届似乎麻烦不小,好几个都大有来头,那个叫阿汉的自然是闻名已久,张敏欣以前读书时的同人女事迹也略有耳闻,幸好有个容谦过去表现和成绩都不错,还有……
风劲节。
他的身子猛地一阵摇晃,但他的目光,却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没有移开过半寸半分。
他没有思忆成狂,这个名字,他也绝对用不着看第二次。
一时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那个淡笑着说宁可死罪,绝不旁坐的风劲节;
那个与自己鸿雁相交,酒诗传信的风劲节;
那个与自己并肩立于城楼上,相约携手共护河山的风劲节;
那个早就已猜到将被自己舍弃,却仍是会问自己无数奇怪问题的风劲节;
那个与自己在月夜笑谈生死,迎风相约,却在第二天出征时不肯回一次头,留下一句别话的风劲节;
那个看起来总是无比坚强,到最后却只能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无助地倒在自己刀下的风劲节。
千头万绪,多少思忆,多少旧事,一时都只汇成眼前这三个字:
风劲节!
他仰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按住桌沿,然而身体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
劲节,是你吗,是你吗?
全身的血液都沸腾着奔流向心窝,然而莫明的苍凉和悲怆却在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迷雾。左胸处传来隐隐的疼痛,但却已分不清楚,是因为霎时的激动使心脏经受不住热血的冲击,还是因为当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寂寥在刹那间倾泻而出时,已再不能抵御,再不能承受。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太多次,所以此刻他比谁都要清楚,眼前这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很可能不过是命运又一次无情的戏弄。但是即使明知希望后也许是更深的绝望,但他仍是要拨开那重重的阴云,去追寻天边那一抹隐约的光芒。
没有希望,就不会绝望。但如果不经历过无数次的绝望,希望更不会照入你的眼中。
只是……
他看着桌上的屏幕,看着屏幕上所倒映出的那一对眼睛,以及眼神深处那看不到底的漆黑。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绝望,所以,劲节……
这一次,请无论如何,给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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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规定,每一次的模拟前都会举行一场酒会,以供教授学生以及随行人员联络感情之用。
在水晶灯玲珑的光芒中,他看到了风劲节。
他文雅而温和地站在那里,微笑着与场上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右手轻轻地摇晃着杯中的香槟,然而每一次都只是礼节性地浅尝辄止。
他的眼神很温暖,他的笑容很优雅,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很好的伙伴。
这是很好的一个人,然而庄君绪的心却一直在下沉。
没有张扬的气度,没有狂生的潇洒,甚至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这样的人,会是他么?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身前的灯光被水晶折射成无数重迷乱的图形。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令人迷惘,太令人怀疑是不是正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中。
他仍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风劲节,但却已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是希望还是绝望,甚至已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人似乎已在眼前,然而他想要的答案,却仍在时间轴上某一个未知的点中。
而在那一刻以前,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和失望中轮回,然后在最后接受一个他不可能拒绝的结果,无论是真,还是假。
而且,即使答案是肯定的,横亘在两人中间的,还有时间的鸿沟。
卢东篱已是他的过往,而风劲节却还是他的未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是千百年的漫长岁月。而在这段岁月的中间的这一场相逢,到底是初见还是重会,是开始还是结束。而他究竟又能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姿态,再去面对眼前这个真幻未明的男子。
这一笔糊涂账,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理起,正如此刻他的心境,他的迷乱。
他停下了脚步,向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像前生无数次呼唤一样,轻轻地唤了一声:“劲节!”
多少个梦中,他魂归定远关,曾这样一声声地叫着身旁的知己;多少个夜晚,他寂寞无助时,曾这样一次次地唤着前生的挚友。然而此刻,当这个叫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来到口边时,竟会更像一个苦笑,一声叹息。
风劲节闻声转过身来,却看见导师嘴角那一抹苦涩与悲哀,不由一愣,但旋即回过神来,回以一笑:“教授,有什么事吗?”
