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景色尚且槁薄。
我独自行走在沉静的山中,小雨细如鼻息,脚步稍有一些迂缓,刚撑开的雨伞渐渐潮湿,水珠轻笑着跳下来,心也随之滴落。
地衣星星点点漫延,香樟默默与昨天交割,落叶林用每一分硬度撩拨着玄苍的空荒。脚步穿过朦胧,与一只羚羊相距不远。
雨水里漂着布谷的鸣啭,幽深的石阶抬升了我的灵魂,坡地里的麦苗兀然高过泥疙瘩,孜孜分蘖抽长。一阵清风掠过了老庙黛色的屋脊,顺着山间的平冈优游。
不经意间,我微微扬起雨伞,眼前现出大块濛濛漫卷的青雾,蓊蓊郁郁,沸沸扬扬,从山脚一直波及到半空,如散淡的轻烟飘忽,亦真亦幻。伸手去掬,滑出了指缝,好似心电感应,妙曼难以一语道破。
身旁的浮岚全被染绿,倏地涌进了胸膛。
一片竹林随着风雨滑入我的眼帘,如水墨一绺绺地洇透湿漉漉的宣纸,疏离,柔活,嫣润。
我带着纯贞,带着想象,带着满怀热忱,探问这天造地设的葱翠。也许时下情愫还不饱满,但只要绿色溶进了春雨心头就有明媚铺展。
一粒粒水珠在竹叶上泛光,一点一滴含嚼清香,洗涤着灵魂,不分方位地跳跃,好像轻型的音符呈慢板弹奏,天籁填补着感念的缺失。峰岭,丛林,芳草,生成一支柔软的交响曲,无心的人听不见。
娇嫩的乐调透着丝质,如薄纱轻飏,没有长宽,转承启合都很舒缓,有生机从眼前漾起。天地悠悠,藉此一竿修竹,旧韵新声都能寄寓,相看娟丽缥缈,胜过暗想如痕。只要张开双臂,就能拥抱世界。
细密的雨帘与竹影交织,彼此一样地溟濛与涵括。心款款地撩起广漠的氤氲,放飞所有轻盈空灵的词句,柔声吟诵烟尘里的今昔,超凡脱俗,温醇俊美,包含着时下所有的意愿、钦叹、深情。如果一生都心怀淡雅,就不缺少满足。
我未及转身,已热血涌动。
竹林边杉木挺拔,春梅骨朵泛红,共同接受这场泛爱的洗礼。
风雨不知不觉地壮大,耳鬓传来响声,最后的摧枯拉朽在坚定进行。而这个世界一直未能彻底清除病根,纷纷扰扰的萝蔓盘根错节,良莠参差不齐。
我看到一枚幼芽从灏茫中娩出,望春花微露容颜,仅以个体的温度疗治世事无疑很难匡正风范,或许只能守护自己的灵魂。现实隐含着暗伤,真理常被芜杂埋没,道德文章都很苍白,品行溃决,底线一破再破,招致腐恶弥漫。好在这一刻情丝在悠然的春雨里搐动,四面峰峦如画,绿色绮丽,热切期待有响晴深入人心,带来明美和悦。
我踏上一条松柏掩映的曲径,两边镶着靓艳的麦冬草,一蓬蓬,一簇簇,如苍黎情怀焕发。每一丛草棵中央都有新叶挺秀,好似花蕊放射嫩光,系住半山的牛哞,融入含烟的寥廓,有雨燕来回穿越。意趣衷肠都是来自民间,在浮世之外寻得一方清正。
风渐渐静默,时间被折叠起来,细雨没有秘密,绿意一层层聚集,水雾和竹木花草轻轻抱做一团,浮华飘移在山外。心中的天地美得不能克制,雨滴凝成了炯亮的思想。
我终于看到每一根松针,也包括所有的秀叶,开始在细雨中闪动。其间虽说奢望不在,而迟疑也不在,灵魂径自走向远方,如果沉重的山体一旦在日月里倾塌,一定有人挺直腰身支撑。
我款步来到山地纵深,雨点骤然变大,叩响了巉岩,勇猛地向泥污发起冲击。
径流泻泄,闯过重山的隘口,沿一道涧壑强大成浩浩荡荡的春潮,劈开了四面沉寂,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而去。
一只自由的雄鹰,兀然划过我的雨伞,掀起我头顶的天幕,打开屏蔽的时空,成为一个宽大的广角。
穹窿的半径无限伸展,夙愿翅翼丰满,飞过了破碎的阴翳,空光涂上眉宇,绿色大面积散发。
雨,渐渐地绵柔。
我举起手中的雨伞,犹如举起一个时节。
又一阵风来,地动山摇,响声大作。
蓦然雨止,绿色漫上了天空。
我环顾着四周,发现自己已经登临高山之巅,蜿蜒的道路由低处盘升到我的脚下,里程毋庸计算,每一条途径自然都有自己的前程。
一朵朵白云栖落在树木腋下,阳光一丝一缕地攀上我的肩头,白鹭在青枝上优雅散步。
雨霁新鲜,洗尽了铅华,天地博大,心轻若一片羽毛,这就是灵魂在早春的获得。
下山时,我无限流连,水珠与阳光立体化合,长入了我的血肉,风光烁亮,满山枝枝干干摇曳。
我想,几度春雨之后,时势将要进入又一个新异的阶段,再看遍地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