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地安慰道:
“你放心吧,好好在这里养病。陆医生的本领,比我还强些。另外,你的情况,我也向新进驻医院的工作组头头讲过了。看来,他很支持我。”
“噢,”袁征略感意外地扬起两道浓眉:“这领导叫什么名字?”
“是个新干部,叫叶乔。”高浩天微笑着说。
袁征朝满室躺着、坐着、陪着探望亲人说话的病员们瞥视了一眼,想说什么,一用劲儿双眼一瞪,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只是脸色泛白,双手颤抖,额上直冒汗。病又发作了。高浩天赶忙拿过陆讷的听诊器替他检查,袁征又渐渐平静下来,喘了口气说:
“把你们吓着了吧,没关系,我都快习惯了。”他凝神望了高浩天一阵,含笑说:“善良的老医生,谢谢你的关照。叶乔嘛”
陆讷俯身问:“你们过去认识?”
“打过交道。”袁征笑笑说:“他知道我的情况,没什么。”
高浩天内心有些惊愕。原来叶乔还是很熟悉袁征情况的啊!他和我说话时,可一点也没露口风呢。这个年轻干部,真有涵养。他想,叶乔既然知道袁征,想必也很关心他,刚才他不是赞扬了我的责任感吗!这么看来,把袁征带来医院,是做对了。叶乔这样一个新干部掌着舵,让这个老干部住在医院,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在劝过袁征安心休息、积极配合治疗、争取逐渐恢复健康以后,高浩天离开病房,直接回到家里。
一到家,高浩天便笑吟吟地把情况有所好转的消息告诉老伴,顾萍听完之后,好像早就料到一样,说:
“我早跟你说,心中无鬼,不怕半夜敲门。你这两天紧张个啥,叫你安心睡,安心睡,你老是失眠。”
高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很舒畅。
“跟上你真是倒霉,一有点事儿,就坐卧不安。”顾萍的心情轻松下来,也嗔怪般朝高浩天道:“连我的血压,也高得怕人,整天头昏眼花的。”
高浩天顶真道:“说真的,你的高血压,倒是要时时留神哪!要不要陪你去公园散散步?”
“算了吧,这么冷的天,还上公园!”顾萍不由又乐了:“你放心,久病成良医,我这血压,只要你一没事儿,马上就降。倒是你,今晚早点睡,别再在椅子上呆坐了!”
“今晚也早睡不成啊!”高浩天叹了口气道“还得赶写叶乔要的材料呢!”
“这年头,实在不叫人有个安生的日子过。”顾萍轻声地嘀咕着:“一会儿这个运动,一会儿那个运动,运动得菜场上买菜排长队,南货店里啥也缺。买糖要糖票,买肥皂要肥皂票,买香烟要香烟票。百果、桂圆、莲心、玉兰笋,什么也看不到。”
高浩天摇了摇头,感慨地唉叹了两声,凝望着顾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伴说的虽是牢骚话,可也是实际情况啊!几十年了,上海的生活改善了多少?人口猛增,住房紧张,不说别的,就是他们居住的这条弄堂,粪池月月要顶起盖子溢出来,谁管过!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搞运动,为何不给人民盖些房子!不知不觉间,人就进入了老年。原先纤弱小巧的顾萍,现在也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了。确实,这些年来,她为自己、为两个女儿,不知操了多少心啊!高浩天不愿再想下去,默默地扶着下颏,闭上了眼睛。
吃晚饭的时候,高浩天叫艳芸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看到坐在对面的大女儿艳茹郁郁寡欢、吃不下饭的神情,他不免奇怪,叶铭回上海读大学,她该高兴才是啊!为啥老是愁眉苦脸呢?他呷了口酒,望着艳茹惨白的脸色,不禁问:“你哪儿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脸色很难看啊!”“没,没什么,爸爸!”艳茹急忙否认,避开父亲的目光“我只是晚上睡不好。”
“睡不好?”高浩天满腹狐疑地望着女儿的脸,他依稀记得,艳茹心情抑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因自己实在太忙,从没顾上细问问。今晚经艳茹这一说,他把身子凑近大女儿,关切地问:“艳茹,为什么睡不好?你有什么心事?叶铭怎么不来玩了?三年前你们回来探亲,不是天天碰头,玩得挺乐的吗!”
