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方僵坐马上,抬不起头:“大将军,末将不敢言恨,只是……”他咬咬牙:“只是……如果,大将军要……要……能不能……只把方侯困住,不泄露消息便是……”
明知是妄想,还是忍不住相求:“凌方愿以所有功劳官爵交换,做一个小小看守,为大将军照顾方侯!”
卓凌云大笑起来:“凌方啊凌方,你还是不了解方侯。方侯是什么人?他可以死,却不该被人剪去爪牙,困在黄金牢笼之中!你觉得保住性命,一生服侍周到,便是对得起他吗?你若是这样想,也太侮辱了方侯。”
凌方沉默了一会儿,爆发般大喊:“末将不知道!末将不知道……将军,末将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两全!”
这么一个勇悍的男子,在这狂喝之时,几乎落下泪来。
远远几个士卒,闻声愕然转头望来,神色满是疑惑。
“好了好了,别叫了,一个大男人,象什么样子?”卓凌云笑了声:“叫军中的兄弟们听到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大敌压境,让咱们勇武无惧的凌将军吓破了胆呢!”
本来该是轻松的说笑,只可惜,卓子云和凌方,谁也笑不出来。而卓凌云,也终于是笑不下去。
这世上,哪里又有那么多的两全之策呢?你总是会被逼迫得要选择,要割舍,要放弃。
松了马缰,让爱马再慢慢自在前行,卓凌云的声音有些飘忽:“还记得当年,我初见方侯的时候,很是瞧不起他。觉得这人就是个绣花枕头,靠着长得漂亮,得了小皇帝的宠爱,才能掌握了军政大权。那时我年少气盛,自命是将门子弟,看不起靠媚上倖进之人,除了升帐议事之外,从不在他面前行礼,除了军令之外,也从不听他的话。”
那些旧事,凌方当年也多听将军们提起过。当初军中年青一辈的新人,对方轻尘都不太服气。偏偏方轻尘又是从不介意,雅量宽宏,大家只要不误军令,平时对他不太恭敬,他反倒高兴。
因此,他苦笑,低声应道:“是啊,以前的事,我也听说过。据说,当初萧远枫对方侯无礼的次数,还远比将军为多。”
卓凌云也低低一笑:“是啊,我们那帮坐井观天的毛头小子,眼睛全都长在头顶上,能看得起谁?都是出自名门,都是将门世家,谁都以为自己武艺娴熟,一出仕就能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等真的上了战场,见了死人,真的被无数敌军包围,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无知,狂妄可笑。”
凌方应道:“以前跟着将军在方侯帐下时,就总听到大家在一块计算,谁被方侯救过多少次,谁挨过方侯多少板子……”
卓凌云眼神悠然,回思往事,脸上竟然不自觉地带出了伤感的笑容:“那回我和萧远枫争功冒进,陷入重围,是方侯三进三出,拼死冲杀,硬是把我们救回来的。那时候我伤得重,连马都骑不得,方侯他一手抱着我,另一手持枪作战,秦人用箭来射,方侯为了护我,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去拦箭,后来很长时间,左手都不能灵活自如。军中大夫说,如果调养得不好,连残废都有可能。可是,伤成这样,他带着我杀出重围后,把我一放,却又回去救萧远枫。我们这两个傻小子,是方侯用身上挖出来的八个箭头,数不清的刀伤枪伤,换回来的性命!”
一直沉默的卓子云终于应道:“我也记得大哥说过,那次回营之后,方侯孩各打了你们四十军棍。”
卓凌云笑出了声:“是啊,千辛万苦把我们救回来,再把我们狠狠揍一顿。那一顿打,我们挨得全无怨言,可是,当夜方侯就带着伤来探我们,问我们明不明白,为什么要挨罚。”
这一刻,卓凌云心思遥遥,已经全回去了昔年时光:“那时我们看他一身伤,痛哭流泣说我们害方侯受伤,理应受惩,气得方侯当时脸色发青,狠狠地给我们脑袋上一人敲一记,痛骂我们四十棍子全白挨了。”
渐渐地,他的声音小下去,小下去,小到最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呢?
