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答应了方轻尘的议和条件之后,秦旭飞这个烈火般炽热的男子,就一点点黯淡沉寂下去。即使在自己人面前,他依然尽量保持豪迈的姿态,然而,他瞒不过所有人,瞒不过柳恒。
他已经杀死了自己,杀死了那个热血激扬的少年,杀死了那个铁血豪情的主帅。依着秦旭飞的本性,无论何等劣势,也会去慨然迎接壮烈的战死,只要能够尽情一战。然而,为着那些负疚,为着想要保全所有被他连累的人,他不得不放弃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返身回到他最厌恶的朝堂政争之中,坐等英雄白发,宝刀生尘,髀肉复生。
这无异于要一头狼王成为猎犬,一只雄鹰缚翼为鸡。所以,柳恒不能不担心他。可是,他却无法再看护着他。
楚帝要入京了。所以柳恒不得不走。
双方协议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楚帝入京,太上皇移居甘宁宫,一切规仪比照皇帝。
皇帝的一切供给待遇同旧朝一致,而跟随新帝入京的人员,林林总总,将近万人。
朝中权力最大的人自是秦旭飞,由朝廷发到南方的旨意,南方就算是阳奉阴违,至少表面上要恭敬接受。但他在决议政令时,也要尊重其他官员的意思,
随着新帝入京的这些人中有皇亲国戚,有各方名士,有各地门阀世家子弟,也有各方诸侯的亲族重将,如卓子云,萧晓月,凌方,赵忘尘之流。他们将在朝堂之上成为各自家族和主君的喉舌,同时,也算是南方诸势力,交到秦人手中的人质。
这些人中,也包括方轻尘自己。
方轻尘必须陪王伴驾。他在秦军的控制范围内,秦旭飞才不会觉得芒刺在背,秦军才可以安心和楚人合作。朝堂上有方轻尘在,楚人才放心秦旭飞不会独断专行,因为有方轻尘可以牵制他。
诸侯们自然多少也想到,方轻尘在朝中掌控大局,他们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是说了算的那个了。协议之下,楚国虽然形式上统一完整了,但在北方的中央政权之外,南方各地还是实施节度使制。地方上的官员诸侯权力极大,类似于一个个受朝廷节制的小封国。
方轻尘已经同他们坦言过,必会确保所有人的尊荣富贵,世代荣华。但在秦人的势力退出之后,为了确保国家的强大,他们这些地方势力陆续将一些权力交回朝廷也必不可免。可是不管怎么样,这种天高皇帝远的日子,能多享受一天总也是好的。
自然,方轻尘入京了,那么,为了不让秦军对他生出杀意,秦人也必须交出足够分量的人质。楚人自然不能要求秦旭飞自己来交换。楚人没有了方轻尘,还可以奋力一战,秦军若死了秦旭飞,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既然如此,身为秦军第二号人物的柳恒,怎么可能继续留在秦旭飞的身边。当方轻尘伴君入京之时,也就是柳恒还有另外数名秦旭飞的帐下重将,以交流感情,帮助协防,交换经验等等不同的理由,进入南方,散布到各方豪强的势力内去当贵客的时候。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多日才达成的妥协。柳恒一个人的份量当然比不上方轻尘,但是这许多位秦旭飞帐下最倚重的将领加在一块,总也勉强可以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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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淮江江畔,又热闹了起来。
血战于淮江,谈判于淮江,决议于淮江。而今天,名为迎接实为交换的盛大仪式,也在淮江。
淮江北岸,秦旭飞和柳恒并骑驻马高坡。遥见远方烟尘渐生,探马信旗飘扬,传递着楚国新帝的浩大车马已经下了巨大的龙舟,即将到来的消息。
秦旭飞的神色漠无悲喜。柳恒却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旭飞,他日朝中风雨,我不能伴你共担,你多多保重。”
秦旭飞苦笑不语。总是这样啊,一次又一次。受他连累的好友,最后牵挂的,却还是他。
柳恒侧了身子,遥指两人身后广漠的田野。“旭飞,值得的。”
秦旭飞随着柳恒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他刚毅的面容上,嘴角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曾经是荒无人烟,千里无鸡鸣的柳州,正在渐渐恢复生机。
