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是否能被寄生,是未知的。
但人类显然可以。
冰冷漆黑的海水中,有人在缓慢消融。
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快要消失进水里。
据说,绝大多数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类,到最后一刻都会后悔。
可喻清没有。
他睁着眼睛,腥咸冰冷的海水刺激的眼球发疼,他任由自己朝漆黑的深渊坠落,眼睛始终望着那一点光明。
总是有些不死心的。
明明知道他期待的那个人不可能出现,但还是会产生一点莫须有的期盼。
喻清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将自己溺死。
世界在逐渐崩坏,一切都支离破碎起来。
某一时刻,他感觉到身边的海水被替代成了另一种物质,不再像清澈的水流那样温柔而清澈,反而变得黏腻起来,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像附着在蜗牛表面上的粘液,那些半透明物质散落在水中,如同一团古怪的云朵。
将他整个人包围住。
喻清一时有些昏沉。
他的身体在向上浮。
周围的水体像有了生命力一样,自发推送着他,越浮越高。
喻清挣扎了起来,他并不想离开大海。
黑暗会给他围挤而光明处,会让他觉得狼狈和不安。
哗啦一声,喻清扑倒在遍布碎石的礁岩滩上,因呛水和长时间闭气而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整个人像一条搁浅的鱼,咳到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
是谁?
喻清急促地喘息着,狠狠撕咬住自己的唇瓣。
转过头,视线落在身后空落落的海平面上。
是谁把他推上来的?
视线范围所及之处,没有看到任何人。
忽然,水面翻涌起来。
如同自下而上涌起的巨大喷泉,起先只是一小注水花,随后在眼前渐渐放大。
一团雾一样的粘腻物质从水中飘散出来,如一朵云挪到他身旁。
喻清毛骨悚然,却没有力气躲避,他死死地盯住那团暗淡透明的物质,眼神冰冷又疲惫。
“是你。”
雌雄莫辨的奇异声音跳过耳膜,直接传递进大脑。
喻清僵了僵,眼珠在眼眶中缓缓转动着。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那种出现在脑海中的古怪语言这样说道。
他收回乱飘的视线,终于确定,与他对话的,是眼前这团灰白透明的云雾。
身后的世界正在迅速溃败,像被多米诺骨牌垒起来的城堡轰然倒塌,由上自下一寸寸破碎。
城市中直通云霄的高楼,远处的山脉,附近的海水全部如同被打乱的积木一样溃散开来,星星点点,斑斓浑浊的色彩飘散在空中,揉成一团,即将融化的粘稠液体。
眼前的景色仿佛被泼了水的画作,一切都晕染得模糊而不清晰。
“你看,你的世界正在消失,知道为什么吗?”
那道声音又出现在海里,语速不快,如蛊惑一般轻飘飘地说,“因为,你的世界是假的。”
“你,也是假的。”
喻清眨了眨眼,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珠里没什么光彩,像两颗需要打磨的无机质宝石。
“你是别人潜意识里中创造出来的产物,你所在地方,只是一个众多亡魂编织出的世界。”
云雾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要把他包裹进那团半透明的物质当中。
“你看起来很悲伤,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你完全不需要跳海。”
它似乎在叹息。
“因为这个世界消失,你也会跟着消失。”
喻清皱眉。
不明白自己脑海中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声音,难道他出现了幻觉,患上了精神疾病?
还是说,这是死亡前的幻想?
会不会,他已经死了?
那团云雾在他身边缓缓漂浮着,把他的视线压抑得更加浑浊。
“你想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它如蛊惑一般说,“你自己无法离开,你是这个世界的居民,除非有外力把你带走。”
他不想,他只想沉入海底。
“你的死亡没有意义。”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脑海中的声音残酷地道出真相,
“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喻清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想反驳。
他怎么会没有存在过?他经历的那些痛苦,如同永恒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上,那样清晰。
难道那些伤痛都是假的吗?
“你为什么要死?”
“因为你痛苦?你觉得你的命运很凄惨?”