“他下午来过。”艳茹极力忍住眼泪,保持语调的镇定。她怎么可能把叶铭断然走出客堂的情形告诉家人呢。
高浩天委婉地说:“叶铭这青年,看去是很正派的。你过去不是说他,不抽烟、不喝酒,连粗话也从来不讲吗?”
“是的,爸爸。”艳茹的泪水已经忍不住涌满了眼眶。
“你也不小了,艳茹。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叶铭这青年不错。”高浩天点着头“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明天去看看他。”艳茹埋下了头。
顾萍从一旁看到女儿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泪光,听到丈夫的询问也觉得艳茹肯定有着心事。她近几个月里只顾着治高血压,总以为艳茹情绪不好,是没有工作所致。现在看来不会是那么回事,得抽个空,好好问问她,也耐心地劝慰劝慰她,让她定下心来先养好病。这么想着,顾萍忙给丈夫使个眼色。高浩天住了嘴,愣愣地望着女儿。
高艳茹碗里还有小半碗米饭,她怎么也咽不下去了。父母亲一再讲到叶铭,句句话都像针扎似的刺着她的心。下午,叶铭走后,她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郑珊不时地用话问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赶叶铭走,她怎么说得清呢?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驱使她这么做的。郑珊走了,她茫然若失地跑进双亭子间,觉得心慌意乱,一头倒在床上。一个又一个念头在她头脑里往来如梭,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决定明天到叶铭家去找他,向他认错。就这样失去叶铭,是她的心灵受不了的啊!此刻,父母亲关切的询问如同一条条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再吃不下一口饭了。她搁下碗筷,离开饭桌,突然决定说:
“我到叶铭家去。”
高浩天被女儿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手足无措,一贯柔顺的女儿,今天怎么变得疯了似的。他瞪大了一对眼睛,望着老伴,又瞅瞅艳芸,把自己面前的半杯酒往边上一挪,双臂交叉着靠着桌沿,对顾萍道:
“我真老糊涂了,这几个月来,只是在医院、市郊的五七干校来回跑,回到家来,又赶着著书,没空顾及到艳茹。细细想来,她刚从贵州回上海的那几个月,还不是这副样子的。她沉默寡言,精神恍惚,也有一段日子了。我估计,她会不会有什么难言的事?”
“是啊,平时间,我问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总是摇头否认,说什么事儿也没有!”顾萍也搁下了碗筷,担忧地叹了口气:“认真想想,她能出什么事呢,整天待在家里,不是翻书就是看报,也没和外人有什么接触。可这几天,越看她神情越不对了!”
高浩天拧紧了眉毛,把脸转向小女儿:“艳芸,你发现姐姐有啥迹象吗?”
二十一岁的艳芸手里持一双筷子摆弄着,大睁着一对眼睛说:“我只是感到,姐姐不像过去那样了,过去她什么话都对我讲,还常跟我说插队落户的事情和贵州苗族的风俗,可现在,和她坐在一起,她能好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知怎么搞的!”
“姑娘大了,越来越难捉摸。”顾萍喃喃地道:“我还满以为她的户口已经转回,该安下心来了。”
高浩天始终锁着眉头,沉吟了好一阵才说:“原来没注意到,往后我们得多留点神,和她谈谈心,开导开导她,艳芸,你休息天,也搞些电影票、戏票陪姐姐去看看。”
艳芸点头应是。顾萍像下了决心似地说:“你这一讲,我倒真要好好盘根究底问问她了。”
“该问的,当然要问。”高浩天说着,把余剩在杯子里的半杯酒,一口喝干了。
爸爸妈妈在茫无目标地猜测,艳芸的心头,倒是有点数目的,只因为姐姐关照过她,她不跟父母讲。她隐隐约约感到,姐姐的心事,和叶铭有关,和刘庆强也有关,究竟是怎么个有关法,她说不上来。另外,她几次发现,姐姐除了有低血压症,肠胃好像也有病,好几次姐姐恶心得吐清水,只是生怕患高血压的妈妈着急,怕忙碌得团团转的爸爸分心,艳芸才没有讲出来。这阵儿,爸爸和妈妈在长吁短叹,艳芸脑子里又在暗忖着:“姐姐到叶铭家去,会讲些什么呢?”