田野中又有人在耕种,老弱妇孺之中,也夹杂了些青壮劳力。
这些青壮劳力里,有归家的浪子,有分到了土地的流民,更多的,则是未脱军服的秦兵。
隔着淮江的那一边,楚国也在渐渐复苏。
南方已经在大规模裁军。那些强绑来的,根本没受过训练,没有战斗能力的壮丁,重又回到了田里去。对于南方的这种“表达休战诚意的友好”,秦军也不得不做出姿态来回应。他们当然不敢裁军,但秦旭飞本来就想让军队在异国扎根成家,重过人生,所以也就借了这个机会,让军队开始轮流屯田。
长年战乱,田地荒芜,劳力稀少。所以可以顺利用国家的名义,让秦兵两个两个的搭伙,配给一块无主闲置了的土地,轮流当兵种田。除了秦兵,所有失去了家园的流民,只要去当地官员处报备,也就可以分到土地。每一块秦军个人的土地,都刻意分散开来,与数块百姓的土地相连。
那些在在战乱中失去劳力的百姓,将得到秦军士兵的帮助。百战兵疲,这十五万战场上滚过来的壮劳力,人人有一把子力气,人人都想过安宁些的生活。现在,他们终于真正有了机会,同楚人和平相处。乱后易治,他们的要求并不多,也没有多么敏感的政治触觉。他们只是觉得,即不用打仗死伤,还不算是战败投降,以后也可以挺着腰杆在楚国活下去,有朝一日,说不定还可以带着自己在楚国娶的老婆生的孩子,回秦国去认祖归宗。这样很好。
是的,还是会很多矛盾纠纷,但岁月终会慢慢抹平一切。这种融和,本来就免不了是要在生存的苦难中,一代又一代,一点点挣扎着进行的。
眼前浮现的是这一路之上见到的,那些在田野里耕作的士兵脸上那种放松安心和希冀,秦旭飞终于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来:“是的,值得。”
柳恒心中一痛。他是看着秦旭飞用自己的手,生生折断自己的锋芒和锐气,然而,到头来,他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人为什么一定要成长,心为什么一定要沧桑,那些大局,那些责任之外,人为什么竟不能率性地只做一回自己?
越是心痛,越是不能问,越是悲伤,越是不能阻拦。他所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量去支持,去开解罢了。
看着秦旭飞的黯淡神情,他只得一笑:“好了好了,知道你替我们担心。我们兵强马壮,后头有你这个靠山,谁会怠慢我们这样的贵客,再说了,有我们在南方,至少可以帮你看着封国啊,可别叫萧远枫卓凌云这帮人人生生坑走了你的钱。”
听他提起封国,秦旭飞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所谓封国,不过是给他镀金的东西。
要显出楚国欠他足够的情义,他也拥有足够的身份可以参议楚国的政事,并拥有决定权,他在楚国的地位绝不可以仅仅只是客席外臣。
于是新任楚王发布诏书,以皖鲁千里之地为他的采邑,赐封他为翼王,再加封他为议政王,参议国事。
这一切看起来好处很大,其实全都是虚的。
因为议政之权,本来就是他们协议的基础,不怕楚人不给。所谓的千里封国倒是不小,可是全在最南方,难道他秦旭飞能飞跃楚国这些诸侯的领地过去接管?偏偏表面上,还要一再表示感谢,并亲笔写信,绞尽脑汁想出得当措辞,不卑不亢地请南方的诸侯们替他照顾管理封地。
这些繁琐虚文,恨得秦旭飞暗中牙痒痒,不知这个阴损主意是哪个混蛋出的。柳恒倒是多少猜出可能是方轻尘的手笔,不过,也识相地不去多提了。
不管怎么样,秦旭飞身为秦国的王子,为秦国立功无数,结果却因军权太重,功勋太高而遭忌,从先王时期就开始被有意无意地打压防备,一直没有封王,到现在,反而是在楚国受了王爵,有了一块名义上的封国,可以立宗庙,建社稷。说起来,也确实是很讽刺的。
可是秦旭飞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再来强颜欢笑了。他叹息一声,举手扬鞭遥指前方的接天仪仗,锦绣香烟:“来了,我们去迎接吧。”
说完这句话,他翻身下马,健步前行。为了要表达对楚国君主最基本的恭敬,江北这边所有将士也都步行跟上去。
南岸车马之旁,从驾者如云,一人轻裘白马排众而出:“议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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