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是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再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地练习,残忍地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为什么?
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的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一个眼神。
是的,狄九活不长,文素依做为医者,也同样清楚。
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几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不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不能入睡,所以可以精神亢奋地日以继夜去练功,这一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
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
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
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地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式,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动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里,抬到外头晒太阳。
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依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一身,看他们坐在一处,靠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
狄九的眉眼都松驰下来,似是一把冰冷的剑,温和地入了鞘。
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一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一丝笑意。
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一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一直一直守候着他,最终倦极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一条薄毯。
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一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地做出攻击的行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出手如何凌厉,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待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柱香,那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
他们一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宁静无波。
直到那一天,狄一替傅汉卿行功次数太多,疲惫不堪,而一直会在需要时随时接手的狄九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狄一与她一起走到狄九的房门,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和那个晕迷不醒的人。
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烧不断。尽管他晕迷时,也从不呓语。
她几乎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就此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他心爱的人长眠。
他们都知道,他们也都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狄九的身体,本来就是随时会死亡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挣扎着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问的是:“我还能活多久?”
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医者,但此时此刻,她答不出口。
还能活多久?
她知道,就是倾尽灵药,怕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了。
她不答,然而,他明白。
所以,他平静地对狄一说:“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过来,我这一辈子,总该有件事能做完。”
狄一咬牙:“我何尝不想他醒来,可是,这些年,我们用了一切办法,求过所有能找的人,就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轻尘,我也去见了,但又有什么用,这帮无情无义的……”
狄九平静地说:“还有一个人,我确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许有用。”
“还有谁,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诉我了吗?再说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
狄九的语气并无波澜:“总要试试的。不到最后一刻,你就要放弃?”
狄一沉默了一会,终于长叹:“好,我再去一次。”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个冷静得出奇的人,可以这样冰冷地正视自己的死亡,也可以这样平静地,接受一次次失望。
数年间,狄一曾经愤而长啸,狄三也曾闷极醉酒,只有狄九,一次也不曾失态过。
永远的冷静,永远的从容,永远清醒着应对一切,这是太过能干,还是太过不幸?
狄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日之后,就可以行动自如,一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一都知道,这未必是好的现象。这几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来就瘦,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厉害,眼神幽幽,几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会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
狄九就要死了。
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见不到那人醒转,所以依旧苦苦地支撑。这个时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芒,也没有人能忍心不尽力帮他达成心愿。
狄一很快就束装下山远行去了,狄三仍远行未归。山间又只剩下他和她,守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又似乎随时会醒来的那个人。
狄一离去的夜晚,狄九一直守在傅汉卿的床边。她每隔一个半时辰要替傅汉卿喂食,夜晚带了刚煮好的汤剂悄然行来。
这一次,不用事先小心地观察狄九有没有在傅汉卿身旁入睡。似乎是为了让她方便,房门居然是大开着的。
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头怔怔望着掌心的两颗光华四射的明珠。
她行进房去,狄九随手把宝珠放在床头,便帮着她给傅汉卿喂食。
也许是因这一场大病改变了吧,狄九的态度居然温和了许多,在喂傅汉卿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同她闲话了几句。
但那一对明珠的光华太盛,映得满室皆辉。她到底也是平凡女子,受不了俗物诱惑,答个三言两语,眼角余光,总不免多望几次,那时狄九说了些什么,倒是不甚入心了。
她知道,那是一对价值连城的宝珠,一颗可避百毒,一颗安心宁神。两颗都是他送给他的,而今,这天下异宝,就这样让人信手搁在粗劣的木桌案上。
她记得,那晚喂过傅汉卿食物之后,她与狄九又闲说了几句,才又盈盈离去。
最后的印象,是回手关门时,看到那明珠下,满室通亮中,他安然静坐的身影却是独独属于黑暗。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甚至忘记了要算着时间去做下一次喂食。
沉沉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即惊又慌更不解,匆匆忙忙去寻狄九和傅汉卿,推开门,却只见床榻空空,案前明珠盈盈,珠旁一纸,纸上几行墨字,竟也带着冷清之气。
“我带他去必可治好他的地方,狄一归来后,自知去处,无需挂念,明珠于我已无用,留赠二位。”
她愕然呆立,怔怔望着那阳光下闪烁的宝珠。
如此的异宝,是他赠予他。而他却又这样轻轻淡淡抛下了。
天地寂寂,苍山寂寂,唯明珠光华流转,晶莹如情人的真心,明澈如那人一直固执地不肯流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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