这一笑映入眼帘之时,庄君绪只觉一阵眩晕。
这笑意很随和,然而略微勾起的嘴角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傲骨;这眼神很柔和,然而瞳孔深处的锐芒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倔强。
这样的笑容,他太熟悉,熟悉得千百年来,从未有一刻忘怀。
仿佛还在前一刻,那个男子就这样淡淡地微笑着说:“世上只有死罪的风劲节,而绝无旁坐的风劲节。”而这一刻,那笑容已穿越无尽的时空,来到眼前。
他身子微微一晃,只觉积压了千百年的软弱已冲散了自己的理智。
这样的相似,这样的重叠,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已无力分辨,也已不想分辨。
他已经太累,太迷茫,甚至已不愿面对这迷雾重重的现实,而只想埋首于自己编织的虚无幻境,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他在心里轻轻一叹:
罢了,罢了。真也好,假也好,在答案出现之前,就请让我先做一场梦吧。
他轻轻一笑,神色竟前所未有地飞扬起来,对风劲节笑着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像我一位挚友。”
“哦?”略略地挑起了眉,风劲节看着庄君绪明显陷入回忆的神情,不由打趣道:“那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耳边传来庄君绪没有半点犹豫的声音:“如果你不觉得我不够谦虚的话,那么我会说,是的。”
风劲节愕然抬首,却见庄君绪脸上的光芒,灿然得教人不敢逼视。
“他是世上最优秀,最了不起的男子。与他成为朋友,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事;与他共处的日子,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也最值得铭记的回忆。”
风劲节不禁惘然。
是怎样的优秀,才能让人毫不迟疑,毫无保留地为之而骄傲?是怎么样的友谊,才能让人这样诚挚,这样动情地去追忆?
也曾无数次渴望过真正的情谊,然而骨子里的骄傲太深,让他忘记了怎样去欣赏,生命的轨迹太长,让他忘记了怎样去珍惜,所以总是未能如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有足够的优秀,去让他甘心去做那只被驯服的狐狸。
将来,自己可会也有机会,去见识这样的优秀,去拥有这样的友谊?
他忍不住轻声问道:“可以跟我讲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庄君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得教人听不出喜怒哀乐:“自然可以。”
他的眼神迷离,目光的焦点游移不定,也不知是在凝视眼前的风劲节,还是已远望到千里外无尽的虚空:“他的容貌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俊逸的,他的武艺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高强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的气度已盖过了他的俊美,他的锋芒已掩过了他的强横。”
谈起当年雄姿英发的挚友,他向来温文儒雅的声音中不绝也透出几分锐气:“他有天生的洒脱。满座宾客,美人如织之间,他一身绫罗,金玉作饰,却不能让他的潇洒染上半点红尘的俗气;功高遭妒,被贬伙房时,他两手炉灰,遍身油腻,却也不能让他的气度沾上一丝身居人下的卑微。
“他更有天生的傲骨。遭人诬告,他明知只要少许银钱就能脱罪,却宁愿当场挥笔画押,自承有罪,再花上十倍百倍的银子上下打点。也不肯稍一低头让那敲诈他的知府如愿;受人薄待,他不发作,不委屈,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宁可死罪,绝不旁坐’,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骄傲与坚持摆在对方面前;即使是含冤被杀,他也只长笑一声‘不招人妒是庸才’,不屑鸣冤,不屑争辩,就落落大方地走上刑场,慷慨……赴死。”
他说到此处,心中猛地一痛,不由得踉跄着退了一步。他抬头见风劲节正听得入神,丝毫不觉自己的失态,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续道:“他是天下间少有的伟男子,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朋友,一旦认定了谁,便毫无保留地信任,寸步不退地坚守,即使被委屈,被舍弃千次万次,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一直与朋友并肩而立,永不退缩,永不却步。为了朋友,他可以横刀立马,以一人之力独抗千百精兵,直至身残体败,奄奄一息;为了朋友,他可以屈下自己的骄傲,为不应背负的冤名俯首认罪,身受军法,血肉淋漓;为了朋友,他明知退一步便鸟飞鱼跃,进一步是必死之境,却仍是昂首而前,以一己之命换朋友之命,以颈上热血换朋友家国之志……”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一字一句都有如洪流,从心底里那初封闭多年的角落里奔涌而出;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身体却仍是不能自抑地微微颤动着,瞳孔的最深处暗流汹涌,仿佛有莫大的悲愤和伤痛,就要从这具单薄的躯体中喷薄而出。
劲节,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负你,如何弃你,无论你伤得多重,痛得多深,你都不会埋怨,不会言悔,仍是把那个伤你芝深的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挚友。
你为我以一敌千,浴血奋战,我却把生死不明的你,遗弃在茫茫大漠之中;你以军粮济民,本是尽军人天职,我却以军法惩治,将你打得血肉模糊;你一次一次地问,一次一次地让我选择,我却一次次地给出最残忍无情的答案,一次一次地把你放在被抛弃的一方;你为了我的性命自投罗网,我却不能为你的性命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推入死局,亲手举刀将你置诸死地。然而一次又一次,你都只是微笑着说,你明白,你理解,你不在意,即使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动真怒,也只是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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