那道声音又开始蛊惑,“你不相信?那你回头。”
喻清本来不想动的。
但不知联想到什么,他回过头。
那些大楼仍然在倒塌,和刚才一样,但隐约又有什么不同。
在碎片化溃散的楼房中间,出现了一团又一团赤红的物质,无数狭长的血管状触手穿过云层从天空坠入大地,头顶那片遮天蔽日的黑暗像某种巨大未知生物的腹腔。
已经大到让人感到恐惧震撼的地步。
可那些都没有一样东西震撼。
在即将破碎的摩天大厦之间,有一幅数层楼那么高的巨幅海报。
即便喻清这样不怎么关注娱乐的人也知道,那是电影海报。
而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是海报上那张脸。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染血的兔耳,漆黑的发丝,清瘦的下巴,以及一双冷到没有温度的眼。
只不过在那张海报上的他,手握麦克风,身着奇怪的紧身套装,涂着浓烈的红唇。
与现在怪异的他几乎一模一样。
一张电影海报。
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文字,方块的。
在这一刻,喻清就是能诡异地猜到那些文字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看到了吗?都是假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喻清转向某个方向。
那里是离开城市的高架通道。
瞳孔微微锁紧。
“所以,你根本不用悲伤和痛苦,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你以为你悲惨的人生,只是别人的一场梦。”
“你所有的痛苦都没有意义。”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一团会说话的云雾。
这件事无论谁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可喻清好像接受了,他看着空旷的高架,猜测某个人已经离开了这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仰面朝天倒在沙滩上,好像一条放弃挣扎的鱼。
他似乎没有任何想法,也似乎充满了想法。
他执拗地仰头望着天空,即便整个天空都已经被黑影覆盖,仍旧不为所动。
他什么都不愿意谈论,也什么都不开口。
他不关心一切,心中没有恨也没有爱,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只剩下平静。
平静到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只有空壳的假人。
如果要真的只有空壳,反而好办了。云母靠近他,又开始了它擅长的蛊惑。
人类是最容易蛊惑的生物之一,即便他是新诞生的物种,只存在于潜意识编织出的世界,也是人类。
“你是不是很悲伤?”云母说,“但其实那些不是你的情绪,它们来自另一个生物。”
它在阐述真相,即便对眼前这个神情淡漠的年轻男人来说格外残忍。
“你的喜怒哀乐,你过去经历的一切,还有,你对那个刚见面没多久的女性饲养员的喜欢,全都是……”
“那是谁?”一直没有反应的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脑海中清静了片刻,那团雾似乎没料到他会开口。
很快,它说,“创造你的人。”
“创造……我的人?”
“你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你的耳朵,侵犯你的人,还有你遭遇过的一切。”
云雾飘过来,冰冷的气流漫过染血的兔耳,喻清猛然僵住,抗拒地侧过脸,躲避侵犯感十足地碰触。
脑海中的话语轻描淡写,说出比刀刃还要尖厉的话语。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以为漫长的一生,在某种维度上,一共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就好比一个正常的人类,在度过了极其艰难的一生后,绝望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告诉他,“你的世界是假的。”
你的存在没有意义。
你只是一场梦境中幻想出来的人物。
你所有的人生经历都是基于各种潜意识的碎片编织出来的假象。
你存活至今漫长的岁月,只是一场游戏。
而你只是游戏中的其中一个人物,没有任何意义,可能仅仅是一段代码,又或者是别人的一个浅显的印象。
她可能仅仅基于一场电影,一部小说,一个白日里的梦境,幻想出了你的模样。
到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喻清挣扎了一瞬,眼睫轻颤,可很快,任由自己麻木下来。
他想,哦,原来我的存在比想象中的更没有意义。
他没有想到反抗,没有想到挣扎。
他只是放任自己下沉。
总之,他也不想让自己的生命有意义。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所以即便它是假的,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
可某一瞬间,他回头,看向远处已经溃散的不存在的离城高架,有些茫然,“那她……”
“他们真实地存在过,是十年前在这个地方的人类世界中死去,无法逃离这里的亡灵。”
云母以为他在问这座城市里的人。
“可是他们都在外面、在真实的世界存在过,只有你的诞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潜意识。”云母残忍地说,“你只是做梦的人,幻想出来的身份,一个替代他进入这个世界的分身。”
都真实地存在过?
喻清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掌心扎破了,是袭击牧师时留下的痕迹,疤痕还在,很清晰,但现在有个古怪的东西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与此同时,他的世界在崩溃。
是他出现了幻觉吗?
难道他变成了一个疯子?
“你在想那个牧师?”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错觉它在笑,“他是个可怜人,名字叫卡佩,他的身体死于两个月前,大脑死于半个月前,进入这个世界,和你一样长的时间。”
“但他比你更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幻想出你这个身份的主人,他只不过带着欣赏的,在一个雨夜救助了一个少年。
但那个少年看出了他尚未萌芽的肮脏心思,以最残忍的方式把他做成了傀儡。
你遭受到的这一切,是那个生物曾经遭受过的。
你以为那个男人想碰你吗?他多可怜,他都没有意识,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卡佩还是牧师,连身份都是假的。”
只不过,那个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少年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幻想中的产物,竟然会分离出独立的灵魂。
没有人说得清,生命最初的诞生,是因为什么。
亘古而来的宇宙,星辰,小到一个原子,大到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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