方侯开始逮着他和萧远枫,逼着他们重新学兵法战阵,武道军规了。渐渐地,其他的军中年青将领,也都慢慢地成了方侯那没有正式行师徒之礼的弟子了。
记得方侯每日操劳军务之后,再晚再累,也还是会细看他们每人的功课记录,兵法心得,然后细细为他们批解。
记得方侯会认真地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武功长处,然后替他们改进功夫战技,倾囊相授。
记得每一场战事结束,方侯会把他们聚到一起,在沙盘上重推战局,重演战事,分析每一个战局变化的得失应对。
学得多了,才懂得了,方侯之怒,不是为了受伤,而是他们贪功冒进,影响了全军攻守方略。若不重罚,不足以警示全军。
记得那天恍然大悟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对了,不是内疚忏悔,而是故意很天真很无辜地望着方侯问:“方侯你身为主帅,为救部将而陷险地,是不是也该挨上几十军棍反省一下?”
难得方侯一时竟不能答,只好拎起戒尺揍他们的脑袋。
说起来,自从方侯开始认真教导他们这些年青将领之后,军帐里就似模似样放了一把戒尺,只不过从来没什么震慑作用罢了。
这些年啊,他们这帮当年的师兄弟各据一方,或为真情,或为名份,都竭力把方侯神化了。外人只道方侯是威武无敌万人敬仰的军中之神,却不知,当年军中,大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拿方侯取乐说笑。
方侯脾气好,大家就爱打赌,看谁有本事在不违军令不误军情的情况下惹他生气。
方侯本事大,大伙就攒着劲,想要在比武较技,跑马行猎,或是沙场征战时赢他一回。
他们这帮少年子弟更是无法无天,平日里跑马行猎,军中试武时,为着赢方侯,什么卑鄙手段没试过。给马儿喂泄药,悄悄锯断军刀,把方侯的弓箭调包,说起当年,真个是无所不为啊……
那个时候,大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就是练成练世武艺,学到绝顶兵法,哪天碰上方侯有难,一口气救他个十回八回,大大地露回脸,报回恩吗!
望着卓凌云脸上笑意渐渐悠远,眼神渐渐渺然,口中旧事渐渐低不可闻,卓子云和凌方都知道,他们的主将,这一刻,心思已在遥远的岁月之外。
二人谁也不忍出声,只默默策马跟着卓凌云,无目的地向前行去。
此刻,一行三人,到了一处小小的街镇集市。街市本就萧条,看到有将领策马而过,百姓们更是掩门闭户,悄然隐匿。偌大的镇子,死气沉沉。唯有马蹄得得,踏在青石道路之上,打破沉寂。一二巡逻士兵,街上巡逻,远远相随,才让人知道,原来这个镇子上,竟然还有活人。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儿子才十五岁……他不能去打仗啊……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他的爹爹哥哥就在萧将军的军队里,打起来,谁会杀了谁啊……求求你们……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女人嘶哑绝望的声音,将卓凌云从无尽往事中惊醒过来。感到自己手里的马缰被人牢牢抓了,他他久为一方之豪,脾气自也不小,想也不想,一鞭子就挥了下去!
耳旁却听得凌方一声惊呼:“大将军!”
卓凌云一怔,手微微一侧,鞭子从空中甩过,这才看清,打扰自己的,是什么人。
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妇人,看面目不过中年,却已经是满头白发,稀疏零落。十指伸出,竟似鬼爪。那样一双手,死死抓住马缰,那样一双眼,幽幽不似活人,痴痴呆呆,疯疯狂狂,只是不停地重复:“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求求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的儿子才十五岁……他不能去打仗啊……”
因着三人当时都是心绪复杂,思绪飘摇,这样一个疯妇人疾扑而来时,三名久经沙场的勇将,竟是谁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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